那一方土地,就像一个老人守在苦窑,带着熟悉的记忆,熟悉的味道,煤油残灯,爱意深沉。歪脖树下迟迟等候,是时代的折射,也是生命的枯井,一抔黄土,留下守魂的老人……
大概从何时说起呢,陈家湾,记忆里色彩最绚烂的地方,总是透着家的味道。
母亲说:“你出生几个月就送到外婆家了……”记忆里外公、外婆非常疼我,还有只比我大几岁的舅舅还只是个学生,却对我宠爱有加。灰暗无光的房门,总是扎满蜜蜂窝的屋檐,还有那风一吹,糊在花棱窗户上的白纸呼呼作响,我躺在暖和的土炕上,屋里充斥着长时间炕烟留下的味道,我翻一翻土炕上的褥子,麦草之上的毛毡留下被炕火烧出的大洞,我望着屋里高出我许多的柜子,翻身睡去。
那时候,还是学生的舅舅很喜欢养狗,大狼狗“虎子”是舅舅抱来的,从我有记忆开始它就是很大的个儿,跟在舅舅后面就像一个忠诚的卫士,寸步不离,小小的我看着虎子进进出出,总是躲得远远的。
舅舅家除了虎子外,还有能干且通人性的毛驴,农忙时节它是最好的劳力,什么东西都靠它驮回来。秋天土地打磨的时候,它又是最听话的磨地好手,驮着用红柳做成的磨,磨的两头压了两块大石头,我站在上面拽着它的尾巴,随着它来回走,不过几圈,原本凹凸的土地就被它熨得平平整整。村里家家户户都养驴,农闲时节,每家会轮流派出人力进山放毛驴,天刚亮,进山的人带上一天的干粮赶着毛驴浩浩荡荡的出发了,直到傍晚才会回来。驴群一出山口,就各自找到回家的路,分头散去。
外公外婆最大的嗜好便是烧茶喝茶,每天早上我都能闻到浓浓的茶味,堂屋的柱子旁放了一个看似用铁皮水桶做的土炉子,每天外公外婆就靠它烧茶,那是很廉价的砖茶,长长的一块很硬,每天清晨外公都是掰很大一块放在壶里烧,然后和外婆两个人坐在那里你一杯我一杯的喝茶,大大的铁磁钢杯子里茶锈很重,却总是能看到外公外婆很温暖的笑,生活再苦,他们都没有退缩过。
外公那时候留在铅锌厂守门,坐落在山角下的厂子夜晚就像孤岛,没有人烟,常有贼光顾,外婆每次到外公守门的时候,总是叮嘱他看好门,夜里多警醒。只是外公没遇到贼,却被暴雨后的山洪困住,外公拼尽力气靠着一个木箱得以生还,那一夜,外婆泪如雨下,跪在地上久久不肯起身。
陈家湾是陈姓家族聚集的地方,人口颇多,却因外公体弱,年幼却懂事的舅舅早早担起了家里的重担。每天放学,舅舅就会去挑水、种地,对于我,舅舅格外疼爱,即使他还是个孩子,但很多东西都是巧手的他做的,房梁上悬着的秋千,红墨水浸透的木陀螺,轻巧的弓箭,填满了童年。
关于陈家湾记忆里还是有很多树的,那时候家家户户都有枣林,全部聚集在河边的滩涂上,每年打枣的时候,我便抱着麻袋从树下穿过,一不小心被掉下来的枣打得生疼。离舅舅家不远的地方是杏园,里面还有核桃树、花椒树,每年待到花椒红透,舅舅都要支起梯子去摘它们,我站在树下仰起头望着舅舅,午后的阳光很耀眼,让我睁不开眼,舅舅小心的摘下一串串的花椒,等它们晒干后将他们磨成花椒粉,足够一家人吃到来年。
临近过年,家家户户都在杀猪宰羊,我站在大门口望着大大的口锅里冒出的热气,很快就能看到被挂起的生猪,听着邻居家的孩子喊着:“杀猪了,吃肉喽……”竟跟着吵着要吃肉,外公打算过两天杀猪,看着我的样子,笑着出了门,不一会儿他便拿着一块肉回来了,外婆很快将它们炒了出来,我抱着两碗热气腾腾的肉狼吞虎咽,外公外婆那被旱烟熏黄的牙齿在笑声中显得格外显眼。后来才知道,外公竟到杀了猪的那户人家借了一块肉,等杀了猪后,又割了同样大块的肉还了回去,很多年过去,那肉的味道包裹着所有的幸福留在记忆深处一直温暖着我……
后来外公离世,外婆将自己关在屋子里沉默了好久,外婆念叨着外公,说外公爱喝酒,老是悄悄把她存的钱拿出来买酒,外婆将外公的茶杯不停的擦拭,仿佛外公从未离开。
后来外婆也会喝茶,不同的是,用小炉子烧茶的次数越来越少,她总是一个人围着火炉,端着依旧茶锈厚重的杯子出神,直到后来变成直接用开水泡茶,她渐渐掉了的牙齿已经咬不动硬的东西,她将馍馍蘸在茶水里,然后慢慢咬,这个时候她总是说:“要是他在,多好……”依稀之间,仿佛又看到外公坐在那里烧茶。
外公去世后,舅舅辍学在家种地,那时我已经回到母亲身边,待到暑假,舅舅便来接我,我像快活的小鸟又飞回了熟悉的村子。
陈家湾连着上庄与下庄,河上架了桥是唯一的出口,离舅舅家不远的路旁有一棵老榆钱树,从我记事起它就在那里,好几个人手拉手都难以抱住。小时候和伙伴们总是去捣榆钱,树很粗却不高,调皮的孩子还是有办法爬上去,我站在树下接抛下来的榆钱枝,吃得很香,外婆说,小时候她们就是用榆钱儿充饥的。
过了几年,再看它时,它的身上赫赫挂了牌子,大致意思是百年老树,是政府要保护的,于是周围多了护栏,树上有红布带,想着是不是曾经她养活了很多人,就像一个母亲的乳汁,成了饥饿年代嗷嗷待哺的孩子活着的证据。
大概是在挂牌一两年后,当我再次留意它的时候,却再也看不到曾经的枝繁叶茂。就这样,它在众人的“保护”中悄然枯萎死亡,年轮定格在夺目的牌匾上,也许是因为太过耀眼,它太孤独,太需要平凡。
一天夜里,雨下的很大,地震悄然而至。房子摇晃的时候,外婆翻身出了门,想到我又很快折了回来,我蜷缩在土炕的一角惊恐万分,外婆跌跌撞撞的冲上土炕,奋力抱起我冲了出去。那个雨夜我在屋檐下直到天亮,一夜的雨落在院子里仿佛要翻上来,院中央的沙果树到天亮时已经不见了果实,留下院子里漂泊的果子。
被大雨和地震摧残过的房子有了裂痕,二十刚出头的舅舅狠心拆了房,堂屋中央的柱子轰然倒塌,掉下许多的蜂窝,外婆望着满地的废墟,自言自语道:“那是他从山上砍来的”。原来,在外婆心里有外公一丝痕迹的地方,都是她念念不忘的家。
白色纸的花棱窗户终于消失了,换上了敞亮的玻璃窗,外婆沉默不语,一遍又一遍的擦拭着高过头顶的柜子,那是外公在世时亲手做的,外婆依然舍不得。
后来回到父母身边,渐而去外婆身边的日子少了,我便成了她心底最深的牵挂,直到多年后外婆平静的离世。我去到外婆住的屋子,里面一如往常,只是少了那熟悉的身影。我打开那木质的掉漆大柜子,里面竟放了核桃、晒干的杏皮,还有一缕头发,花白相间,我握在手中泪如雨下。核桃、杏皮都是我喜欢的,外婆总是将杏子削成一片一片晒在太阳下,这样什么时候我都能吃到,而如今再也没有人去晒它们,只剩那缕残发。
后来,我总是会找机会一个人进山去外公外婆坟前看看。坐在山上,望着多年前栽种的小树如今已经绿树成荫,内心感慨之余竟是莫名的心伤。
从山口出来的时候,我便想起曾经那个小小的我,在吵着要去找外公时,外婆告诉我,那个山里以前丢了好多死去的小孩,以前吃不饱饭的人会去那里找小孩吃……吓得我断了上山的念头。多年后的我,虽心有怯意,却依旧迈出了进山的步伐,因为山的那头有两个慈祥的老人曾给了我最多的爱,我只想静静的坐在坟头让他们看看如今的我,想象着煮茶的老头依旧在另一个世界与老太太一杯一杯的饮尽苦涩而又幸福的浓茶……
山还是那座山,人却走了。多年过去,时常在梦中看到那熟悉的脸,在那大树下,眺望等待归来的我,恍如昨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