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的炊烟是个符号,也是根植心中的情感。
我执拗地称故乡为小镇。七岁时,我是被一列像长虫似的绿皮火车拉到小镇的,也就是说,小镇不是我的出生地。那时候,我还是一个扎着两条辫子的小姑娘,当我睡眼惺忪地从火车板上下来时,迎接我的除了凛冽的寒风,还有屋顶烟囱里的袅袅炊烟。我噤着鼻子使劲的嗅,炊烟瞬间就擒住了我的魂儿。我抖地一颤,哭了。泪眼朦胧中,车站前高窗阔门的房子迎面扑过来,我哭得瑟瑟抖动。母亲对父亲说,这地儿太冷了,都把君冻哭了。母亲的妄加臆断令我难过,眼泪如爬出洞穴的蚂蚁。我无法对母亲说,铁道边上美丽的房子和屋顶的袅袅炊烟,无数次地出现在我的梦境里——我七岁以前最大的梦想,就是能住进这样的房子里,天天给弟弟妹妹讲故事。
后来,我才知道这些黄墙绿窗红脊的房子,是修建中东铁路时,苏联大鼻子留下的。
全家落脚在五道街的南头,一间半土坯房成了我们的窝。酱菜厂高大的窗户,正好在我们家的屋顶上。扒着铁栏杆的窗户望下去,腌咸菜的大缸比我们家炕的面积都大。不久,我们又发现了一个更好玩的把戏。用一根八号铁线揻成一个弯勾,从窗口垂下去,鼓捣两下就能钓出一根清脆的咸黄瓜,或是墨绿色的咸辣椒。酱菜厂腌制咸菜的车间大得看不到边,就连老鼠都大摇大摆地来回蹿跳,还旁若无人地吱吱叫唤。而我的心思,不在酱菜厂的窗口,因为站在屋顶上,能一览无余地看到屋顶上的烟囱。我发现人家屋顶上都有三四个烟囱,而我家却只有一个。在我的眼里,高高低低的屋顶就如起伏的山岚,烟囱是散落的羊群,而袅袅炊烟是天空的云朵,我是站在云朵下的牧羊女——看久了,我发现炊烟更像用旧的丝绸,也像起舞的魂灵。
我的眼神儿里漫漶出缕缕忧伤的白雾,人也怔了过去。
我在镇上的东方红小学读书,每天除了上学就是干家务活或带弟弟妹妹。最小的妹妹是个“作祸精”,总是无休止地哭闹。母亲吓唬她,打她都无济于事。我就背着她到大门口的老刘家去听驴叫。老刘家的华是我同学,她家养一头毛驴抑或是骡子?至今,我还分不清楚骡子和驴。反正妹妹只要听到它的叫声,就不哭闹了。华妈给她小弟烙鸡蛋饼,灶坑一点着火,烟囱里就冒出炊烟。我盯着她家屋顶的烟筒,又有了哭的冲动。那一刻我认识到,烟筒多的人家都人丁兴旺。而我的家之所以冷清得没有烟火气,除了父亲在外地,还因为我们寄居在别人家的屋檐下。我从华家跑回来,并在心里发誓,长大挣钱给弟弟和妹妹烙一大盆鸡蛋饼。
偶尔,也会从母亲的手里得到一分钱。我就顶着如火球的烈日,到五道街街口的老刘小铺前买两个菇娘。那时候的一分钱可真是钱啊,不但能买一粒糖球,还能买两个菇娘。院里的小姑娘,经常把菇娘皮放在嘴里咬,比谁的响。回来的路上,我光顾着捅菇娘,把作祸的妹妹放在地上。一辆自行车把她撞倒,车轱辘又从妹妹的肚子上轧过去……即便是今天想起来,我的心仍然会揪着疼。
为了生计,母亲到学校教书了。我们家也从低矮潮湿的仓房搬到六道街。六道街离母亲教书的劳动小学只隔一个胡同。也就是说从我们家住的胡同出来,到学校只需往右走一个胡同,就到学校的大门口了。记忆里,学校的大门是木头的,两边的墙刷着黄颜色,门两侧用红漆写的毛主席语录:团结紧张,严肃活泼。
我和大弟也跟随母亲,转到劳动小学读书。
房东姓王,王爷爷和王奶奶有一个女儿,在市建公司上班,所以不常回家。据说这个女儿是王爷爷的侄女,过继来他们家做女儿的。我们租住的房子与王奶奶家的房子连脊,因为房子呈一条直线型。所以,我们家住在门洞里,而王奶奶和王爷爷家的大门却在门洞外,并且紧邻大道。两间成正方形的房屋租金是多少钱,我已然没了记忆。但我知道这里曾是牛棚。窗户很矮,从炕上就能迈到外面的地上,但窗户上有木栅板,因此,小屋暖和又紧实。里间的一铺炕占据了五分之四的地儿,所以过道也就一米宽,相反外间倒是很宽敞,一个锅灶,一个直通炕的火炉子。东北角处堆着煤,门口放一个拉门的碗架。
或许,我们那时都长得小,所以看哪都大。
窗户下倒扣一个能装六挑水的大缸,我一直想养一盆蚂蚱菜花。就在大街上捡一个几乎掉底的搪瓷盆,装了一盆黄土,放在倒扣的大缸上。好在蚂蚱菜花不挑,撒下的种子,没几天就疯长出来。尽管母亲不让我们去王奶奶家,但要是有什么事儿也会差我去。所以,我觊觎王奶奶家满院子的花。夏天时,王奶奶家的院子一片花红柳绿,玻璃翠、灯笼花、洋绣球、猫脸花等。我最喜欢的蚂蚱菜花和柳桃,我被能开着粉色花的树震撼了。由于花草没地儿摆放,王爷爷做了三层台阶的木架子,一层层地摆满了花。除了花花草草,王奶奶还养了很多只猫和狗。她管猫叫闺女,管狗叫儿子。王奶奶的怀里不是猫就是狗,她总是抚摸着猫头或者狗头,嘴里喃喃地叫着闺女和儿子的名字。王奶奶的猫闺女和狗儿子,都有一个清秀或者响亮的名字。如:花花、小秀、大黄、虎子等。
放暑假时,父亲回来了。我病了,肚子疼,还恶心。我下意识地一口一口地吐唾沫。父亲对母亲说,我肚子里有虫子,还得给我吃驱虫的塔糖。有记忆以来,我就肚子疼。尤其搬到镇上以后,只要看到小米饭,高粱米饭、玉米碴子,我还没吃肚子就搅疼。现在想来,我脾胃从小就不好。父亲帮我种蚂蚱菜花,他也喜欢每天清晨推开窗户,就能看到迎着太阳绽放的花朵。这些蚂蚱菜花的种子都是王奶奶给的,她感叹地说,蚂蚱菜花要是个女人就好了,一朵花开败了,就结一苞鼓鼓的比小米粒还小的籽儿。我那时候,就像蚂蚱菜花一样小,还不懂得王奶奶的心思。再说,我又不想要一苞同一花色的籽儿,我想让我的花盆里姹紫嫣红。
一个暑假,我都在花间奔波。每天早上的第一件事,就是看蚂蚱菜花开了几朵。太阳西沉时,我也会坐在大缸下忧伤,忧伤那些还色彩鲜艳的蚂蚱菜花打蔫了。暑假结束了,父亲的探亲假也结束了。父亲临走时,嘱咐我不要老吐唾沫,他说把营养都吐出去了。我依然不厌其烦地种蚂蚱菜花,依然不敢吃小米饭、高粱米饭,苞米碴子,苞米面大饼子,更多时候我都在喝米汤。我们家的饭食,简单的寒酸。夏天多半是高粱米饭,盐水烀茄子。“换豆腐了——”偶尔,听到门口的吆喝声,母亲也会让我去捡块豆腐。豆腐一毛钱一块,还能用黄豆换。茄子大概几分钱一斤,是时令里最便宜的菜。土豆下来了,饭桌上最常见的就是土豆了。因为舍不得油,我们家就用捞饭的小米汤炖土豆。我最常做的就是把土豆切成条,再把剩苞米碴子放进去。饭菜就一锅出了。
我瘦成一根秸秆。
冬天来了,我家的火炉子不挑食,就连我和大弟从外面捡来的煤石,它都呼呼地往出窜火苗。所以,凛冽的寒风只能在房前屋后嚎叫了。王奶奶的花都进屋了,她家的屋地除了留出一窄溜人走的地儿,都给花了。而她的猫狗也都上炕了,猫还钻进她的被窝里。记忆中,王爷爷从来没大声说过话,总是笑眯眯的。只有他们过继的女儿回来,间壁墙的对面才会传来些微的嘈杂声。
父亲总是在年三十前,风尘仆仆地从老家赶回来。王奶奶也会时不常地来我家坐坐。大人们说着一些我似懂非懂的话,我的心也沉浸在淡淡的忧伤里。有一天夜里,父母嘁嘁喳喳地说话,我清晰地听到王奶奶是王爷爷从妓院里买来的。因为在妓院里落下了毛病,所以王奶奶不生育。过继的女儿跟他们隔着心……那时候,我还不懂妓院真正的含义,我想,妓院一定是美人呆的地方。王奶奶除了个子不高,白净细发的脸庞,眉眼就像蚂蚱菜花,再加上她慢条斯理的举止,不去妓院还能去哪里呢。
但我想,妓院也不一定是好地方,否则的话,王奶奶怎么会落下了毛病。
母亲的工作忙,家里的事儿基本就是我这个长女的。如到粮店买粮,烧火做饭,看家,带弟弟妹妹。因此,我不能像别人家的孩子,肆无忌惮地疯玩。若是出去玩,一定带着妹妹或者背着弟弟。前街有个要好的同学,叫燕。不上学时,我就背着妹妹穿过一条马路,去燕家玩。
父亲每次休探亲假,不管多辛苦,都会背回家乡的大米。父亲回来了,我家屋顶的烟囱也会蹿出丝绸一样的炊烟。因为父亲擅长烹饪,他总是想方设法给我们做些好吃的。父亲解放了我,我再去燕家时,就不用背着妹妹了。我和燕坐在她家的门洞里,门洞外的阳光觊觎地探头探脑。远处麦田里的蝈蝈发疯地叫,她看着我浅笑,我也看着她浅笑。她说,“你爸长得可真好看!”我茫然地点头,可能我对好看还没有太多的概念吧。我觉得麦田里蝈蝈黏稠的叫声,好听极了。像骄阳的声响,更像夏天的声音。
这个场景令我终生难忘,多年以后,我看“城南旧事”时,又一次地想到了燕。我说不好我们俩究竟谁是英子?或许都是,亦或都不是。多年以后,当我回到故乡参加一个文化活动时,意外地与燕相见。我们长大了,她做了分管文化的官员,而我却成了写文弄字的人。兴奋之余,我回顾了那个令我心驰神往,令我悸动的夏天——她已然不记得了。是啊,季风就如一把刀,毫不留情地吞噬生命。燕怎么会记得那个炎热的夏季呢?更别说去想城南旧事里的英子了。我看着燕的背影,尽管当年我们俩都没有一双大眼睛,但是,那时候的我们,眸光一定是纯粹和清澈的。我想,我清澈的眸光里,流露出的更多是忧伤吧。
忧伤,是我从娘胎里带来的。
再后来,我又无数次地坐过像虫子似的绿皮火车。每当火车停靠在陌生的驿站时,我都会极力地梭巡烟囱,和烟囱里的袅袅炊烟。故乡的炊烟是一幅画,无论我的脚步如何行走,那幅画都在我的心头,而我就是那个永远也走不出画中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