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了三都以后,才明白沈从文为何要写《边城》。
——题记
三都,即三都水族自治县,在贵州南部。
三都的小镇上有许多小饭馆,门口支着两三张四方的木桌,每张木桌上都放有一瓶正宗山西老陈醋。之所以说这醋正宗,不是因为瓶身的标识上写着正宗二字,实在是因为瓶中的醋真。你若不信,大可打开瓶盖(放心,老板是不会你给脸色看的),闻一闻气味:温和醇正不刺鼻。倒一勺,呡一口(放心,老板是不会骂你的),酸爽里带着几分甘甜,沿着舌头上的末梢神经一直传至大脑,回味无穷。进门,叫上两碗米粉,不一会儿,老板娘就把粉端上来。满满当当的两大碗粉,碗大、粉多、料足。葱花香菜洒在上面,浇头是两大片瘦猪肉、一勺用菜籽油酥过的豌豆。油辣椒、花椒面在桌上,随你放。吃完粉,记得买单。两大碗米粉,给十块钱就行。
三都汽车站内的东西和汽车站外一个价。几个外出打工的三都人回来了(按辈分来看,应该是两个婶婶和三个侄女,婶婶的年龄在五十岁左右)。他们来到车站,上车之前,先要在车下换上本民族的服饰,豆绿色的绣花衣服,银晃晃、钉钉响的首饰,头发大多要束起来,外面包一块黑色或豆绿色的布。忽然觉得,穿上本民族服装的他们像变了个人一样,之前还是都市里的时尚市民,之后就成了桃花源里往来种作的村民。
坐上汽车,渐渐进入寨子,所谓寨子,其实就是一个山沟或者说成是一个山凹(wa,四声)。山凹足够大,大得可以装下一条河和几十甚至是上百户人家,人家的房屋都是用木头建的,杆栏式,屋顶盖瓦,一般分为上中下三层,下层用来喂养牲畜,上层开两三窗户,用来做厅堂、厨房、卧室,最上层一般只用于住人。这样的房子,不抹石灰,不涂颜料,全身都是木头的原色,质朴无华。春联已经贴上了,纸张尺幅大,字也大,用毛笔写的。全国各地还用毛笔写春联的地方已经不多了。
进寨子的路上,我常常会去看路旁的那条河。正值冬季,水落石出,大大小小的鹅卵石裸露出来,大的如水牛,小的如弹珠,再小的是沙子。冬季是枯水期,但河里依然有清澈的河水在无声地流淌。想来贵州能出茅台那样的极品酒,大概和那里的水是分不开的。
没有高楼大厦,只有青山绿水土路木屋。寨子里,摩托车已经很普及。来来去去,车轮上都敷满了黄泥。坐着朋友的车进入寨子,先是一段土路,接着是水泥路。路坎下狭长的梯田里,稻子已经收割完毕,剩下半截灰白色的稻桩,像一把把筷子插在已经澄清了的水里。这样的水田倒映着飘着几朵白云的蓝天,自成一画卷。
进寨子的路上,一家人正在建房子,高高的木头骨架搭已经搭好,房屋的规模已经初具,接下来该怎么办,我也不知道。这样建房子,我也是第一次见。记得以前一个贵州的同学跟我说,他们家乡的人是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另一个同学听了很不屑地来一句:“这么落后啊!”我想不通,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就是落后吗?地球上哪个国家哪个民族不是靠山吃山靠水吃水?
三都是中国唯一一个水族聚居的地方。当然里面住的也不纯是水族,还有苗族,我的朋友便是,他所在的寨子也以苗族居多。到了寨子里,正赶上一家人办喜事,第二天下午,朋友找了一根木棒,挑上一桶酒、半蛇皮袋米去送礼,顺便把我也稍上。出了吊脚楼,沿着曲折的石板路往下走,路上又遇见很多送礼的人,几乎个个肩上都挑有东西,有的一头挑大米,一头挑豆腐,也有一头挑一桶酒,一头挑豆腐的。还有提竹篮的,竹篮里装的不知道是什么东西。我们一队人前前后后沿着石板路走。月光在石板路上静静流淌,人踩在上面,冰冰凉凉。来到办喜事的那户人家,进了门,我和朋友去送礼,收礼的屋子里放着一口棕色的塑料水缸,酒全往里倒,米呢?全部倒进一个大蛇皮袋里,这个蛇皮袋满了,又换下一个蛇皮袋。等管财礼的先生一一记下后,我们便上楼吃饭。
上楼一看,只见八九个人围成一个圆圈,大约围了十几个圈。中间架一口铁锅,锅底下烧着炭火,锅里的汤正沸腾着,里面煮有大块的豆腐、豆芽、青菜、肉片,锅上再架几根竹片,竹片上放五六个碟子,碟子里有肉,有蔬菜。人们你一筷他一筷地吃着,真是热闹极了。我们也和另外几个老乡围了个圈,开吃。热情的老乡,夹给我一片大肥肉,手掌宽。哎哟,乖乖,吃这样一片肉,对于我一个平时不怎么爱吃肉的人而言简直是要我的命啊!那块肉一直在我碗底,到最后我都没吃,至今想来还觉得自己太浪费了。那夜,我们吃完饭,沿着石板路回去,爬坡上坎,抬头月已偏西。朋友说要是在过去,客人要走的时候,主人还要给每人的空挑子里放个大粑粑,这样,客人在回家的路上走饿了,就可以拿出来吃,到家的时候肚子里也还是饱饱的,这叫满载而归。
三都人很能喝酒,男的女的老的少的都能喝。饭前一杯,睡前一杯。三都人以酒会友,以酒待客,以酒为媒。我去朋友家,朋友拿出自家酿的红薯酒给我倒上半杯,这酒清醇甘美,略带辣味,连我这个素不饮酒的人都能喝上一点。三都人碰见三都人,闲聊几句后,结束语必是:“过两天到家里喝酒。”都说酒是穿肠毒药,这个命题在三都就不一定成立。据说曾有人进行过实地调查,发现当地喝酒的老人往往长寿。有人对此百思不得其解,其实这有什么好奇怪的,贵州这个地方,天无三日晴,地无三尺平,山地寒气重,湿气也重,酒能驱寒,只要不过量便是很好的养生药物。不过,我也摸不清三都人的酒量。三都人迎亲的时候有讲究,必须要挑选那些能喝酒的人去,喝一碗酒,拿一件嫁妆,如果一碗都不能喝,人家连新娘子也不让你接走。
朋友说,三都人过去结婚是不用领证的,只要彼此看得上对方,先订个婚,到了正式结婚的时候,就摆下几十口锅,请寨子里的男女老幼来围着锅吃两天,做个见证,这婚就算结了。
苗族人爱吹笙。朋友发小家的吊脚楼上放了一整套笙,粗细不一的竹筒,长的短的都有,长的两米多,短的也有七八十厘米。发小说,笙能模仿人说话,说着便给我们吹了一句:“恭喜主人家”。声音带着羞涩。
夜里,我住在吊脚楼上,木窗前望见远山,苍苍莽莽的一片,山中传来几声犬吠。天上有月,半弯,跟一位苗族女子耳坠上的那块白玉一个形状。
第二天清晨,从对面山中传来几句鸡叫声,睡梦初醒的我,看看窗外,青色的远山上,流淌着些淡淡的白云。我们爬到了屋子后面的山上去,这里的山很深,据说解放以前经常有大老虎下山伤人。寨主便派几个壮年男子一人背一杆火枪守山。
三都的女人大都很能干,织布、磨豆腐、挖地、种菜、犁田、打柴,样样都来。也正因为如此,三都的女人是辛劳的,早上天不亮就起床下地干活。家里孩子多,上高中、上大学,都得花钱,不苦怎么行?男人呢?早就到广州福建打工去了。
后来,我们去了另一个寨子,这是一个水族聚居的寨子,进寨的山路绕来绕去,让我想起了那首《山路十八弯》。
母亲粗糙的手一刻不得闲,煮猪食,喂猪,眼睛被柴火的黑烟熏得发黄发暗。这就是好友同学的娘。我们上山烤红薯,遇到一位八十多岁的奶奶,奶奶叫我们不要在山上烧火,以免引起火灾,毁了那片苍苍莽莽的森林。我们吃完红薯下了山,后来才知道,奶奶下山之后为我们煮了一盆红薯,端到山上时却找不到我们。
在这个寨子住了一晚,夜里吃的是山药排骨汤。山药是我们从墙根角挖的。
第二天天还未亮,我就听见有人在客厅里咳嗽,仔细一听,才发现那个人是朋友同学的娘。是的,她起床了,在炉灶旁劈柴生火做饭。又过了好一会儿,我才听到一阵鸡啼。天似乎还没亮。接着睡吧。醒来时,娘已经将饭菜做好放在锅里。娘呢?早就山上砍柴去了。
后来,我离开了三都,之后就再也没去过。
几年后的中秋,我回忆起三都,写了一首古体诗(古风),寄给那位远在天津上大学的苗族朋友:
梦里尤闻鸡犬声,三都月下曾同行。
家藏美酒留客醉,窗对远山抹微云。
中秋望月不见月,风送祝愿到天津。
心中有诗诗常在,小桥流水细细听。
天津的朋友读完第一句就给我打电话,说他很喜欢那首诗。还说他们所在的寨子叫“鸡兆”。说起“鸡兆”,背后还有一个美丽的故事,传说他们祖先初到那里的时候,寨子里还没有人烟,祖先便在郁郁森森的大山脚下,伐木取材,建造起了寨子里第一座吊脚楼。居数月,某天清晨,忽然从对面的山上传来几声鸡叫,才知道,原来对面山上还有人家。祖先因此便把那个地方称作“鸡叫”。后来登记地名的时候,来人把“鸡叫”听成了“鸡兆”,打那之后,寨子便被命名为“鸡兆”。
而今,寨子里建起了许多吊脚楼,鸡叫声依旧。
不过,高速路已经修通了,从大山的脖子上穿过去。
惟愿,寨子里的母亲不再那么辛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