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早,秋意冰凉,路面清静,从厂桥经路口向北,沿德胜门内大街慢慢行来。
早点铺听不见油条豆浆的叫卖,黑乎乎的殿堂影绰绰;废品收购站夹在一遛儿逼仄的小巷道,巷口猫儿狗儿腻歪歪等着老太婆喂食儿。早年间的大户马家、魏家、东羊圈,不知勾兑去了老谁、或小谁家。
脚底板儿似乎带着记性:1公里的路,轻悄悄一抹弯儿就拐进后海。
没几步便直面到粉墙白瓦——不用看,老店孔乙己即在眼前。一条红绳拦着街前大门,呵,“他老人家”还懒着不开门。俺的早点,咋办?
卖冰棍的告诉我,得走到银锭桥左近才有吃食。
于是沿路向东。几年里一直被围建的一溜宅第已撤下绿色帘幔,簇新的灰砖灰檐,绿植内内外外,虚掩着数十间二层小楼:高墙环卫,探头1米米列队。
沿着水边弯弯绕,缠绵小路引着回归正道,瞬间垃圾站的气味熏过来。我知道,已到我要找的地方:张伯驹潘素故居(临着垃圾处理站)。
故居依然苍门闭锁,房檐上杂物横陈,只有房前甬路的修竹抱持婷婷。对两位的这所谓“纪念馆”,不知现今还有谁、还有什么,能纪念。
继续走,远年的月牙河添土成居的胡同一条条,连个名字都密接地气——金银丝绦胡同改叫“金丝套”,给大杂院的新老街坊添点儿生存希望;柳荫街里留音无韵,溥仪曾暂住过的四合院,比大杂院还山寨。
过了银锭桥,果不其然,直走到烤肉季才见了个早点摊子横在门口。不知哪里方言的店小二门前吆喝着:豆腐脑!大包子!
没吃两口,检验过百家豆腐脑的味蕾分明地知道这哪儿是豆腐脑,简直是果冻,还泛滥着塑料碗的化学分子;茴香素馅包子满齿滴油:大油。罢罢罢,接着溜达。
顺银锭桥向西,北岸边,几位浪迹天涯的人,骑着马路牙子的石凳在酣畅淋漓,在梦着他们各自的乡。
河沿儿边的沿儿胡同,被一讹再讹,现在叫“鸦儿胡同”:大杂院与四合院混为一路。早年间这半个后海姓爱新觉罗一户人家;到了一腔热血年代,过家家般被串了糖葫芦,叫“人民公社”。现如今统统没了名姓。大杂院里姓甚名谁,没人在乎。这些年,岸侧尺幅间,引来埋名贵隐,据说深宅厚院都姓赵,还有说姓普。不知那几进四合院里,有没有天棚、鱼缸、石榴树、肥狗、胖丫头……老爷子,肯定有的吧?
这河岸边,可以让你进出的,也有:宋庆龄故居——得买票。听说现在只能在院子里隔个绳子远远瞧瞧。曾经的书房寝居就别想上楼一览了。那一院拣选的四季花树,是否还开着当年的孤清冷香?
再向西,溥仪出生地醇亲王府,现归宗教局,不是谁想进就能进的,即使你很虔诚地信仰着什么。正是:“波光云影收不尽,柳色荷烟翠欲流”①。
一抬眼,再见粉墙白瓦,老餐馆孔乙己又在不远处。兜兜转转竟绕了一圈,走了8千多步。前二年因疫病而时有营业,去年彻底关了。否则,早就去望慰一番,尝尝老味道。
正要转身离开,老店的匾额让我一楞,继而又把我逗乐了——孔小己!如果不是留意,简直和老店一个模样。这是哪位“高鹗”在续写“红楼”么?
曾几何时,每每坐在老位子,对着跑堂儿:一碟茴香豆,一壶老绍兴,二两姜丝、一份话梅……茴香豆上来了:器皿颇讲究,一盅小小酒缸贴个大红的“酒”字,斜斜地倚在木制托盘上;几行小字烫着:六根清净方为道,退步原来是向前。嘿嘿,盘碟里居然恍惚孔老乙己的废墨。不过,茴香豆,再没有了回香。
北地少水,所以这片水域被唤个“海”,作名:什刹之海。而那孔老乙己,不愧深居“海”中。水,有点深。
什刹海,元代初年的一片老海港。于今的野鸭岛上,有流雁蛰居凭栏,看尽坊肆歌台。年年月月里,“春望晴光秋望月,荷宜月色柳宜烟”②。
德胜桥边,守“海”的郭守敬,是否在暗夜里叹息:这漕运的终点,的确离终点不远了。
晨光,穿过桥洞,粼粼漫“海”了。我和郭守敬一起,融落其中。
注:①②:望海楼中对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