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多年以前的一次经历了。由于想知道这男孩后来生活得怎样,我一直在滚滚红尘中留心找他,找来找去,却觉得本地所有的年轻人都像,又都不像。
海面突然就变得十分地粗糙。
是下雨了。
能在雨中游泳大约应视为一种“境界”,因为人不是有很多的机会来品尝这种味道的。不是老天不提供这种机会,而是老天一下雨人就往屋子里跑……不过,还是等下一次吧,下一次最好下大雨、暴雨、大暴雨,并且当然得带只塑料回袋来,带只塑料口袋来把干衣服装在里面,扎紧袋口,以便在游完游够游尽兴后海獭般离开水域爬上岸来时,能够有干衣服穿。
那么现在我和两个女儿不得不惶急地爬上岸来,并且几乎可以说是“抱头鼠窜”逃离海边。原因很简单:我们这次没带那种理想中可爱的塑料袋来;而更主要的是,我得去赶火车。省里那个会规定明天报到,那么我得今晚就离家启程。这想起来有点不合理,但不合理的事你还得照着做,谁叫你离省城这样远呢。
正对海子的窗口里,我看见妻被雷霆吓得缩脖缩颈蒙住耳朵,但还是尽力腾出一只手来朝我们挥舞。每次外出,她总对火车时刻表抱了怀疑,总担心误了车。现在,想是把我那只个旅行箱收拾好了……
两个女儿和我相继一头扎进屋里,一阵跺脚一阵跳,一面用毛巾浴巾枕巾擦满头满脸的水,海水,雨水。
雨骤然大得封了门。大雨滂沱!正是我对下一次游泳抱有期待的大雨、暴雨、大暴雨。
可惜这雨下在这个时候;而下在这个时候的直接结果是,送我上路的妻女不得不打上雨伞换了凉鞋且高高地结起裤脚。一人出门,倾巢相送,是我们家的传统;而在今天,就更还有了一种“人多势众”以便拦车的默契。
这样大的雨,公共汽车是不会开的。
马路空旷。雨水横流。密集有力的雨箭在路面上折断后,溅起来白茫茫一片水雾;风声雨声雷声,在天地间搅和成一片震耳欲聋的喧嚣。偶有一辆载重货车从面前颟顸地驶过,挡风玻璃上的刮雨器抽风般来回动着,那样子比车轱辘动得还迅速。
之后便是好长一段空白,喷溅着雨雾的幽长马路上不见一辆车过。妻和小女儿急得挤紧在一起。我却不急,不是有什么临乱不乱的大将风度,而是有一种预感,觉得今天无论如何不致误了车。这预感缘何而来,不知道,反正心里踏实得有如吃了秤砣。再看大女儿,她也不急。但显然她不存在什么预感,而是她天生就对什么事情都不太在乎,尤其是在有人在乎的时候和对别人在乎的事情。
就这时,远远的马路尽头出现了一辆车,一辆小旅行车。它在朝我们开来,并且明显地左右趔趄了一下之后,远远地在开始减速,在几乎不被觉察地向着我们所站的慢车道与快车道之间的绿化带旁靠。
同时,我看见原本一动不动的刮雨器,也一下子急速地左右动起来了。
来到面前,停住,随即开了车门。
是个很年轻的司机。
“快上来吧,”他喊,喊声有效地压过了雨声,且跟着又补充了一句:“不是出租车,不收钱的。”
其实他误解了。就是出租车、收钱、收再高的钱,这会儿也得掏的。但我不是在为这个,而是在向家人炫耀我的好运气。
车重新启动。
回过头来,我看见妻和女儿三个人三把伞红黄蓝三色挤成一堆拥成一团地离开了绿化带,走上了慢车道,走上了人行道,并进而消失在厂门后。由于车窗玻璃上奔腾着雨水的湍流,那雨鞭抽打下的浑浊世界,水粉画般渗开来毛茸茸温馨成一团……
“是去赶火车?”
把目光从那一片混沌里拖回来,车厢里一切都很实在。当然光线很暗。但我还是打驾
驶台上方的一块长方形反视镜里,一下发现了那双注视着我的眼睛。可以这么说吧,对这双眼睛只需看上这么一眼,就不大有可能忘怀了。为什么呢?说不清。倘要试着说的话,好像是里面多了一种于男人眼里罕见的柔媚……
当然,这主要是感觉,感应。因为光线暗。
“是去赶火车。”我说。
“312次?”
“312次。七点十五分的车。”
“那您就错了。”他说,“312次是七点零三分,你得抓紧点。”
“是么?”我脑袋“嗡”了一下。但只是一下。我感到车在缓缓减速。
“把这两个也捎上。”
前面路右侧一间独立的民房檐下,一对衣着单薄的青年男女在如瀑的屋檐水后面倚墙挤站着,面对他们以外的难解难分纠合在一起的天地。
傍着绿化带,车轻轻地停下,司机让车门开了一道缝,大声问:“走不走?”见两人不来反应,又大声解释:“捎你们走,不收钱!”
这才见女孩子在雨瀑后面摇了摇精致的小手。
车重新启动,加速。我觉得司机的嘴角一咧,苦笑了一下。随即自顾解嘲道:“一对儿出来散步,被大雨赶到了这里……”
“我敢肯定,”我突然有些冲动,大声说,“您正在恋爱!”
车在宽阔的大马路上左右摆了一下。我盯着反视镜里的那双眼睛,进一步强调:
“并且是在热恋中!”
那眼睛似乎专注着前面的路面。路面浮在哗哗雨雾里。
“为什么?”他问。
“您正爱着,”我说,“这我看得出来,—一也有达这种体验呢。”
见他不置可否,我又说:“这无疑是人生中最幸福最值得珍藏的一段生活……我,没有判断错吧?”
“不,您错了。”他说。
我呆视着那镜子。这出我预料,也令我尴尬,并且准备好听他下面的话;而他下面的话应当是:你们这种年纪的人就是喜欢自以为是,处处以“过来人”的身份……
却听他幽幽地说;“老实告诉你吧,刚才,我是想把车开进海子里去的,只是在看到你们一家人的瞬间,才改变了主意。”
“为什么呢?!”我问,“为什么要想到轻生呢?您这样年轻、这样——”
我记起这车在向我们减速、靠近前发生的那一次痉挛性扭动。
“是我送您到火车站,还是一—?”
这才发觉车已驶过南门大桥,并在开始明显减速。
“哦,不用不用。”我说,“您看,前面停着好多出租车呢。”
车极其温柔地转过街心花园,在刘伯承与古基小约丹彝海结盟石塑侧停下,就停在一辆大开着门的出租车旁。
年轻司机从椅座上回过身来,很平静地告诉我:“我今天去赴约会,商量婚期,没想到姑娘已属他人。”
我拎上皮箱,躬腰面对着他,并且默然。
就听见对面出租车司机大喊:“包我的车去火车站,卖一张卧铺票给您!包我的车,去……”
隔着雨的飞瀑,咫尺之间,那喊声竟有如来自遥远的海平线后面。
我和面前的年轻人将目光调向那聒噪的家伙,竟都听清了,听真了。
“这是您的好运气。”他说,一伸手,替我开了车门。
我握住这双年轻的手,“祝您好运。”我说。
“会的。”他说。这瞬间我感到他的惯干掌握方向盘的手,是这样坚硬、有力,并且尽管它戴着手套,我仍触到了在它里面汹涌奔流着的热血。
“再见。”我说,并把心里的全部祝福通过手,很用劲地传导给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