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4月4日
一年的节气有24张牌,不知不觉,已是第五张牌了。连续几日的大雨,东湖的水丰韵得像个哺乳期的少妇。水已漫过通往吴芮祠的石桥,而一颗高于江湖的心是不会被淹没的。湖中小岛上的梅鋗塑像依旧挺拔,只是他紧握的宝剑从未斩断过历史的宿命。湖边的柳树飘下点点柳絮,落在草地上,轻的像白云一样。芦苇抽出新秆,长势旺盛,高过我的头额。两只鸟在空中以调皮的姿势表演滑翔,它们的功夫和技巧如火纯青。湖风推开波浪,推开酢浆草的衣裳,推开黄花鸢尾的窗,也推开蚂蚁洞穴的门。蚂蚁的微观世界,繁忙有序,它们迫不及待地开始了春天的筑巢生活。在支家嘴,拍下一张照片,在风中,我拥抱了一棵栾树,原来他是有气息的,有温度的,有魅力的。
2024年4月5日
我在诗里写道:请原谅,故乡是回不去的地方。是的,一直以来,我生命深处的断裂带与故乡是密切相关的,如果时间能愈合山川,而我拿什么来愈合断裂?或许,清明节给了我救赎的机会,至少我手捧着一大束杜鹃花回到了出生地,至少我来到了墓碑前,纸钱在火光中完成了交接。走在熟悉又陌生的田埂上,泥土散发出童年时相似的味道,一列火车从高架桥上呼啸而过,打破片刻的宁静。火车是要开往哪里呢?似乎村庄的树林、油菜地和秧田比我还清楚。时代的变化是巨大的齿轮,个体的命运轨迹是微不足道的。因为改变,因为便捷,留守故乡的人越来越少,他们越走越远,同时又在异乡捎回乡愁,喟叹人生的颠沛漂泊,而只有少数幸运的人才换得了令人羡慕又嫉妒的功名和富贵。如今,故乡的概念,越来越模糊,越来越淡化,也越来越没有边界感。他乡即故乡,心安即吾乡,被动或主动的选择已演化成时空转换的心理实验。故乡很近,但又特别远,就像故乡的墓地,这是我到过最远的地方。
2024年4月6日
我喜欢用日记的形式记录文字,它灵活,轻松,不受拘束,更易契入现实和心灵的生活。很多时候,生活是琐碎繁复的,但总有些瞬间和场景,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并带给人思考和希望,就像今天去看婺源徽饶驿道浙岭段的祭酒桥,虽然我不必描绘游览察关村全部的见闻,也不必了解这个北大门的所有历史,但有一点,值得我记录的是,察关这个地方,是古代徽州府治(今安徽歙县)至饶州府(今江西鄱阳)的主要通道。无论是徽州府,还是饶州府,都已经远去,剩下的是千年的深情追忆。而在察关,穿越800多年的时光,我依然可以触摸到古老的水口堨、青石和樟树,我想时间是不存在的,它只是空间里截取的一个片段,是一场如梦如幻的相遇。
2024年4月7日
出生的日期和时辰,作为生命信息的密码被记录下来,是为让每个生命有更好的时空观照。然而,事实上,每个人并不了解自己,时常在现实中陷入无明,甚至对“我”这个存在显得十分愚痴和执着。可以说,我已经稀里糊涂地蹉跎了41年的时光,人生如梦,空空如也。每年的生日,让我反反复复追问古老的人生命题:我是谁?我来自哪里?我去往何处?完成良知的拷打和确认之后,生日这天,我回到原点,我感恩父母的因缘把我带到人间,并祝福他们健康长寿,身心安乐。母在不庆生,古训自有道理。我,这个所谓的“我”,是一个戏,是一个梦,游戏,幻梦,对这个肉身,不要太执着,有必要和一个皮囊子认真吗?并且我不会忘记,我使用的这个肉体,是有期限的,是有无常的,如一根划燃的火柴,烧一截少一截,烧完了,也就尽了。
2024年4月8日
虽然良好的秩序和节奏令人感到安全,但变化和突破才是振作和奋发的最大公约数。因为,在秩序的重建中能接纳各种面目的自己,也能窥见最真实、最本然的自己。我越来越相信,当业风吹起的时候,相聚或别离,有时无论做什么努力,这都难以改变。再次出发离开故乡,前往西宁,翻腾的内心,一次次呼唤,一次次回眸,很复杂又很清晰的情绪。不管吹到哪里,我唯一能做到的是不忘初心,在变幻莫测中笃定,继续走在属于自己的路上。在西宁,值得一提的是,我见到了14年前一同访日的团友梁妍,追忆过去,往事并不如烟。另外,我联系上在西宁工作的鄱阳籍才俊卢群林,由于他出差在外省,在手机上寒暄数语,依然倍感亲切。世界很小,缘分奇妙,团友和他在西宁也是互相认识的,看似偶然,实质必然。
2024年4月9日
冥冥之中,我和西宁的缘分是不浅的。回首往事,这是我第四次到西宁,第一次是蜜月旅行,第二次是结缘西热师父,第三次是再访塔尔寺。在这片土地上,有慈悲的法师,有因缘际会的朋友和同事,有给过我许多帮助的白华大姐,有送我念珠的藏族阿佳,想起他们,心里很温暖。在去格尔木的火车上,我把座位让给了一个类似像“母亲”的人。六个小时的车程,途经湟源、海晏、刚察、天峻、乌兰、德令哈等六个城市。在青藏铁路的列车上,我观察车厢和行李架,观察各色人等,不时也倚靠在餐车走廊的窗户前,看旷天大野,看湖泊深邃如海,看雪山素洁无边,不禁让人陷入沉思。过青海湖时,我想起母亲,想起栖暇师父的教诲,想起恩人吴应海和大师兄苏淦,想起生命中重要的人;过德令哈时,我想起诗人海子,想起湖北的冬瓜先生,想起那些牺牲长眠于高原的修路人。我只是一个过路人,但愿一切过路人,从这里经过时,都给他们祈祷,他们的精神永存天地间。傍晚时分,我顺利抵达格尔木站,脑海里跳出梁启超的两句诗:“波澜起落无痕迹,似此奇情古所无。”人生之路,我喜欢这样的“奇情”。
2024年4月10日
理想照进现实,到绿色江河格尔木驿站报到的第一天,我见到了杨欣会长。关于杨会长,在我进藏工作后,我就听闻过他在可可西里的传奇,后来又读他写的书《长江魂》,他的长江梦给我留下过深刻的印象。见到他本人,面对面地交谈,颇有时空穿越之感。已过花甲之年的他精神矍铄,阅历独特,境界高远,令人敬佩。在格尔木驿站,我认识了来自黑龙江的魏常亮站长、来自重庆的李芎壮副站长;认识了来自兰州的资深志愿者孙李夫妇、来自北京的老志愿者王芳芳、来自湖南的新志愿者孙叶、来自江西的新志愿者王菁锦。遇见,还能共同完成驿站一天的工作,细想起来,已是莫大的缘分。
2024年4月11日
驿站附近有一个高山湖泊,她叫六子湖,远看像镶嵌在高原的蓝宝石,近看像掉落在高原的一滴眼泪。工作之余,我同队友一起步行到湖边,捡石头,打水漂,看日落,看水鸟,看被时间穿透的尘土、石头和风。湖面波光粼粼,随风和光变幻万千,景象壮阔如海,但心灵比天空更宽广。在她面前,再深情的语言,似乎都显得多余。我喜欢澄静的湖面,没有什么比澄澈和平静更美好的,这也是我终生要学习的事情。驿站就像天线,连接着五湖四海的缘分,在这里汇聚、离散和重逢,在这里碰撞、共享和启示,在这里遇见不同生命状态的人群,听到不同生命方式的故事,会发现所谓的生活不是原来理解的那个样子。真正的人生是不被理解的,因为大多数人的日常生活是有既定轨道的,人在生活的轨道上像一颗行星,一圈又一圈,复方终日,很容易陷入无尽的轮回里。究竟怎样活着?终归是自己的事,每个人只有真正面对自己的一切,才能走出人生的困厄。
2024年4月12日
“当一个人极度坦诚,他就已经无坚不摧,如果说,修行有什么法门的话,那一定是真实。保持你对欲望、对情绪的真实,从这个真实出发,你才能获得超越的力量与勇气。”只要诚实,我们都能和时代、和世界达成默契。有人说这是下沉的年代,不少人都渴望安逸、自由,然而,谁也无法从真实世界中逃脱,无论是在城市还是在乡村,无论是在东部还是在西部,生活只能一茶一饮,一树一花,一个人去过,冷暖自知。现在,我偏爱那些能够发酵的事物。人的意识、感觉、对过往经历的认识,乃至人和人、人和事物的关系,都在缓慢地发酵,永恒地生灭。
2024年4月13日
还来不及记录驿站的猫、星星、芦苇和沙尘暴天气,以及描述门口的沙枣和柳花,就又要出发了。明天凌晨四点十五分,一个人将从格尔木火车站出发到沱沱河。提前前往长江源驿站,是我没有想到的,这份信任,让我感动,定不辜负。很难忘在格尔木驿站,度过了短暂又充实的四天志愿服务生活。在这里做过什么呢?培训学习,扫地拖地,清洁厕所,做饭洗碗,浇水,捡拾垃圾,记录气温,填埋厨余垃圾,接待来访的客人,填写工作日志。在这里,我学到很多,习以为常的食物和水是极其宝贵的,安全是十分重要的,快乐是非常简单的,常识是生活的法宝,离开了常识,许多事情就会变得滑稽离谱。
2024年4月14日
凌晨三点起床出发,有点冷,抬头便是满天繁星,这或许是出行的礼物吧,驻站管理员李芎壮开车送我去格尔木火车站,握手,拥抱,挥手说再见。火车上,有些拥挤,过道堆满了大件行李,无座票的乘客也不少,更夸张点的是还有乘客直接铺报纸睡在座位落脚的地面上,呼噜声此起彼伏,人是火车上最鲜活、最复杂、最不可理喻的风景。我的座位是靠窗的,落座后,我几乎挪不开脚步。长远的路途,自然这些都是要克服的,熬一熬,待火车穿过可可西里、五道梁也就天明了。黎明是疲倦的,而清晨的曙光和云彩是令人震撼的,是一场惊心动魄的视觉盛宴。广袤的大地上,雪山皑皑,湖泊在沉睡,河流在脉动,生命因此而鼓舞。九点整,火车到达沱沱河站。长江源驿站管理员瞿诗涛接到我后,在行进的皮卡车上望着火车就这样远去,像极了我们的人生。长江源驿站所处地在唐古拉山镇,是长江源头第一镇,海拔4539米,休息两小时,醒来后,所幸没有什么高原反应,但这里有如洗的蓝天,有像黄色马匹的沱沱河,有美丽的棕头鸥,还有冬瓜先生的废话诗。长江正源沱沱河离其源头姜古迪如冰川278公里,离鄱阳湖口5382公里,离长江入海口5998公里。我离鄱阳有多远呢?高德地图告诉我:2362公里,这足以让我深情遥望。
2024年4月15日
副值班。上午天气不怎么好,乌云密布,天仿佛要掉下来一样。记录气温的过程中,阳光玻璃房里的鹅黄油菜花,让我小惊喜了一下子,心明丽起来。下午天气好转,同驿站的伙伴们在109国道捡拾垃圾,之后去沱沱河火车站做环保宣传。在候车室,我与返程北京的许文昆导演相谈甚欢,其中聊到班德湖的斑头雁,期待他说的央视九套团队拍摄的关于斑头雁的纪录片。在火车站台,再一次看到绿皮火车,它像一条绿色的江河呼啸而去。我们整齐站立,手托着环保牌子,乘客们隔着车窗和我们微笑挥手。瞬间就是永恒,部分也是整体,多少是有些切身体会了。黄昏时分,我会来到沱沱河的岸边,看湍急的河水流淌出野性和发现。除了沱沱河大桥上传来的过往车辆的喧嚣声,长江源驿站是阒寂的,站在岸边,静得可以听见冰块脱落河岸的声音。这时,站长噶甲尔·土旦旦巴在阳光玻璃房用无人机拍沱沱河,不久,他就把照片传到了群里,我有些惊讶,照片上的辫状河流景观超出我的想象,自由精妙的沱沱河无愧于自然之手的杰作。
2024年4月16日
主厨。做饭是一种劳作,也是培养悲心的一种机会。在长江源驿站,我享受做饭的过程,过程才是生命,就像我种的菜地一样,撒到地里的种子,已经看不见了,可是我的日夜牵挂会牵出一片秋葵苗、丝瓜苗和南瓜苗。到了夏天,它们会结出果实。秋天里,种子又回来了,那是新的而且更多。人生路上的种子,何尝不是这样?只要你心里牵挂,它便在。人间四月芳菲尽,又能怎样?今天,白色小精灵们从天而降,是人所看不清的花。雪阵便是花阵,雪野便是花野,雪季便是花季。我坐在窗前,无喜无悲,心坎滴出清流。明亮的雪,坚硬的雪,是来弥补“人间四月”的么?
2024年4月17日
如果不是唐古拉山镇长江1号邮局的存在,我都忘了今天是星期几。周三,对于长江源保护站来说,工作量是最大的,也是最辛苦的。缺氧,不缺精神,来到这里的志愿者都没有忘记忍耐、团结和奉献。雪后的天气异常寒冷,院子里的旗子刮得啪啦啪啦作响,大阳能板被雪覆盖,清扫是当务之急。我站在岸边,眼前是白茫茫的一片,一列火车在青藏铁路上鸣笛而过,一只渡鸦飞过沱沱河的上空,翅膀上没有沉重,雪地里依然留下了它们夜行的足迹。除了渡鸦,上午,我在109国道上做垃圾调查时,还看见角灵鸟贴着地面飞,真羡慕它们的轻盈。下午,一只棕头鸥飞过宿舍的窗前,凑巧被我抓拍到了。还有,一只赭红尾鸲不知为何飞进了长江1号邮局,它在平静中试图找出口飞出去,却未能成功,最后它得到了志愿者的帮助。今天,长江源保护站迎来两名从格尔木驿站过来的和我同批的志愿者,我给她们献了哈达。高寒之下,与寒梅大夫相逢,有来自西宁的问候,还有来自鄱阳的惦念、帮助和祝福,心里是温暖的。
2024年4月18日
早起,天空瓦蓝,冷风清冽,沱沱河的河面上,冰块撞击着冰块,在河流中快速移动,发出细细的声响,那是解冻后春天的呼唤吗?人间四月,今天是清明节气的最后一天,而在沱沱河,连天的草地依然是一片金黄,树依然没有开花,迟来的春天在这里停留,短暂得无声无息。天地就是如此地循环,世间的人事大抵如是,谁也无法抗拒残缺,谁也无法阻挡冰重新回到波浪中。无疑,冰的起步是艰难的,而一旦解冻,柔软的水是不可雕琢的,它既不想伟大,也不想玲珑。它面向海洋,经过高山峡谷,经过平原丘陵,经过城市和村庄,必将获得新的生命。在沱沱河的岸边,我想起了鄱阳的永福寺塔,东湖的柳丝,母亲的阳台,那里将告别春天走向夏天。在长江源头,我们都是孩子——这是我写给一位友人明信片上的话。沱沱河的水,引领我们溯源,孩子是海洋的礼物,是孩子就要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