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到河岸边,此时皓月当空,只见整个水面笼着高高的雾幔,但雾幔又像银白的轻纱做就,随着徐徐晚风款款舞动,姿态曼妙万千。明亮如镜的水波微微漾动,喘息声清晰可闻,倒映其中的月亮被拉得细长,宛如墨清的镜面配的一条耀眼的宝石绶带。左边巨大的石门,被城墙遮了光线,黑魆魆的,犹如一头沉睡的怪兽。右边远处,暄嚣一天的码头此刻陷入了沉寂,河边密密麻麻的大小船只安静的栓在岸边桩上,不知主人是在舱内安睡,还是去了岸上消遣。俩人牵着手,谁也不说话,沿着河岸护栏外的路,慢悠悠走到码头旁,然后折转身,又静静走回对着巷子的护栏旁。一路行人稀少,显得特别清幽、静谧,和白天的人声鼎沸俨然两个世界。两人在护栏底座石墩上坐下,双喜取下道情筒,看着兰兰微微一笑,说:“我刚编了一段词,唱给你听听。”兰兰也微微一笑,轻轻点点头。
道情筒发出“蓬蓬蓬”有节奏的叩击声,双喜清亮婉转,激情四溢的唱腔在月光下悠扬飘荡:
“有一个姑娘
她来自天上
明媚的大眼睛
闪耀着光芒
菩萨般的心肠
渡尽红尘悲伤
冰封的土地
传来春天的歌唱
有一个姑娘
来到我心上
像是那桃花酿
醉倒了月光
夜风拂过梦乡
爱情张开翅膀
美丽的姑娘
你把我带向何方”
一曲唱罢,余音绕耳,兰兰听得痴了,半响,才如梦初醒,幽幽的问:“那姑娘是谁?”
双喜放下道情筒,双手捧住兰兰嫩滑的脸颊,低头凝视着,好一会儿方声音低低的问:“傻瓜,你说呢?”
兰兰的心醉了,没吭声,轻轻偎进双喜宽厚的胸膛,闭上了眼睛,静静聆听那“咚咚”有力的心跳。双喜也不再说话,双臂拥抱着兰兰,任幽香冲进躯体,激起万丈波涛。
似乎许久许久,千年,万年?也好像仅仅一刹那,兰兰清醒过来,再次幽幽的问:“双喜哥,你挣了钱有啥打算?”
“两个愿望。”双喜笑着回。
“哪两个?”兰兰仰起头,望着月光下双喜朦胧的眼睛问。
“第一个是请最好的医生,治好娘的眼睛;第二个嘛……”双喜欲言又止,故意卖起了关子。
“快说嘛!人家想听!”兰兰娇嗔的追问。
“不说,说了怕你生气。”双喜继续卖关子。
“说不说?说不说?”兰兰的小手伸进双喜的胳肢窝,放肆的抓挠。
“哈哈哈,好痒!”双喜忙笑着躲闪,连连说:“我说!我说!”
“快说!”兰兰坐直身,装做生气的样子。
“买条货船,挣大钱,给你买好多好吃的好喝的好穿的……”双喜越说越夸张,企图引起兰兰的兴致。
“就这啊!”兰兰趣味索然的嘟囔一句,一挺身站起来,沉声说句:“不早了,回吧。”径直走了。
“兰兰,我……”双喜挠挠后脑勺,傻傻的不知怎么回事。其实在“买船,挣钱”后还面有“娶你”两字没说,他一时感觉目标太过遥远,没好意思说出口。
日子按部就班的往前赶,转眼一年过去了。这一年里,双喜的豆芽菜生意一如既往的好,刨除吃喝,穿衣,给娘治好眼病,他还足足存了一百块大洋。这可不是一个小数目,在村里能买几十亩地呢!相当于一个小地主了。但这些钱远没达到双喜的目标,买船的梦想一直在他心里潜滋暗长,他想当大老板,挣大钱,买房置地,风风光光娶兰兰,让兰兰一辈子衣食无忧,享尽荣华富贵。所以每次路过码头,他都会支起独轮车,跑过去翻来覆去看正卸货的船,攀着哪个歇息的装卸工人的肩膀问东问西,像小型船多少钱?中型船多少钱?新的二手的哪类买回来划算?买时需要办哪些手续?运费怎么算?等等话题,时间长了,双喜和好几个工人、船员成了无话不谈的朋友。其中一个叫良子的船员,憨厚老实,还是槐州市老乡,况且双喜也诚实正直,又应了那句“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两人口音,生活习惯,脾气全都相似相投,在一起有说不完的话,唠不完的嗑,大有一见如故,相见恨晚之感。良子在一条中型货船上工作,专跑洛阳——苏杭线,基本做五、六年了,对货船价位,货运行情 洛杭水文状况了如指掌。他告诉双喜:“内河跑的这些货船,按吨位分大中小型,大型的几千上万级,价格也特别昂贵,没有雄厚的资金实力根本不用想;中型的二百吨到一千吨,是眼下航运主力,价格几百到上千大洋不等,有一般家底的就可以考虑;小型的二百吨以下,跑跑短途还可以,路线长点经济上就不划算,但路途短,也挣不了大钱,估计和你卖豆芽差不了多少。”双喜听了,一时无语,心中暗暗盘算一下,自己手里那点钱,离买艘中型船差的远呢!顿时有些心灰意冷,讪讪的告辞回去了。
事情出现转机是在一个多月后的一天,双喜送完豆芽刚到家,良子气喘吁吁的跑来了,给他带来一个天大的好消息:他那个嗜赌成性的船主,欠了一屁股高利贷,现在正被黑社会拿刀逼着还债,生死关头,已经倾家荡产的船主黔驴技穷,只好忍痛变卖手里唯一值钱的一艘货船。
“只要四百大洋呀!假如不着急卖,一千大洋脱手也容易呢!双喜兄弟,这可是天赐良机啊!”良子摇晃着四根手指,眼睛瞪得滴溜圆,焦急的催促双喜。
兰兰父母,兰兰,双喜娘都围过来了。这么大的事,牵动着所有人的心。
“我也知道机不可失,失不再来,可是我确实没钱呐!”双喜一脸沮丧,无奈的摊摊手。
“你不是本事很大吗?去借啊!”兰兰仰着小下巴,眼睛看着屋顶,一副幸灾乐祸的模样。自从上次两人在河边不欢而散后,兰兰对双喜一直不热不冷,她心里的气大着呢:一个大男人,说话嘴里半截肚里半截,犹犹豫豫的,什么意思吗!
“我跟谁去借啊?认识的几个朋友都是穷哥们。”双喜哭的心都有。
“是啊,妹子,船上的几个兄弟如果有钱的话,凑钱也把船盘下来了。”良子老老实实的说道。
“唉,我家双喜命薄啊!”双喜娘叹口气,无限落寞的说:“他哥,一分钱难倒英雄汉,我家实在拿不出那么多钱,还是算了吧,谢谢你了。”
“这——”良子大失所望,环视一圈周围众人,见再没人表态,只好悻悻站起身,准备告辞。
“等一下!”兰兰突然发话了,手一指双喜给良子说,“你别听这小子装穷,他挣的钱都在我这儿存着呢,足足有四百大洋!”
此话一出,所有人都大吃一惊,不约而同把目光看向双喜。双喜也是一愣,但瞬间明白过来,一股热流顿时袭遍全身,眼里泛起晶莹的雾水。他知道,只为这一声,他欠兰兰的债这辈子再也还不清了。
良子一颗心重重落了地,他返身坐下,笑着说双喜:“兄弟,今儿个你玩的是哪一出啊?”
双喜尴尬至极,苦笑着道歉:“我……咳咳……对不起,良子哥。”
良子正要再说什么,兰兰已先抢过去话头问:“良子哥,这件事实打实的可靠吗?钱怎么个付法?”
“这件事你一百个放心好了,妹子,这买卖或转让船都是要办正规手续的,到时候在市船务管理局不但办交接手续,还要办买主的船舶使用证,等证件大红公章盖上,再当着工作人员的面付给原船主钱。”
“运费合适吗?好收不好收?”兰兰继续问。
“一吨货物一块大洋,这艘船载重一千吨,一趟单程毛钱一千大洋,一月两个来回,除掉油钱,过桥费,船员工钱,吃喝杂费及各种税费,据我所知怎么着也能挣个七八百块钱。”
“可是双喜什么也不懂啊!”兰兰说出了心里的忧虑。
“船上的几个弟兄商量好了,只要双喜兄弟领着我们干,大伙都留下,全心全力辅助他 把船跑好,生意做起来。”良子信誓旦旦的保证。
“好,既然良子哥这么说,那这船我们要了!”兰兰一锤定音。
“还是妹子爽快!事不宜迟,我这就回去告知船主一声,咱们船务局见。”良子说完,急急忙忙的走了。
良子前脚踏出门槛,后脚兰兰父母就把兰兰揪进里屋,童父黑虎着脸,训斥道:“女孩家家的,没结婚就帮人家管钱,成何体统!”
母亲一旁也恨恨的数落:“别人家的事,咋该你做主!能死你了!”
兰兰摆出一副大义凛然的模样,反驳父母:“不要以为我不清楚你俩咋想的!你们打心底里说,张双喜算不算外人!我早早管着他不对吗?再说这次是个难得的机会,平时打着灯笼也难找,以后他发财了,咱一家不跟着沾光吗?”
一席话说得童父哑口无言,气鼓鼓的坐一边椅子上不吭声了。童母还是担心不已,迟迟疑疑的问:“你管着咱家的钱,该不会替他垫上的吧?咱家辛辛苦苦多少年才攒四百大洋……”
“你闺女有那么傻吗?”兰兰一本正经的反问母亲。
里屋批判会开得正热闹的时候,外屋双喜娘俩也在掰扯不清。
“好你个小子!媳妇还没娶进门呢,大权就交出去了,瞧你那点出息!”双喜娘的眼睛经过医治,虽没完全康复,但看人视物已无大碍。此刻双喜娘大睁着眼,气咻咻的骂双喜,“你不是说只有一百大洋吗?兰兰怎么说有四百?连我你也瞒着,你的良心叫狗吃了!”
双喜浑身是嘴也解释不清,只能无力的辩解:“娘,您儿是什么样的人你还不清楚吗?”
“哼!儿大不由娘!回来再给你算账!”
船务局。双喜在船舶使用证上工工整整签上自己的名字,兰兰随即把桌上堆着的八封红纸包裹着的银元包推到原船主面前。“哗哗哗”,签字大厅立即响起热烈的掌声和雷鸣般的欢呼声。
“双喜兄弟,祝贺你!”良子喜气洋洋的喊着,伸手使劲搂了搂双喜的肩膀。
“张老板,祝贺祝贺!”“张老板,以后都看你的了!”“张老板……”其他几个兄弟也都簇拥着双喜,群情激昂的呼喊。
“谢谢各位大哥!以后还要多多仰仗各位,希望大家同心同德,尽力把咱们的生意做好!”双喜眼噙热泪,动情的说着,给大伙深深掬了一躬。
回家的路上,双喜和兰兰并肩走着,双喜忘情的去牵兰兰的手,却被兰兰甩开了。兰兰气鼓鼓的说:“帮了你这么大的忙,连句人话也不说!”
双喜一脸无辜,呐呐的说:“从开始到现在,我说过多少遍谢谢了……”
“你除了会说谢还会说啥!真是一根筋!”兰兰气得直摇头,“我可告诉你,我还从没做过亏本买卖,现在我把全部家当都押你身上,可是要收利息的,而且是最高的利息!驴打滚的利息!”
“以后连钱带船带人都给你,这中了吧?”双喜剜着眼怼她。
兰兰却“噗呲”一下笑出声:“你终于会说人话了!”
双喜一愣:这女人!啥脾气啊?
太阳虽然还没爬过东门的城墙,洛河两岸已亮亮堂堂。码头两边,船挨船都排得满满当当,装卸工人船上船下往来穿梭,一刻不歇的装卸货物。岸上,各种各样的货物堆积如山。良子指挥工人把最后一包瓷器装进船坞,对站在岸上准备点燃鞭炮的双喜大喊一声:“齐活!鸣炮!”
“噼噼啪啪”,震耳欲聋的鞭炮声响起,随着火光闪闪,炸裂的红色纸屑四处飞扬,浓黑的烟雾滚滚腾起。兰兰父亲、母亲、双喜娘、兰兰都来送行。兰兰父母一左一右拉着双喜的两只手,千叮咛万嘱咐:“水路可不比陆路,寒气重,早晚注意添衣。”“第一趟出去,要和良子他们团结好,别闹别扭。”“该吃饭时就吃饭,别饿着。”“……”没完没了,急得兰兰一旁直跺脚:“看你们两个老头老太太,比对亲儿子还粘心。大娘还没顾得说上话呢!”双喜娘连忙笑着说:“没事,没事,哪个爹娘安排都一样。”一席话说得兰兰脸比身上的大红呢子大衣还要红。今天兰兰特意打扮了一番,脸上薄薄施了一层粉,浅浅搽了腮红,勾了眼影,灵动的大眼睛显得更加妩媚动人,穿上那件大红呢子大衣,仿佛一团燃烧的火焰,映在双喜的眸子里,也窜起两团亮亮的光。
“兰兰,我离家这些日子,娘就由你照顾了。”双喜拉着兰兰的手,恋恋不舍的说。
“放心吧,有我在不会让……娘……渴着饿着。”兰兰说到“娘”字,脸不由“腾”的又红了。
“你也注意别太累了,爹和面和不动了,你和的话一次少和点。”
“好。你也注意,起风的时候稳着走,拐弯过桥的时候别太快。”
“你放心吧,有良子他们呢。”
“道情筒带了吗?”
“带着呢。”
“遇上不顺心的事,或者闷了,唱俩句,”
“知道。”
正卿卿我我,难分难舍,良子叫开了:“双喜,吉时快到了,赶紧上来!”
“这就去!”双喜大声回答一句,然后盯着兰兰的眼睛,又低低的说:“你今儿个像个新娘子,等我回来就娶你。”
兰兰抿嘴笑了,眼里雾气缭绕:“好,我等着。”
双喜转身疾步踏上翘板,走到船头,凭着船舷奋力挥手。“呜——”一声汽笛长鸣,货船缓缓启动,向城门驶去。“保重,双喜!”“双喜,保重!”三位老人也高高举起手臂,挥动着,向船上告别。兰兰则沿着岸边的护栏,挥舞着手,不停奔跑着,呼喊着:“双喜哥,我等你回来!”风吹起火红的衣袂,宛如一副浓墨的油彩画,深深刻在双喜脑海里——让他终生难忘。
船劈波斩浪,一路东行,出洛河,入颍河,折转南下,进沙颍,渐渐到了家乡。双喜迎风站在船头,双手握紧栏杆,望着河畔阔别两年的家乡风物,像一副美丽的画卷徐徐展开眼前,不由心潮澎湃,热泪盈眶。谁能想到,当年为了活命,背井离乡,靠唱道情戏,苟延残喘,而今归来,虽然尚未鲜衣怒马,也算业有小成。“家乡,等着我!我一定要让你因我而精彩!”
八百里沙颍河尽头,船驶入淮河,不久进洪泽湖,最后融入京杭大运河,向南直插苏杭目的地。卸完货,算了运费,稍事休息,顾不上欣赏江南美景,又满载大米、食盐返航。一路无话,顺利回到洛阳城。诸事办妥,双喜给良子等几位工人开了双倍工钱,又请到最豪华的酒店“蓝宝石”,要了满满一桌好酒好菜。敬了三杯酒,交待良子陪着,自己脚不沾地回到贴廓巷。
巷内像往常一样,阳光铺满街道,人来人往,声音鼎沸。双喜脸上洋溢着王者归来般的笑意,迈着轻快的步伐,穿过熙熙攘攘的人流,向包子铺走去。现在,他拎的手提包里,沉甸甸装着这趟跑船净赚的八百块大洋。他想好了,先把兰兰垫的钱还上,那可是他们一家起早贪黑,累死累活好几年才攒下的血汗钱,他已经感到亏欠他们太多,更不可能有丝毫闪失。剩下的钱,就把婚事办了,能娶到这么开明善良,聪慧伶俐的女孩他这辈子夫复何求?离开的这些天,他无时无刻不在想念着她,想念着她的举手投足,想念着她的一颦一笑,甚至想念她生气发火时嗔怪可爱的样子……他的心上,身体里,梦中,生活中全部印满她的影子,触手都是她身体的温度,呼吸都是她秀发的幽香,他不能再等了,不但是迫不及待,还有一丝隐隐的担心。这几天他做梦,好几次梦见兰兰像一只轻盈的蝴蝶飞走了,他追啊撵啊,怎么也追不上,哭得鼻涕一把泪一把……醒来才知是梦,可浑身都被汗水洇湿了。他觉得,还是把最好的东西牢牢抓在手里,才是最安全最保险的。
想到此,双喜不由自主把提包往上提了提,抬头一看,哦,“童记包子铺”,啥时到的?他暗笑自己,都走火入魔了。可是,他忽然发现不对劲,店门居然被一把铁锁锁着。他清楚的记得,两年来,无论刮风下雨,还是逢年过节,他从没见店门白天关闭,都是敞开着的,为了忙活上意,一家三口一年到头舍得休息,哪怕生了病,有点头疼脑热,也从不躺下。
“这就奇怪了!”双喜自言自语着,趴到门上,透过门缝往里看,店内静悄悄的,听不到一点声音。一家人都到哪里去了?兰兰呢?莫不是出什么事了吧?蓦地,那个不祥的梦蹦进脑海,他的心脏“怦怦”狂跳起来,口干舌燥,头一阵阵眩晕,冷汗顺着脊梁沟子往下流。“娘哪?找娘问问。”他这才想起,娘是不是还在后院,他得赶紧过去看看。双喜哆嗦着身子,想迈步绕过店门走旁边弄口去后院,这时才发觉双腿软绵绵的,没有一点力气, 抬都抬不起来。他费力的挪动着,一步一步,慢慢挪到后院门口,关闭的门没上锁,还好,看来娘在。双喜松口气,“嘭嘭”的拍门,喊道:“娘,开门!我回来了。”
“咚咚咚”,院内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伴着娘急切的声音:“双喜吗?娘来了!”门“吱呀”一声开了,映入双喜眼帘的情景让他大吃一惊,本就慌乱的心冰凉透顶:原本讲究排面的娘,头发却凌乱的披散着,脸色虚黄憔悴,眼泡肿的鼓鼓的,含着隐隐的泪痕。“娘,你咋了?出啥事了?”双喜心痛得像刀剜一样,仅仅半个月的时间,娘怎么变成这样了?到底出啥事了?一连串的疑问敲击着他,让他急切的想知道答案。
娘把他拽进屋,刚喊了一声“儿啊”,泪水滚滚落下。双喜把娘搀到椅子上坐下,自己蹲在娘的腿旁,忍着巨大的痛楚劝解道:“娘,你的眼刚好不久,可别太伤心呐!有天大的事咱都能想办法解决。”说着,把手中的提包举起来,脸上勉强挤出一丝笑:“娘,你看,咱有钱了,我这一趟净挣八百大洋呢!”“儿啊,钱再多也没用了,你回来晚了,兰兰……兰兰她嫁人了!”娘呜咽着,脸上的泪水像断线的珠子往下掉。
“啥!?”仿佛晴天霹雳,把双喜心中仅存的一点幻想击得粉碎,“兰兰怎么会嫁人呢?怎么会嫁人呢?她说好了等我回来的!”双喜像一只受伤的野兽,发疯似的狂叫起来,打死他他也不会相信,十多天的时间,他最心爱的人,信誓旦旦等他回来的人,会嫁给别人。
“还不是因为那四百块大洋吗?那笔钱兰兰要不帮你垫出来,她爹的病也能治了,她也不用去求那个千刀万剐的老鬼了……”
娘的脸抽搐着,痛苦一点不比双喜少,“这么好的闺女,眼睁睁看着掉进火坑了……”
“叔叔身体不是一直好好的吗?咋会有病?那个老鬼……那个老鬼又是谁?”双喜头疼得像要炸裂开,嗡嗡作响,胸口仿佛压了快大石头,压得他喘不过气,眼冒金星,他本能的想快点知道,家里到底发生了多么可怕的事。
“你走后的三天头上,正在剁馅的兰兰爹突然晕倒在地,牙齿咬得死死的,嘴里嘟噜着白沫子,我和兰兰娘,还有兰兰都吓坏了,任凭咋叫,咋掐人中,一点反应都没有,兰兰赶紧叫了一辆黄包车,拉到最大的国立。医生一检查,说是脑子里出血了,要开刀才能救过来,就让交四百块大洋,连住院费带手术费都有了。
兰兰娘催促兰兰赶紧去交钱,可是兰兰平时那么聪明的一个姑娘,这时就跟傻了一样,呆呆的一动不动,我还傻巴个脸劝她,‘兰兰啊,钱是身外之物,啥时挣啥时候有,赶紧拿出来救你爹的命要紧啊!’兰兰突然‘哇’的一声大哭起来,一边哭一边给我们说了实话,我和兰兰娘彻底傻眼了,这可咋办呢?正在这时,医院又来催,说一个小时之内再不动手术,人就没了,要治就赶紧交钱。都大眼瞪小眼的时候,有个病人家属出主意,说去求院长,兴许管用。兰兰话没说就去了,谁知那个吸大烟吸的像老猴子的院长,心里猖着呢!都六十多岁了,已经娶了六房姨太太,看兰兰漂亮,张口就说如果兰兰答应给他做小,他这就让医生救人。那个时候你正在船上,联系不上你,这边兰兰家也没亲戚朋友,实在没路可走了,兰兰只好哭着答应了……闺女实在逼得没办法了呀!”双喜娘说着,又掉起了眼泪。
“后的呢?后来他们人呢?”双喜紧紧的追问。
“三天后兰兰爹醒过来,就被兰兰连她爹带她娘一起接走了,从那以后我再也没见过他们三口,具体去了哪里我一点也不知道。”
犹如一记闷棍狠狠敲在头上,双喜傻了,呆了,泥雕木塑般瘫坐在地上,目光直直的一言不发。
“儿啊,事儿已经到了这一步,你可要想开点啊,你可不能有啥三长两短吓娘啊。”双喜娘看到儿子痴痴呆呆的样子吓坏了。
“不行!我要去找兰兰!”突然,双喜神经发作似的,一跃而起,拎起皮包就要往外走。
“你上哪儿找她去?她已经结婚了,找到她也不会见你呀!”双喜娘死死拦住儿子。
“我不信!我不信……”双喜像头愤怒的豹子,咆哮着,一头撞出门外……
六十多岁的国立医院院长,新娶了一位十八岁的少女做七姨太,本就全城轰动,双喜没费多大力气,就找到了院长特意为新婚妾室买的花园别墅。
可是,铁栏杆样的大门从里面锁着,双喜扑到门上,拼命摇晃着,歇斯底里的狂喊:“兰兰,兰兰,我是双喜,我是你双喜哥啊!”
“兰兰,你开门哪!我要见你,我要见你!”
“兰兰,跟我走吧,我能挣钱了!我能挣好多好多钱了!”
“兰兰……”
三天三夜,双喜嗓子喊哑了,人喊累了,眼泪流干了,双眼又红又肿,脸色憔悴不堪,整个人像一堆烂泥瘫软在地上。可是,任凭他喊叫,院里的人没谁理他,仿佛他根本不存在似的。直到三天后他不喊不叫了,出来一个穿佣人制服的女人对他说:“该是你的就是你的,不是你的谁也留不住,认命吧。”
”钱……钱……还兰兰钱……”双喜虚弱的连说话都已困难,费力举起手中的皮包。
女佣接过去,转身进入大门内,门随即关上了。
不一会儿,女佣又出来了,把轻了一半的皮包还给双喜,说:“该留的都留了,太太让我带句话,‘情缘已断,望君珍重’,你走吧。”
“兰兰……我的兰兰……”双喜目光呆滞,喃喃自语着,慢慢从地上爬起来,一步三回头的走了……
又是一个黎明时分,东方泛起鱼肚白,浅浅的一弯月牙印在头顶,疏淡的几颗星,躲在浅蓝天幕上似明似灭。一艘中型货船缓缓驶出洛阳城东南水门,径直向东方奔去。
双喜带着娘,带着良子和船上的几位兄弟,站在船尾,向生活了两年的洛阳城作最后的告别。中原经济的重心,已悄然转移到郑州,大型码头的建成,意味着未来航运的春天即将在郑展开。审时度势,双喜决定移师郑州,开启崭新的征程。
机器轰鸣,雪白的浪花在船尾翻滚,被船犁开的水面,波浪一层赶着一层分别压向河岸,船尾后面,水面又聚拢起来,只是晃动的水波,使得整条河仿佛都在摇晃。其他人都进了船舱,独剩双喜站在船尾,凝视慢慢变小的洛阳城,任绵绵思绪纷飞,任两年的过往一幕幕浮过眼前……兰兰的举手投足,兰兰的一颦一笑,兰兰生气时娇嗔的表情,兰兰做事时豪爽的气度……都像长了翅膀的天使,落进他脑海里撒欢。那月夜的拥抱,那急难的相助,那难舍的送别,那火红的身影……一点一滴,一纤一毫,勾动他的情愫,勾起他的思念。
双喜默默抱起道情筒,手指轻叩,“蓬——蓬蓬蓬”“蓬——蓬蓬——蓬”,随着有节奏的韵律,那首刻骨铭心的戏词飘逸而出:
“有一个姑娘
她来自天上
明媚的大眼睛
闪耀着光芒
菩萨般的心肠
渡尽尘世的悲伤
冰封的大地
传来春天的歌唱
有一个姑娘
来到我心上
就像那桃花酿
醉倒了月光
夜风拂过梦乡
爱情张开了翅膀
美丽的姑娘
你把我带向何方”
长风浩浩,波浪滔滔,成群的白鹭扇动银色两翼,在水天相连处翱翔,不时的“呱呱”叫声响彻云霄 。可是,这缠绵悱恻的歌声唱给谁听呢?
眼泪簌簌的落下来,“噗嗵”,道情筒滑落船板,歌声戛然而止,双喜面向高远的天空,空旷的河面,用尽平生力气大喊“兰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