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院子站在一张被人们叫做东北的地图上,从下生开始就一直没有挪动身形,就像这方水土之上的胎记。低矮的影子就投放在辽西的山脚下,那影子与这老院子紧紧相依,始终不忍伸开颀长的腰身,那样就会距离老院子远些了。老院子在几十年的光景里,没有挪动一次脚步,就像老院子门前的老柳树,站在门口边,因深情注视远方而目不转睛,渐渐地“弧度”这个词与脊背重合。
父母也从没有离开过老院子,走到山外去。其实山不高,这里是典型的浅山丘陵区。假如沿着门前的那条河流——牤牛河走,突破那些山岚与峡谷的阻拦,突破那些山岚与峡谷写出来的文字和句子,突破那些山岚与峡谷写出来的文字和句子在心里形成的围栏,就可以到达久久静候在山外的大海。
牤牛河在村子前的土坎下,歪着身子流过,你只要站在河对面,就可以看见村子的倒影,在波浪里摇动。牤牛河是夏季与暴雨的亲生儿子,下生时一打开电闪雷鸣的襁褓,这孩子就体格健壮,奔跑起来,大地震颤,且吼声如牛,声传十里,波澜壮阔。看着他,一代代人的梦想翅膀悄悄地张开了,飞出丘陵直奔东海而去。在那个农耕情怀深厚的年代里,在质朴的山里人心里,牤牛二字是力量和健康的唯一象征词汇,因此,牤牛二字就被一代代的家长们拆分开,嵌到男孩子的乳名里。因此,这个村里的男孩们名字都很牛。秋天的牤牛河有些名不副实,涓涓溪流,温文尔雅,但是,绝不干涸,那股韧劲与宁静,只有邂逅过这条河流的人,才可以领会得到它的静美神韵,像极了村里的姑娘们。
而老院子的鬓角有些发白,简朴的泥土衣着却依然整洁,点缀着暗花的片片青苔,墙的影子随着光线的脚步而长短变化,影子里的小草,攀着季节的臂弯而枯荣,纤细的枝叶却结满故事。门前的那棵老柳树,和这所老院子同一天出生。老柳树的腰身上揣满夏天的蝉鸣,那蝉鸣沿着柳枝一滴一滴地掉下来,在起起伏伏的脚印夹层之间低吟浅唱,然后一头扎入泥土,等待晚秋南归的柳莺。柳莺的翅膀染红枫叶,柳莺的歌喉余音吐出冰雪,从北国的边陲,昼夜兼程,在门前的老柳树上暂短停歇。
童年的往事,就在窗前的枣树上挂着,或圆润,或青涩,或甜美,只有用记忆的竹竿拨打,才可以落下几颗。切记,不要过于用力,以免声响过大,惊扰了那只羞赧的在窝瓜花上抒情的蝈蝈。没有它的证词,童年里的恶作剧,就会一直潜逃下去,不肯回来见我。
灶台上的蛐蛐,静气敛神地等待着那蹲在窗棂上的月光,一旦那抹月光不慎掉下,它们就会争抢着、啃食着并发出“蛐蛐”“蛐蛐”的窃窃私语。老年人们则会把这“蛐蛐”“蛐蛐”吟唱的歌词,解释为“干柴、细米”,“干柴、细米”就像把布谷鸟的叫声“布谷布谷”“布谷布谷”解释为“阿公阿婆,收麦插禾”一样,没有高深的意境引申,也没有神圣庄严的“齐家治国平天下”的伟大理想,只有真实的不加掩饰的“民以食为天”的淡然与从容,并一代代地传递下去。每到这时的老院子,就会低下头来,喝一口被时间浸泡过的酽酽的红茶,抹一把稀疏的炊烟在布满皱纹的额头,与岁月一起,共渡沧桑。
八月,是老院子一年中最忙乱的季节,在田野里体验了生命周期,有些烦躁的玉米、大豆、高粱们,它们或肥胖或清瘦的身躯倔强而闪光。坐在依依呀呀的勒勒车上,享受老牛的蹒跚步履带来的摇晃节奏,那节奏就像东北人家的“悠车子”,优哉游哉,眺望老院子的场院。春天里,它们的父母就是在这里出发,来到贫瘠的垄上生根发芽,生儿育女。肥沃只是清贫的梦想,像一堵高墙区分开表面上紧密联系在一起的我们,这面是清贫,那面是肥沃,互相衬托着、对峙着、密谋着。这个季节它们摩肩接踵,跟在半弯的秋月下,那一声清脆的响鞭,走向场院——给它们以团圆的家。
玉米的诗句早已排列成行,在苞叶下涌动。字字珠玑,但不张扬;
高粱的诗句有宋词的摸样,长长短短,平仄铿锵,就像北方的粗犷汉子,不喜婉约,骨子里惟有豪放;
大豆的散文写在豆粒里,洁白是散文的灵魂,有金色的名言警句是这一方水土的血脉在流淌。
年老的勒勒车,斜靠在一旁,吧嗒一口旱烟袋,哼几句东蒙短调,唤来长风里的马蹄声声,饮马关山敖包。
老院子在时间河流上飘荡,透明的故事在老院子透明的身上流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