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来的道歉
崇山峻岭、苍松翠柏作证:在豫北老乡,父亲一样亲切、慈祥的关书记墓前,我深深地鞠躬,从心底里吐出无言的三个字:“对不起”。
事情缘起于上世纪90年代初走进大学。大学在南方,距离老家1000多公里,坐落在一个山坡上,校门前还有一条小河,校园里郁郁葱葱。第一节“课”就是我们中文系的党委书记——两鬓斑白、一脸严肃的关书记(人称“老关”)讲纪律。一开口,和我一个老家的口音,很亲切,还不熟悉的同学纷纷扭头看我。事后知道,他就是我们豫北老乡,还是一个县的。他的“首秀”却引来了我们的一阵笑声,念到“不准酗酒”时,把“酗”字错念成了“凶”字。都是学中文的对字音当然比较敏感。课堂上还激起叽叽咕咕的议论声。关书记怔住了,不知道那里出了问题。辅导员赶紧站起来,要求大家安静,继续听讲。关书记才继续,又念错了一回“酗”字,课堂里笑声更大了,但总算结束了一个多小时的纪律“宣讲”,关书记好像不很满意,尴尬的低头快步走出教室。辅导员语重心长地说:“同学们,你们今天的表现不好。关书记是部队转业的老同志,按年龄可以当你们的父亲了,学校公认的好人,念错个字正常。你们欠他一个道歉。”我们大都不以为然。
事后我们知道“好人”的称号名至实归。南方的大学我们老乡很少,就算上豫北几个县也没几个,老关确是我们实际的“乡长”,每次老乡会基本都由他主持。他也一改严肃的面孔,乐呵呵的当起了“主持人”,今天回忆起来有点像已经病逝的央视主持人李咏,时而逗得我们哈哈大笑。有一次元旦聚会,大家表演节目,老关“当仁不让”,扯起破锣嗓子高歌一曲《打靶归来》。一次一个老乡生病住院,老关跑前跑后,嘘寒问暖,实实在在就是一个父亲。
因为是一个县的老乡,我去过他家多次。他的妻子是当地人,身体不好,基本常年卧病在床,春、夏天气好的时候,经常见老关推着小车拉着老伴转悠。也了解到,老关是上世纪60年代中期从豫北农村老家入伍的,参加过对越自卫反击战,立过三等功,是从团长转业到我们学校中文系的。老关的妻子一次拿出一张老关“雄姿英发”的戎装照:“瞧,你们的关书记年轻时也英武啊,一位同乡、也是他的战友介绍时,我一眼就相中了他。转业时,他的一位老首长在你们省军区当领导,叫他回去安排更理想的岗位。可他为了照顾我的生活习惯,二话不说就来到了南方。”提起部队,老关很有感情,几乎每年的清明节,都到西南边陲为阵亡的战友扫墓。多年后,看冯小刚的电影《芳华》,还联系到老关扫墓的情景。我们也经常看到老关到学生食堂为老伴打饭,有时埋怨食堂饭菜单一。老关总是“批评”:“你们知足吧。我像你们这么大,在老家都吃不饱。还是到了部队才吃饱饭的。”接触久了,总不自觉的想起那次哄笑,一直想道个歉,但看到好像没发生过那一幕似的老关,总是欲言又止,不愿揭开伤疤。
老关在工作上“一丝不苟”。那时学校不提倡恋爱,但管不住,一到晚上,山脚下、小河边都有男男女女“成双结对”,偶偶私语。老关手拿一个长手电筒,经常“巡视”,发现一对男女,就对着直照,晃地人都睁不开眼。对外系的学生,他总是“怒目而视”;对中文系的,就不留情面的批评。我们系的学习委员谈恋爱,在他的强烈要求下,就被免了职。所以,整个学校都“盛传”老关的“威名”。老关在系里的大会上说过:“我就没读过几天书,识字少,你们有这么好的读书机会,不珍惜,还去谈恋爱,像话嘛。”大二时,到山上参加义务劳动,为茶农挖沟种植茶树,老关当然是领导,“指挥”我们干就行了。他却脱去上衣外套,抡起䦆头干在前面,让我不禁想起老家兴修水利的场面。老关还很认真,把我们遗漏在沟里的小石子一粒一粒的捡出来。大四时,老关退休了,又被查出了癌症,我们几个老乡到医院看望他。他骨瘦如柴,还一个劲叮嘱我们“好好学习”。此情此景,一直想说的道歉“如鲠在喉”。
毕业了,老关也永远离开了我们,埋在了翠绿的山坡上。在校的最后一次老乡会,我们不谋而合地来到老关的墓前,我终于在心底里说出了迟来的道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