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
李朝元
我家对门有土匪
《乌龙山剿匪记》、《湘西剿匪记》、《大瑶山剿匪记》等等,只要是“剿匪”类的影视、书籍我都喜欢看。特别是黄继树的《败兵成匪》让我到处找,到处查。先是在网上找到一段,后来是几段,可就是找不到整个版本。于是到区里的图书馆借,没有。再到市里的图书馆借,有到是有,处于出借状态。管理员看我迫切的样子,让我留下电话,书还回来的时候通知我一声。此后,就在家里等,左等右等还是等不到电话,便打电话过去问。结果令我失望。管理员说:“还回来了,忘给你说了。”让我等一下她过去查,看看有没有再次外借。查的结果仍然是“出借状态”。我怕再次错过,隔几天便过去看一次。那天,我刚走进图书馆,管理员笑了笑给我说:“你要的书来了。”手捧《败兵成匪》一路翻看,看目录里有没有我故乡的故事。
之前,我已得知《败兵成匪》是一部纪实性文学作品。作者是黄继树。曾任职于广西军区司令部,他用了十多年时间,深入广西1949至1952年匪患猖獗的十万大山、大瑶山、四十八弄等地,收集了一百多万字匪巢和剿匪史料,整理并出版了这部作品。
从书中得知,广西解放战争前后的剿匪被称为“第四大战役”。书里边列举的一串数字可谓骇人听闻。
之一是歼灭土匪的人数。史载:“消灭土匪512917万。”
之二是土匪的人口占比。书载:“如果按当时广西1500万人口这个总数除以51万土匪,则大约每30个广西人中,便有一人当过土匪。”
之三是初期剿匪不力曾受到毛主席的批评。
之四是名扬广西的跌打损伤特效药“正骨水”、“云香精”原来是十恶不赦的土匪少将副司令陈善文发明的配方生产的。惊愕的是本来陈善文因该被枪毙,却被时任中南军区政治部主任陶铸点名赦免。
当然还有更多骇人听闻的例子。
这些骇人的听闻,促使我非要读它几遍不可,因为他写的是我的故乡;因为我家对门就是土匪司令家;因为这个土匪司令曾经和我家有过的某种关系。
上小学的时候,学校组织阶级教育课,先讲土匪的种种恶行,然后去往土匪犯下罪恶的地方进行实地教育。
那是一处小山隘,记忆中名叫何家隘。山隘不高,也就算个高坡。山隘北向斜坡下是一条小路。和同伴上山砍柴、拣猪菜常从这条小路走过。到了小路由老师引导往斜坡上走,走到一棵小树前,记不得小树是什么树种,应该是章树或者枫树,因为故乡枫树和章树比较普遍。此地原来也有一棵树,比这棵树大许多,让村民砍了。这棵小树是为了复原土匪的恶迹补种的。惊心动魄的场景就发生在这棵小树下。
当时,故乡刚解放,县政府在故乡设置辖属第十二区,区辖附近几个乡。区长张诚轩(音)常常带领工作队下乡布置剿匪、征粮和农业生产工作。那天,土匪得知区长带领工作队下乡,便在这处山隘设了埋伏,当区长一行人返回时,土匪前堵后截,发起攻击。区长带领工作队员奋勇反抗,终因敌众我寡,突围未果,不幸被捕。土匪对张区长和工作队员用尽极刑,逼迫他们喊话让区政府投降,企图夺回他们失去的反动政权。张区长和工作队员坚贞不屈,土匪黔驴技穷,随将张区长捆绑树上,惨无人道的剖开他的胸膛,取肝挖心煮酒吃。
后来解放军派出一个营的兵力对这帮土匪进行围剿。一名解放军侦察员被假扮村民的土匪诱至山顶,然后推下山崖,壮烈牺牲。营长在剿匪战斗中不幸挂彩。说明这股土匪战斗力非同一般。
相邻的北牙乡。到县城领取服装的一百多名解放军战士被一千多名土匪伏击,二十九名年轻战士不幸被捕。被捕后土匪采用了各种惨无人道的法西斯手段,用铁丝穿过战士的手心捆绑相连,再剥光衣服,用开水烫、毒蛇咬、严刑拷打。见战士们无一屈服,便拉出四名战士当场开膛,取肝挖心,升火煮酒,然后将尸体丢进山洞。战士们不惧恐吓,高喊口号。土匪无计可施,将全部战士砍死,扔进山洞,又点燃十多担干柴丢进山洞焚尸。
这是小时候知道的家乡土匪犯下的罪行。它一直以“点状”形态贮存在我的脑子里。
读过《败兵成匪》,这些点状的形态似乎加进了筋骨、肌肉,栩栩如生又形象完整的展现在我的眼前。
比如“土匪”这个概念,在我的脑子里它是一帮占山为王、落草为寇、打家劫舍、杀人放火的流民。称为传统惯匪。
《败兵成匪》则给了出了有别于这个“传统惯匪”的另一个概念。它说,广西的土匪到了解放战争后期已经“洗心革面”,完全不是传统意义上的土匪。它的成分已由传统的“惯匪”演变成“兵匪”。它的性质也由打家劫舍以获取钱财为目的经济土匪演变成袭扰社会以颠覆新生的人民政权为目的的政治土匪。区别于传统土匪,这帮“兵匪”信仰坚定、意志坚强。这帮“兵匪”里的“兵”就是国民党桂系的败兵。“败兵成匪”由此而来。
那么,土匪中有多少是败兵?
大约20万!
白崇禧兵败“衡宝战役”,包括他的钢军第七军在内的桂系残兵败将约20万人退回广西老巢,他们按照白崇禧的布局“穿草鞋上山打游击”。白崇禧在桂林自家公馆召开军事会议,任命了桂东、桂西、桂南、桂北、桂中、滇桂边区等把守四面八方的“军政区司令长官”,举行了效忠“李白”(李宗仁、白崇禧),图谋东山再起的宣誓仪式,颁发了白氏《游击战纲要》,由白崇禧亲自授课。白崇禧的“军政区”是一个军政融合,以军队为主导,集行政长官、警察、保安团和乡勇为一体的组织。各军政区长官回去后按照白的部署,纷纷成立了地(市)、县、区(时,广西县辖的行政单位)、乡(镇)四级“反共救国军”组织。在反动派的极力宣传下,不明真相的群众纷纷加入这些组织。这里既包括兵败溃退广西老巢的正规武装组成的“反共救国军”,也包括地主武装改编成的“反共救国军”。一时间八桂大地“反共救国军”组织蛛网密布,成为全国最大的“匪巢”。不但“30人中便有一匪”,有个村庄“除了一名瘸腿青年外,其余青壮个个为匪”。军政区还大量印制了《游击战纲要》,发到各级“反共救国军”组织,然后逐级培训。从理论先导到思想武装,再到组织实施,形成了一整套兵匪一家应对共产党的严密组织体系。外加:自1924年新桂系统治广西以来,穷兵黩武,在全省实行半军事化的民团管理。全省更以“民团区”划分行政单位,施行“寓兵于农,寓将于学、寓征于募”的“三寓”政策。“进入广西到处可听到喊口号,看到军事操演,就像进入一所大兵营。”时人称“斯巴达化的广西”。“民杂兵而种”的传统,全民皆兵的“模块”化,土匪乡勇的军事化,培养了八桂大地彪悍的民风,桂系随时可以纠集到精勇的士兵。由此可见解,被桂系动员起来的反共力量空前强大。解放军要剿灭这些“兵匪”,艰难程度不言而喻。
回到我的家乡。
我家对门是朱姓,我要说的这位土匪是朱姓家的主人,叫朱志达。他不但是土匪,还是“反共救国军黔桂边区第八纵队司令”,虽然他不是桂系白崇禧的败兵,却是国民党青年军的败兵。
朱志达毕业于中央军校(泛称黄埔军校),参加过抗日战争,打日本立过战功,曾经是家父的“长官”。
家父1947年7月在县城投考国民党青年军第205师,师长是乡人覃异之中将。那年,覃将军在家乡县城设坛招考,家父及40多名乡人脱颖而出。入伍后家父入列该师三团当侦察兵。同年8月移师台湾进行军事训练。家父曾在台南、高雄、嘉义受训步、骑两科,在设置于高雄凤山的国民党“中央军校”受训情报科。1948年7、8月间,北平战事吃紧,即调青年军第31军军部率所属205师前往北平防守。家父随部队至北平。据家父说,当时朱志达在31军军部任中校“监军”(军统之类),他常常到父亲所在的连队找老乡聊天,曾经几次邀请父亲以及几个同乡“赴宴”,饭桌上他说已提出申请欲调往父亲所在三团任团长,要老乡们跟着他好好干。可他的这个愿望没有来得及实现,不久北平便和平解放。和平解放后青年军第31军军部和所属205师改编成解放军部队,朱志达仍然留任军部,改任军部参谋,具体职务是军事教官。本来好好的一个结局,本来可以预见的很好的前途他不走,硬要离开部队,谎称回家。在返家的路上改道去了青岛。当时青岛有美军军舰驻泊,尚未解放。朱志达便从青岛潜往台湾。到了台湾,即被台湾当局派回家乡,委以“黔桂边区反共救国军第八纵队司令”职务。
回家乡后,朱志达纠集了一批土匪、恶霸、被推翻的旧政府官员以及和他一起拒绝和平改编的原青年军205师家乡籍部分士兵。以家乡为中心,到处劫杀政府领导、工作人员和进步群众。袭击下乡检查、布置工作的政府工作人员;制造各种恐怖事件,扰乱社会治安,伏击解放军部队,将抓到的我方人员剖腹取肝,妄图恐吓已获解放的人民群众,达到颠覆人民政权的目的。
这段时段,父亲在和平改编后考入解放军中南军政大学,毕业后留校工作,成为一名光荣的人民子弟兵。朱志达出现在家乡,当上土匪司令,到处劫杀进步群众。住在他家对门,我们全家的生命安全受到的威胁可想而知。祖父极为担心和恐惧。一天,祖父得知朱志达将带领一帮土匪围困家乡,攻打区政府,祖父顿觉大祸来临。还在解放前,因为同村居住,祖父曾和朱志达互道家长里短,有过一面之交。所以,有了找到他祈求手下留情的想法。可是,论过去,朱志达是家父的“长官”,一起同僚共事,现在却是敌对关系,是你死我活的关系,这让祖父十分为难。还有一件事也让祖父担心和恐惧——解放后我家分得朱家财产。仔细想来,这两件事肯定会让朱志达怀恨在心。可是为了全家人的性命,祖父还是不顾自身安危“单刀赴会”,深入土匪心脏找到朱志达。几番对话,朱志达终于点头。这次土匪袭击,我们家没有受到任何损失,而且,在后来土匪的多次围剿杀戮中我们家也安然无恙。是祖父立下的功劳。
小时候不知道这些事情,稍长大知道了一些皮毛,也没引起注意,没引起兴趣,没放在心里。直到中年,一次父亲偶提此事,说他当初在军政大学里担心死了。一方面通信不畅,得不到家里任何信息。另一方面,住地遥远,帮不上忙。直到1951年秋天传来解放军已将朱志达部歼灭,活捉土匪司令朱志达,且被人民政府处决的消息,父亲的担心才终于落地。
父亲还说:“这个朱志达,放着好好的前途不走,硬要当土匪,害死了多少人。”
我的理解,父亲所说的“多少人”既包括被他杀害的乡民,也包括跟他一起杀戮乡民最后被政府处决的几十名土匪。两罪相加实在罪大恶极。
我转过话题问父亲,当时祖父是怎样“深入虎穴”,“单刀赴会”解救全家的?父亲说他知道这件后也为祖父捏一把汗,但他没有问过祖父。后来我问小叔,小叔证实了这件事,但是小叔说他也没向祖父提出同样问题。遗憾的是,当我对这件事情提起兴趣,想要探求根源,寻找其中秘密之时,祖父已经仙世。
小叔估计,祖父可能求他,看在两家择邻而居的面子。
我想,这样的祈求肯定会发生,也在情理之中。可一个与人民为敌,与新生的人民政府为敌,冥顽不化的土匪司令怎么会因为祖父简单的几句求诉而放弃追究曾经的同僚“背叛”他,还分他家财产这样一种仇恨。祖父肯定有他更好,更有效的办法。我一直在猜,从祖父的为人和他的个性品行推测他的行为,推测他怎样和这个杀人不眨眼的土匪司令一一过招。
像《智取威虎山》的杨子荣和座山雕?像《英雄虎胆》中的曾泰和李月桂?
我想这些招数都不是,因为他不符合祖父的性格。
祖父不识字,一生没有受到过像样一点的教育;更没有接触过革命,不懂什么是革命道理,也搞不清共产党和国民党的本质区别,更不可能有预见新生的人民政府会带领人民群众奔向光明未来的眼光。但是祖父倔强,脾气爆操,威武不屈,行为彪悍,在家乡有着极广的人脉,有他歃血为盟,结义金兰的“兄弟”。
依据祖父的性格,他和土匪司令的“过招”,以我的猜度,极有可能是你推我接,你恐我吓,吹胡子瞪眼的硬碰硬或者柔中带刚、棉里藏针。而可以肯定的是没有讲革命的大道理。最后之所以“冰释前嫌”,达成“城下之盟”,肯定与祖父的性格和他过人的谋略、胆量有关。
所谓“成也萧何,败也萧何”,在于他的个性,“用之所趋异也!”
祖父的行为挽救了我们全家。而怎样挽救是他留给我们后人的一道谜题,看来,这个迷题此辈无解。或许在某个时候,某种情况下获得灵感,将它猜想出来,然后书写出来。但是这样的书写一定要符合祖父的个性,必须是祖父性格的再现。那样才可以对得起置生死于度外的祖父。对得起祖父已享度天堂的在天之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