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娜陪丈夫出院的那天,是农历腊月二十九。这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那年的那天恰是除夕。
在车上他们已盘算好了,下车若是集会还没散,就买两根萝卜包饺子,明天早上接灶神。这是年前最后一个集会,老百姓戏称“穷人会”,意为有钱人早就备好年货,只有穷人,才拖到最后。
下车时天色昏暗,北风呼呼地刮着,带着尖利的的哨音,似乎在宣判旧年的死期要到了。恍惚中,空中忽而降下一个虚幻的人影,身材高出常人一倍。他头戴高高的圆锥形白帽,身穿肥大的拖地白袍,面色惨白惨白,舌头足有两尺来长,垂下来,血红血红的,左右晃动,手执脚镣手铐,丁丁当当地响,逼向他们。雅娜想,是白无常吗?怎么没有黑无常结伴呢?不知道为什么,她一点儿也不怕,坦然直迎上去。一阵旋风卷来,紧紧围绕着那东西打转,忽而腾空一闪,便无影无踪了。
丈夫拉了拉雅娜的衣袖,雅娜扭头看他的脸,他正望向远方,平静地说集会散了。雅娜怀疑刚才的白无常只是自己的幻觉,要不然,丈夫怎么没反应呢?
他们走进刘伯伯小卖部,买了6包过期的华丰方便面。这6包泡面,花光了他们所有的钱——2块6毛。
“钱哪,钱!”刘伯伯一面往塑料袋装泡面,一面叹息道,“富人过年,穷人过难。”他又从货架上取了两根火腿肠塞进袋子,递给雅娜,说:“给孩子的。”雅娜感激地朝他鞠了一躬。她高兴地想,一会儿见到儿子,能拿出“好吃的”了——儿子总把经常吃不到的零食叫“好吃的”。
一想到就要见到儿子了,雅娜的心便狂跳起来。一个月了,儿子发音能清晰一点了吗?医生说还得做一次手术。儿子胖了还是瘦了,又长高一些了吧?往事一股脑浮现在眼前。
高考落榜后,雅娜通过考试当了一名公立学校的代课教师,一个月只有99元工资。她边教书边自学,考取了大学本科学历证书、教师资格证等。为了给儿子做手术,她后来应聘到一所私立中学。她原计划趁暑假给孩子做手术的,可老板说暑假太热,伤口易感染,等期中考试后去吧,到那时天气凉爽,学校一切也都顺了。于是期中考试结束,雅娜便请了两周假去省城给儿子做手术。
离假满还有三天,雅娜便提前回到学校。出院时孩子伤口的线还没拆除,她怕耽误学生课,申请提前出院在当地医院拆线。
她报到时老板不在,校长和老板夫人让她先回房休息。学生们正上晚自习,她趴在教室窗口朝里望。有个女生抬头时忽然看见她,惊喜地要站起来,她打手势示意她坐下并不让她喊出来。随后她回到自己房间。一下晚自习,学生们便都拥进来。仅仅11天没见,他们却像久别重逢的老朋友,有说不完的话。雅娜沉浸在被需要的幸福中,说老师明天就给你们上课。忽然有人传话说老板叫她去一下,她便让学生们回宿舍,可他们却说要等她回来再走。
亚娜返回来时脸色惨白,说老师不能给你们上课了,老板让小朱老师继续带你们。小朱是实习生,老板让雅娜带他,没想到会是这样。她现在终于明白了老板的“难处”——暑期要招生,她有影响力,怎能放她走?现在已过半学期,学生就算退学,按规定学费也不会退一分钱。实习生又不用付工资。——老板好算计啊!学校的事是顺了,孩子的伤口也没感染,她却深深受了伤。她没有说一句辨解的话,离开了老板办公室。
学生问为什么,她不愿让他们知道这些,只说老师自己想走。孩子们不信,您刚刚还说明天就给我们上课呢。于是他们要去找老板质问,并说老板若不留下老师,他们就都转学,老师到哪儿,他们跟到哪儿。雅娜不想误了他们的学习,便说是自己改变主意了,劝他们回宿舍,并叮嘱他们千万不要感情用事。当晚她就收拾行李雇车回到家里。已过半学期,她去哪里再找工作呢?只能等下学期了。
突然失业,孩子手术又花完了所有积蓄,养家的担子都压在丈夫一个人身上。不幸的是,两月前他做生意刚刚赔了钱,后来到附近的葡萄园打零工,两天前才做了临时锅炉工,负责晚上烧暖气。他白天去葡萄园,晚上烧锅炉,日夜不能休息。为了减轻丈夫负担,她也去葡萄园打零工,三岁的孩子裹得严严实实坐在自行车后座,跟他们一起迎着寒风来来去去。晚上,安顿孩子睡下,她便看书学习。
日子就这么过着,艰难却也充实。可是厄运之神似手相中了这家人,才过两个月,就在雅娜准备去外县一所学校应聘的前一天,她丈夫却因连续几天高烧不退更加严重了。诊所大夫说他无能为力,他怀疑是出血热,建议她赶紧带他去县医院看,千万不敢把病耽误了。丈夫已经昏迷不醒,怎么办?
这时,邻居桑娜伸出了援助之手,她慷慨地借给她500元,并主动要求帮她带孩子,她说她家女儿正缺个玩伴,俩孩子一起更好带。她又帮着联系了救护车,招呼几个同事把她丈夫抬上车。
到医院时天已黑透。几个医生会诊,初步诊断为出血热,得住院治疗,让她先交2000元押金。2000元?她4个月的工资!带来的500元已花去一大半,还得留生活费,只能借了。
情急中,她想到了弟弟,先借他1000元吧。弟弟和弟媳都是师范院校毕业,分配到县城重点高中任教。他离医院最近,跟自己也最亲。想到这儿,她借医院电话向弟弟发出了求助。弟弟半晌没说话,后来挤出三个字:“我没钱。”雅娜怀疑自己听错了,前段时间赶集,碰见娘家村的王老三,他说我正装修洗澡堂,钱不够,从你弟弟哪儿借了3000元,以后你来洗澡免费啊。肯定是自己听错了,于是她又说借钱的事,她还没说完,那边就发话了,这回说话的是弟媳,她怒气冲冲地说:“你弟弟连他屁股上的屎都擦不干净,哪有钱再来管你家的破事!你是出嫁的人了,嫁出去的女,泼出去的水,有困难找你婆家人想办法去!我们还得攒钱给儿子买房子呢!”说完便挂断电话。雅娜愣住了,给谁买房子?儿子?弟媳才怀孕2个月,怎么知道就是儿子呢?对了,当然不能说给自己买房子,他们在县城有套大房子,买房钱是雅娜父母攒了一辈子的10万元,其中包括雅娜婆家给雅娜的1万元彩礼钱,装修是弟媳娘家哥给的3万元。
“好心人,能给点钱吗?我三天没吃东西了。”雅娜回过神来,见面前站着一个衣衫褴褛的老年人,倚在一根当作拐杖的枯树枝上。
“老伯,你家人呢?”丈夫问。
“死了,全死了。三轮车撞到电杆翻了。”老人木然地说。
雅娜心里一抖,问:“老伯,是国庆节,三叉路口那场车祸吗?”
“是啊,儿子儿媳孙子,都死了。”老人叹息道。
那次车祸,实在太震惊了,至今想起,邻居桑娜的悲痛欲绝还历历在目。桑娜的丈夫放国庆假回来,也坐的那辆车。据目击者说,车子直直地撞向路旁的电线杆,翻了,司机和车上8名乘客全部当场死亡。
“老伯,啥都别说了。”雅娜从塑料袋只取出2包泡面递给丈夫,然后把剩余的泡面和火腿肠绑在老人的“拐杖”上。
风住了,远处隐隐传来一两声爆竹的响声,接着有一丝丝香气飘来。这香气,穿越二十多年,一直飘到现在。旋即,雅娜又回到过去:那年,那天,那晚,他和丈夫迎着灯光,向家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