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黔东文坛,瘗花秀士向以知识广博,构思精深的历史文化散文著称。
其实文化散文只是他的一个阶段性写作,不否认这种文章能够展示一定的情怀和见地,但更多的还是知识和学养的体现。从骨子里看,瘗花秀士是个公认的天生厌弃红尘的许由和严光式隐者,否则也不会从少年时期就一直沿用“瘗花秀士”这个让人误认为女性甚至引发人身攻击的笔名。这种出于洁身自好的避世追求,外化出来就是一个具有末世情怀的批判现实主义者,他既无法隐居山林与鹿鹤为伴,独立介入现实与深度剖析人性就成为了他的本职。
从2008年开始的漫长时间里,他几乎没有拿出过什么重要作品,曾经备受称赞的宏大架构《纸上江山》更是早早偃旗息鼓。这是因为他正经历着一系列天翻地覆的内外交困,所幸,最近几年似有复苏的迹象,每年至少能够拿出一篇颇具分量的散文,这个情况让人感到欣慰:从身体到心理都强大到非人的张瘗花秀士,怎么能被黑暗现实打垮呢?
然而,这次重新走入人们视野的,并不是他那在历史烟云中纵横捭阖的文化散文,而是一系列极具生命痛感的生活散文。
Ⅰ俗世背后的童话讲述——流星划过的山谷
可以看到,这批散文在很多方面都越过零零年代,延续了他九十年代的文学气脉。写于2014年的《流星划过的山谷》可以说是这次复苏的前奏,这篇散文是对他九十年代中后期写作风格的一次回归,即用一个情节性较强的故事来承载自己的生命哲学,如《天唱》、《这个冬天不下雪》、《有谁听过花开的声音》、《在河之洲》等。
由于对自己早期散文过于依赖故事讲述的否定,使他对《流星划过的山谷》一度不怎么自信。其实,这篇典型的瘗花秀士式散文恰恰是带领他走出泥潭的引线,它有着一个在常人身上绝难发生,而专属于瘗花秀士的奇特经历:一段生命的低谷期,在一场乡村婚宴上邂逅了一位精灵般的小女孩,历尽沧桑的成人与天真无邪的孩童之间的心心相印,一如那晚炫丽的流星雨,照亮了现实阴晦的天空,也照亮了作者失血的人生。在以欺瞒、造假、掠夺和倾轧立足的成人世界的背后,在不被人关注的隐蔽时空,在一场北欧童话般绝美的天象中,两颗纯洁的心灵悄然融汇。这种情节无论由谁讲述都是捏造,只有发生在“绿色少年”瘗花秀士的身上,才不会让人感到违和,他本就是个终其一生都在细致呵护童心的人啊。
为什么说这篇文章是根引线呢?因为长期遭受欺压与迫害,已经摧毁了瘗花秀士的理想和抱负,社会越黑暗,他就越深刻,人心越龌龊,他就越善良,但这也使得他在绝望中变得颓丧,对社会和人性的认识太透彻了,过于沉重的精神内耗几乎侵占了他所有的意识空间,使他无暇对文学进行艺术表达,只剩下一种不吐不快的讲述欲、控诉欲和批判欲。这样的状态是无法产生出文学的,即使写出来,强烈的自身在场感和来不及修饰的臧否也会使文学和艺术无从插足,最终成为一份过于直白、情绪失控的檄文。
对于与世间流俗的格格不入,作者不是没有体现,但都处理得极为平常与冲和,并没上升到矛盾冲突,比如用方言叫吃饭,被人误会成模仿具体某人,在作者笔下,只看到了幽默和情趣;比如跟小孩子闹成一团,被人鄙视为怪人,却让人见出童心的绽放和人生的美好;比如见到盛大的流星雨天象,希望与人分享,成人世界的回应只是一声“睡觉吧”,这些插曲都一闪而过,并没影响到读者对文章轻松、愉悦的阅读感受,只有满天的星空彩绘,以及纯洁无暇的女童,把读者带入童话般的意境中去。
《流星划过的山谷》是偶然闪过的一次昔日经历,这个题材恰好避开了瘗花秀士的主体意识,让他能够在一种较为放松的精神状态下,对这次隐蔽得连自己都几乎遗忘了的经历进行略带怅惘的温馨追忆。也得益于这种放松的状态,这篇文章写得有如童话般既轻松愉悦又华美无比,使读者得以暂时忘记机构里的蝇营狗苟和行业中的尔虞我诈,顺着一个精神高洁的零余者的视角,来感应一位纯洁、善良、聪慧的小天使不设限的挚爱,同时也见识到瘗花秀士作为“孩童的同谋”“妇女之友”“老人的乖宝宝”的性格弹性。
Ⅱ在工业时代骤然停摆的乡村人情社会——平定溪行
真正的近期散文,应该从2019年的《平定溪行》算起。这篇不按规矩写的采风文,反而比正规采风文多了几分真淳,几许人味。
在《平定溪行》中,瘗花秀士设置了一个有争议的结构方式,前半部分,他从走亲戚这个话题进入到大舅家内部,在大舅家几次嫁女的过程中,展示出一个地域的风俗民情,一个时代的生活状态,但在后半部,他笔锋一转,完全变成了个人游历中的精神独舞,仿佛是半篇民俗散文承接了半篇山水游记,前后反差太大,无怪乎很多人都不能理解,难以接受,不认为这是一个完整的文本。
是控制不了,还是有意为之?答案应该是后者。无论在任何方面都永远与他人不同的瘗花秀士,早就是个文体的探索者,《激情交叉的旅程》的意识流手法,《一个小业务员的死亡样本》的类日记体,《这个冬天不下雪》出人意料的反转性结尾,《胭脂井坏蛩声寒》欲左而先右的铺垫法,都体现了他决不重复自己的写作个性,同为民乐题材的《扰攘红尘中的酸辛往事》《谁截新篁听泉鸣》和《似被前缘误》这三篇文化散文,更是根据不同乐器的独特气质而选择了相差颇大的叙述风格和结构方式。
看起来,后半部的独自访幽,是由于一种失落的心情所致,原因是交好的同代人为了生活各自奔忙而无暇赴宴,宾主双方都只剩下些与时代脱节的老人。其实这只是一个由头,作者的性情和理想,在前文里多处都有体现,从小到大,历次到大山深处来吃酒,都给他带来了巨大的精神享受和温馨记忆:他对婚礼中忙碌的人们、宴席上熊熊的炭火、宵夜时醇厚的油茶怀着深深的感情,为出嫁歌记谱,用有韵律的方言喊表姐们的名字、与表兄弟们无羁的打闹,一同去山上挖葛根,这些亲身体验的快乐更是烙入骨髓。作者天生自带的士大夫气质,看起来与纯朴的农村风情并无常人想象的违和,其实,与作者有着相同血脉的古代文人士大夫,何尝不是乡风民俗最亲密的同道中人?宋元画家笔下的行商、脚夫、农人与牧童,爱国诗人念念不忘并时刻想要再次《游山西村》,都是这种返璞归真的道家思想的体现,反倒是来自农村出人头地了的“上等人”,才会弃故土如敝屣,视乡人为贱民。自幼修习古典诗词和水墨山水的瘗花秀士,一直都是个精神高蹈的出世之人,正因如此,他才会在乡土社会如鱼得水,也才会在这个社会被破坏之后失魂落魄。
由此我们便找到了他在文章后半部中失落的根源。瘗花秀士的成长,是跟改革开放的步伐同步的,到他长大成人之时,耕田种地已不能致富,年轻人纷纷外出打工,传统农业社会结构被彻底颠覆,乡村的人情社会和宗法制度不可逆转地衰落下去,在这种情况下,潜藏在心底的离群索居的愿望就被激发出来,梅妻鹤子、山水相依的士大夫情怀重新占据心理高地。瘗花秀士没有在后半部分意图明显地点题,进行“强烈谴责”,“声泪控诉”,并作出李春波式高姿态的“深表遗憾”,让一些人看不懂他的主旨,这恰恰体现出他的成熟和控制。
Ⅲ既负如来又负卿——山这边
2020年初的《山这边》,是瘗花秀士最为典型的一次回归:在题材和精神上,它是1997年散文《山那边》的姊妹篇,在结构和手法上,它是1996年散文《非关爱情》的意识流和蒙太奇手法的重现。
本文由多个时段交叉进行,织成一个繁复的立体交叉路网系统,大线条计有:当下讲述时(1998)、与旧友们攀登凉风坳(1991)、与湉途经凉风坳(1994),其中又有些小线条在中间随机穿插:秋揭秘女孩们的心事(1996)、带着回忆独登金龙顶(1996)、与女孩们相处的欢乐时光(1991)。几个时段具有各自不同的功能,以当下讲述作为承前启后的总视点,既串起了以往各个时期的回忆片段,也在文末使这些回忆同时戛然而止,开启了一段前途未卜的新旅途。
故事发生在两个核心场景:学校和乡野。这两个场所,一处展示了少年时代的纯真友谊和朦胧心事,一处发生着面临人生抉择的惊心动魄的内心交战。学校时光是一场黑夜来临前的昏黄夕晖,在时日无多的伊甸园式梦境中,没有人预料到前路暗藏的暗淡或凶险,山野经历是一个渴望脱离现实回归自然的独行者的世外桃源,作者一边醉心于高山的清奇与流水的随性,一边又对自己未能创造价值抱以深深的自责。
可以说,无论学校还是乡野,都无法寄托瘗花秀士那颗不与红尘共舞的出尘之心,它们要么最终得与现实苟合,要么将与社会发生不可调和的牴牾。因而,这些看似欢乐的描写,最后必然都会指向虚无:与女孩们的交游,讲的是物是人非、万物皆流的自然规律,对山野的钟爱,暗藏着不可回避的生存与责任问题,由是,作者陷入了一个两手空空的困境,想珍惜的终于错过,想逃避却无法自拔,这正是“既负如来又负卿”,文末不得不面对残酷现实,是乌托邦或者世外桃源的最终破产。
我们来细细梳理,会得到很多隐藏的细节。
第一次去凉风坳,是整个故事的缘起,它为作者后来的多次重历提供了精神动力,也拉开了一幅毕业在即,从此注定天各一方的学校生涯的帷幕。这是一次留有遗憾的出游,这个遗憾构成了文章的基调。
第二次去凉风坳,与第一次去有着不可分割的联系,正是第一次的难忘经历构筑起念念不忘的精神家园,才有了第二次带有缅怀性质的重游。从当年欢快的同学聚众出游到如今只有湉一人相随,这是烟花散尽的第一层遗憾。五年后当秋提起薇和洁对“我”的隐秘情感,使“我”对于无知觉中辜负了爱着自己的女生产生出无限歉疚,这是第二层遗憾。有了这两层遗憾,“我”对凉风坳近乎偏执的爱,就有了更为充足的理由。
但是,人事变幻在文本叙述中不是重点,作者用巨大的篇幅来描绘当地的风光,爬山的过程,乃至运用上地质学知识,目的当然不是为了纯粹描绘自然风光和卖弄科学知识,“我”在这些详尽的爬山过程和风光描绘中,无处不在贯注自己的情感和思想,尤其是得知薇的感情后,作者不畏艰险去独登金龙顶,透露出“我”冷漠外表下汹涌澎湃的热血和冲动,这既是对首登凉风坳时的约定“下次来爬金龙顶吧”的践约,也是携同不在场故人在无人境地上演深度共情的一段脑剧。这些奇特的举动,基于一种思想大于行动、思想超越现实的文人个性。可能正是由于这种士大夫气质,使“我”对世事显出让人无法理解的晚熟甚至不熟,既辜负了女孩们的情意,也浪抛了自己的年华,耽搁了自己的前程。
只有善良者才会背负最为沉重的十字架,“我”在这些年里,心里一直背着包袱,脚步一直徬徨,处于无比纠结的复杂心理状态之中,历次爬山出游,既是对现实中难得的纯真情感的追思,也是在追寻自己林泉高卧的出世理想,在这些出游和纠结当中,“我”离世俗越来越远,生存的压力却越来越重,或许理想就是一口无底洞,投入再多的代价也填不满,垒不平,达不到。“我”在文末走出大山时决定外出打工,应当看作是一种终于直面现实、担起责任的幡然醒悟,毕竟,高尚的东西是会伤人的,但这种决定极其痛苦,正如一位散文主编的按语:“人最后的归宿,都是要与这个世界讲和,只不过,有人很快就投降了,而秀士是那个顽强抵抗的勇士,即便投降也很悲壮。”
Ⅳ山间传来一支悠长挽歌——山里边
“买山终待老山间”是瘗花秀士自幼的夙愿,因而,他对自己曾经的山乡经历视同珍宝,尤其是对于寄托了他无数情感、想象、追求、思想的三次登山历程,更是魂牵梦萦,难以忘怀。
《山里边》作为“三座大山”系列的完结篇,写的是大坝鼎罐山。这座山不像《山那边》的金龙顶和《山这边》的凉风坳那样,以其遥远和神秘,被作者寄托了太多的情感,它更着重于表现人物的命运,因而摒弃了前两文对内宇宙的深度探索,在外宇宙里揭开一幕活生生的人间悲剧。
尽管文章的主题更偏向于叙事,但作者并没有把它写成一个小说,甚至都没有写成一个结构紧凑、事件集中的叙事散文,像前两文一样,他依然以游踪为线索,把风光描写和个人感受推到前台,给人一种游记散文的假象。但在游程当中,以一座山的前世今生让视角在今昔之间来回平移,时而由相似情景触发个人回忆,时而又由沿途所见让隐藏的主体故事偶露峥嵘。这种手法,跟《山这边》有些近似,即把现实与回忆这两条线有机穿插起来,让它们起到一个互相映照和对比的效果,也使得主体故事产生了欲言又止、跌宕起伏的悬念。
但它们还是有所不同,不同之处首先在于《山这边》表达的是一种个人思绪和情感,线头更加零散,在情节上也没有出现一个芯,而《山里边》是有芯子的,它在东鳞西爪的片段式讲述中,逐渐拼起主题人物嘉敏较为完整的一生,由于这种区别,明确区分出它们本质上的差别,一篇属于抒情散文,一篇属于叙事散文。
对于主题人物这条隐藏暗线,作者也没有一忆到底,他采取了两种途径来交待,一是作为同学的“我”的回忆,二是与同伴在游程中只言片语的提及。在回忆当中,嘉敏是个初一学生,他与“我”交好,邀我作客,捡鞭炮学鸡叫,处处充满着童真的乐趣。只看这些片段,难以让人想到他悲惨的身世和下场。然而,这些片段却是作者的“即时”经历,作为一个儿童,他必然只顾及眼前的玩乐,难以记住也不会扫兴地去想到、提起未曾亲见的旧事,作者把能够有效传递主题人物身世命运的信息放到了明面:通过沿途见到从山上滚落的巨石,让“同学”“我”和“同乡”江濬这两个知情者牵出十八年前改变了嘉敏命运的那场意外。
第一次对人物命运的透露就到此为止,接下来又进入到作者的登山和回忆双轨并行的轨道上,只有一些随时埋下的草蛇灰线在牵引,比如说到被巨石砸死的一家人是“我”的同学,接下来就在回忆中写到同学嘉敏,比如说到回程中将去一户选址独特的人家吃饭,马上就转到当年在刚建新房的嘉敏叔叔家的场景。
谜底果然在吃饭那家也即嘉敏叔叔家初现端倪。对作者身份的认定,让老人想到了不幸的侄儿,虽然此时因为怕刺激到他而没有由他来讲述,但嘉敏的结局显然已经藏不住了,只是换了个场所,由另一个知情者江濬来揭开,于是读者终于看到了难以接受的事实:由于家境贫困、天灾人祸,以及社会不良风气的影响,嘉敏最终走上了犯罪道路,未能得到善终。
那么,登山这条明线对主题到底起到什么作用?
首先是缘起。没有这次登山,“我”将不会知道嘉敏辍学之后的情况,如果不知道他的结局,也不会起心来写这篇文章。
其次是扫清外围。以十四年后一个成人的眼光来审视主题人物生长的环境,让这个悲剧的生长拥有一块合理的土壤,作者虽然在十四年前曾经来过这里,但一个儿童显然不可能对其产生社会学和经济学的考量与评估,甚至都难以还原这些山峦、村庄与田园的真实面貌。
最后是对比。对比在文章里多方存在,一是十四年前未曾入世的儿童的浪漫主义感受与十四年后历尽沧桑的成人的现实主义观察,比如当年梦想着登上鼎罐山抒发满腔豪情壮志和现在看到的却是没有成片田原和树林的贫瘠的土夹石,比如当年嘉敏叔叔初建新房,直到夜深宾客仍不肯散去的热烈红火,到现在他已然头发花白眼神混浊,总是一副要哭不哭的神态;二是人与人的对比,条件差如嘉敏,十八年前因落石家破人亡,没过几年家里主要劳动力又因车祸致残,直到十多年后自己因犯罪惨死,将“马太效应”演绎到极致,条件好如一起登山的两姐妹,早早迁居城市,从姐姐娇生惯养的大小姐作风来看,经济条件显然十分优渥,正常条件如江濬,靠努力读书走出大山,因而,这个悲剧故事,虽然有着不可预测的自然因素,也与巨大的城乡差距有着不可分割的关系
Ⅴ一条失去控制的生命之河——顺水漂流
从《山这边》开始,瘗花秀士才决定强化一个写作目标:在选材上有意识地回归,溯洄到二三十年前,到上世纪去梳理自己童年、少年和青年等各个阶段中坎坷的人生经历和复杂的内心世界。看得出,过去让他急于逃离的东西,现在已经成了他生活中不可或缺的重要部分,人生最大的不幸,就是前半生用半生抚慰童年,后半生用童年抚慰半生,正走在这条路上的瘗花秀士,注定了他的忧多乐少。
1994的某个周末,作者去一间乡村小学接父亲回家,就是这么一次平平常常的徒步,竟让他此后常常追忆并泪流不止。回程中发生过很多触动过他的过程细节、言语交流和情感碰撞,让他多年来一直有想写的冲动,却因记忆模糊和破碎而难以成文。经过二十多年的记忆搜索与文本构思,终于在新世纪第二个十年结束之前,完成了这篇让人肠断的长文。但作者在全文的四个章节里,单数章节选择了即时情景再现,而双数章节则插入事后追溯前尘的今昔穿插的结构方式,还是对记忆链不够完整和细致采取的一种补救措施。
同年创作的《山这边》与《顺水漂流》,比之前的作品对瘗花秀士更具纪念意义,这两篇文章,前者是对自己被风吹散的青春的祭奠,后者是对在底层中挣扎一生的至亲缠绵的哀思,这是典型的忆旧,人生经历需要沉淀,在阅历更为丰富思想更加成熟之后,再来回味曾经平淡无奇的生活,竟能读出无限的况味。
可以看到,作者把一次久远而模糊的徒步写得极为细致,他尽量调动自己的记忆和对家乡农村景象的知识性理解,对沿途风光尽心描绘,如对大河、田园、蛱蝶、水车的勾勒,父亲对沿途人事温柔的讲述,父亲与同学酒到杯干和难舍难离的真挚感情,都充满了古典田园诗般的意境和文人士大夫式的情怀。
这样的时光无疑是唯美的,惬意的,也是难得的,从后文来看,作者也承认这是一生中“与父亲心灵靠得最近的一次,也是语言交流得最多的一次”。
为什么会这样?我们可以从一些细节来了解这位父亲的性格与这对父子的关系。
从“父亲”对学生和当地乡亲了如指掌的程度,可以了解到他是一个热爱本职工作的老教师,也是一个与基层农民没有丝毫隔阂的热心人,他把自己的社会属性发挥到了顶点。与儿子探讨求证悬棺的存放方式,说明了他是个对文化充满兴趣,没有低俗趣味的人。然而,在这些的背面,是他不擅长做家务,不善于表达情感,不会溜须拍马拉关系的另一面。他一生从来不曾求人,因而一辈子也调不进城。这在当今社会几乎是致命的,这导致了他对家人的关心和付出必然会受到削减,家庭关系也必然会受到影响,从“父亲”在“我”写下诗歌后的反映,以及青年们把醉酒的他背回家时的心照不宣,可以隐约看到这种影响。
作为儿子的“我”,对于父亲一定程度的角色失位,虽然反应得不强烈,但肯定是心知肚明的。一个不够贪婪和自私的家庭,必然要被靠侵占他人利益获得成功的社会抛弃,因而,失学又无业,使得“我”满怀着“有志不获聘,有德不能行”的迷茫与消沉。然而,“父亲”的教育或者身体力行显然在“我”身上起到了作用,即便没有工作,即便一贫如洗,我却不曾“像别人那样靠赌博、诈骗、偷盗、收保护费度日甚至发家”。没有私心,无法学坏,对于一个社会人来说,也许并不是明智之举,学校不接受满腹才学的“我”、“我”在招考中以远超其他学生的高分被刷掉、给他人开了无数次后门的教育官员对撕破面皮去跪求的“父亲”的鄙视,就是现实对利他主义者的惩罚,最终,儿子远走他乡,父亲贫病离世,成为可以预见却无法更改的结局。
正如文中所说:“我们每个人都出生在河流之中,没有停歇的权利,没有靠岸的港湾,无论过程中邂逅鲜花还是撞击顽石,都不由我们自己作主,所有的生命只如河水,从未知的远方不可预知地奔涌而来,又向未知的远方不可逆转地流淌而去,我们所有的心血,只是为了努力而无效地证明自己曾经来过人间。”这是多么痛的领悟啊,因为善良,我们只能接受欺凌,因为正直,我们只能收获压迫,在这个功利社会,哪怕只想得到一个正常人安安稳稳的生活,都需要不择手段地巧取豪夺,做不到这一点,就会完全失去对自己生存与命运的控制,更没法给家人起码的奉献和报答,只能像浮萍一样,为潮流裹胁,被人海淹没。最后一节对于父亲去世的悲痛,作者没有在葬礼上表现出来,但他那份永难释怀的锥心的痛,已经透过文字让许多人感受到了。
Ⅵ问山问水,存在的意义在哪里——坐看云起
除了《顺水漂流》之外,还有一篇文章是瘗花秀士二十五年来一直想写的,那就是《坐看云起》,准确地说,是这篇文章里的那段岁月,那些经历。早在1996年发表散文处女作之前,他就曾就这个题材写过一篇散文《转经》,这是个用本人真实经历,假他人身份虚构的关于爱情与背叛、执着与放下,由两封书信组合成的实验性散文。这个文本并不成功,但也不是绝无价值,首先,它体现了瘗花秀士早期的文体自觉意识,然后,它留下了关于观音山的写景与思考相结合的大幅篇章,这些篇章,二十五年后被他原原本本地用在了《坐看云起》里面,构成了首节“引子”的大部分,和第二节“观音山冥想”的全部,甚至在第三节“平浪坝拾梦”中,都还不时穿插进来。
在2003年《铜仁市报》休刊前夕,瘗花秀士又曾两次在作业布置中再次写到这个题材,两篇短文分别叫做《观音山游品》和《在河之洲》。前者是个可以忽略的敷衍性副产品,它只为《坐看云起》提供了一个月亮谷的片段。后者当时即被认为是篇不错的文章,它不再是写观音山,而是首次将笔触伸向了平浪坝,以平浪坝为舞台背景,写了因一场乡村偶遇而建立在学习交流上面的青年男女间的纯真友情,这个本子构成了《坐看云起》最后一节“岩脚下讨水”的主体,它的开头写景部分,则被用在了第三节。
除此之外,一些不以观音山或平浪坝为题材的文章,也给《坐看云起》提供了零星材料,比如第三节“平浪坝拾梦”中的越南媳妇一段,来自于2017年的非虚构《左邻右舍的农业生涯》,比如第一节“引子”开头一段,则是改写自2017年的非虚构《孤身穿越所有的市集》。
瘗花秀士曾提出过“拟旧作”的概念,也即代入过去时态,以当年的经历、感受和思想来写当年事,或者用旧作来改造。这些旧作,有写得不成功的,有因年轻笔力不逮,写得不够丰满的。与其他文章如《顺水漂流》相比,《坐看云起》真正做到了这一点,它的事件、人物、场景、情绪、风格甚至包括语言都是旧的,因为它就是一篇由无数旧作贯串组合而成,没有一点回首往事的追忆痕迹的旧作汇编。可以说,作者为了写这篇文章,在二十多年里做过多次演习,这篇万字长文,属于全新创作的部分,竟然只有3300字。
到底是什么样的地方能够让他如此魂牵梦萦?
被瘗花秀士视为心之故乡的平浪坝,就是现在松桃东城新区所在地,在萧条的1996年,这里还是一片荒滩,它背倚连绵的山丘,与城郊公路隔河遥望,开阔而荒凉,除了周边农民在上面开垦出一些农田和菜地外,就是广袤的草甸和卵石滩,可以任由一个人自由地放飞身心而不受任何俗世规则的束缚,可以让一个满怀梦想的人尽情编织独属于自己的一个自得完满的世界。
那时的作者,爱情已远走,也没有工作,时常遭到流氓恶徒的骚扰,正当他与二中文学社一帮充满青春活力的年轻人结成好友,生命多了一丝血色时,最要好的朋友又去了外地上大学,他的世界瞬间又回到原来暗无天日的黑暗当中。在那个贫穷、落后、愚昧、野蛮的年代和地方,人们的话题都离不开行凶与灾难,无论相不相识的人都难以逃脱这种宿命。这个时候,每一条不幸的消息,都足以击坍他脆弱的神经,巨大的无力感使他越发忧伤、迷茫和绝望,他不得不借助山林水泽来疗伤,整日整日往荒郊野外跑,到远离尘嚣的山头和水畔去寻求一个安顿灵魂的家园,观音山到平浪坝这条线,在多次徒步中成为了他的专属线路。
历次独自远足的过程中,作者无时无刻不在向山发问,与水共商,他把对世界、社会、人生、命运与爱情的思考,完全融入到一山一水一草一木当中,与游踪所见诸般景物紧密结合,成为不可分割的整体。这些饱蘸深情或思辨的文字,传达出了一个既有老庄出世思想又有郁达夫式零余者处境的当代底层文人,在灰暗现实中走投无路的精神困境,读罢全文,见性情,见众生,亦见天地。
全文总共四节当中,引子是一个缘起,它交代了当时的现实背景和作者极其糟糕的心境,构成了作者出逃的动机。第二节“观音山冥想”紧凑集中,结合场景转移的意识流动与内心交战写得惊心动魄又丝丝入扣,这可能就是即时创作的一个优势。最后一节“岩脚下讨水”是四节里唯一有故事情节的章节,作者曾在此重新找回与人相处的欢乐,但最终依然以遗憾收场,随着城市建设的发展,他笔下的小山村已不复存,回首之间恍若隔世,使曾经在那里发生的故事更具有老电影般难忘的色彩。但作者自己最神往也最难忘的,去过次数最多,流连时间最长,略带言情小说意味的平浪坝时光,却欠缺了其他几节连贯的气脉、深沉的思索和完整的情节,或许是因为过去未曾为此写过文章,当年的游踪与情怀已经淡忘的缘故。
Ⅶ结语
写完诸上篇什,瘗花秀士这个阶段的散文创作或将告一段落,但这个时期的散文是不能绕过的,它给游记或写景散文的写作留下了一些思考,提供了一些范式,正如他自己所说,他写不好采风和常规游记,因为采风是遵命文学,旅游是走马观花,作者没有在这些地方生活过,没有跟当地人建立起感情,更没有过刺骨的疼痛和忘我的开怀,所见都是表面现象,所知都是宣传材料,一个既无我又无情的文本,只能跟宣传文案和旅游文史一样,属于应付式的交差。而以上文章所涉,都是极为常见并无特点的普通景物,由于作者贯注了浓烈的情感和思想,就具有了生命,变得生动可感起来。
但瘗花秀士显然不是在写游记,这批文章的动机,都不是为了写景,而是借助这些具体的场景来抒发自己的情感,追缅远逝的青春,祭奠故去的旧人,展现一个底层文人基于自身学养和禀性,在特殊时代与环境下的精神困境。他的文章,都有一个形而上的主题,这些主题的确立,使文章既具有格局上的开阔,也具有境界上的纵深,从而脱离了单纯的景物描写和情景重现,一切景色都成为这个主题的有机体,一切故事也成了这个主题的组成部分,它们紧密联结在一起,为表达这个主题起到自己的作用,而不再各自为阵可有可无。
因而,这些散文与其说是记游,不如说是在自述。瘗花秀士是个清醒和深刻的先验者,只有他对自己的描绘和剖析,才是唯一权威的认定。从他的笔下,我们看到的是一个兴趣高雅而绝无俗气,思想独立又性格荏弱的独行者在世间罹遇的种种艰难困苦,他似乎冷漠孤傲,却总能在老人、小孩和缺乏社会经验者这些非社会中坚力量的群体里得到情感的抚慰和心灵的沟通,在喧嚣的尘世里他是个格格不入的异端,但在社会角色意识淡薄的隐蔽时空,在单线接触的个体交往中,他往往又能发现人性的光辉和世界的美好,只是,这些美好的东西太柔弱,太易碎,时过境迁之后仿佛一个不切实际的痴人呓语,令他常常挂怀却每每痴绝。
2022年2月5日22点3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