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春天的讯息除了柳，便数桃花了。一簇簇的粉红，在四寂的田野总是那么惹人注目。十几岁离开家上学，行走的途中，还在沉睡的田野忽地一株粉红，惊艳四野，漫漫的路途，因为那粉红变得充满期盼而不再遥遥无期。天气虽然还料峭，究竟是桃花开了，总是以为此花一开，春就真的来了。当然也有桃花雪，虽少见却不稀奇。我那时也真真实实赶上过一回桃花雪，上一周棉衣全都脱在家里，身着夹衣的我冻得瑟瑟发抖，心里直叫苦，想着这一周可要冻惨我了。然而不会，一个好心的大眼女孩很慷慨借我两件毛衣，许是一冬未洗，带着尘土和体味，往头上套的刹那，那股味道让我终生难忘。这一次的经历让我学了乖，不到气温稳定不再起伏的时候，我再不轻易甩了棉衣。当天气再度转暖，我洗干净那两件毛衣还给女孩，她接过毛衣时，脸上绽放的笑容比桃花还艳。
家乡的平原，桃花如此寻常，路过任一个村落，这种树总是司空见惯，平常得也无人打理，开完花随意结着几个毛桃，每个村子总有调皮捣蛋的孩子在，从未认真长熟过，也没几个人稀罕吃它，倒不如梨和枣子受人待见。我第一回感受到桃子好吃，是小姑待嫁那年，小姑父挎一篮桃子来，各种口味的，香的，甜的，脆的——才晓得原来桃子这么好吃!小姑父家有片桃园的，他们知道怎样让桃子可以结得更大更多。待到他们成婚之后，我顺理成章地于某年暑假到他们家小住，刚去的那天就去桃园一逛，竟似孙猴子进了蟠桃园，目不暇接，惊喜连连，一旁还有小姑父一家人殷勤解说，他们将桃树的品种和脾性一棵一棵详细介绍给我。接下来的几天，我毫不客气地将满园果树统统吃个遍。每吃一样我总连连点头称赞，末了还说自己最喜欢脆桃。他们一个接一个说，这时候桃子罢园了，赶在麦熟的节气最好，桃子里最好吃的当然不是脆桃，只是这时候脆桃还有，好吃的桃子，赶明年踩着节气点过来再来吃!我当然不会踩着节气点再去吃，但当时听他们说起来，我感到自己的见识太少太少了。那次逛桃园的经历也丰富了我对桃树的看法，原来桃树不只是花看着好看，原来果子也好吃啊。
谁叫家乡普遍梨园多呢。满园梨花开放也曾让我沉醉不知归路，然而桃园尤其是开花的桃园，我着实没有一次走进去过。现在想来，小时的视野真的好狭窄，遇到什么便是什么，从未认真去追寻某些美好，许是习惯使然，许是环境造就，天然就缺少对美的自觉。
说到狭隘，我忽又想起惯常的说法，国人常把二十左右的女子比作桃花，这似乎是不成文的规定，对那娇艳美好并没有人会视而不见，也很少将其比作梨花枣花的，虽然桃花听上去难免色眯眯的，但对着这样的鲜妍明媚几乎没有人会不动心，从情窦初开到七老八十难免都会心旌摇荡。也许桃花的颜色和形态最适宜青春年华，就像一个不容忽视的印象，遥遥地未经触动，就在那厢拨动了心弦。就像我年少时候，感受到四野寂静，只有那一树桃花是动的，摇曳春风。桃花本没有错，相信这一刹那的感觉很多人一样有，虽然当时并不确然诗风曾赋予她宜室宜家的内涵，也未识得桃花人面夹杂的惆怅忧伤与欢喜，而桃花灼灼，一直都是客观存在的事实。
桃花多情也伤情，桃李春风结子完，一季也就如落花流水，任谁也无可奈何。但每年春风一起，桃花还是会开，那一场的离开早该忘却，新的盛妆重新拉开序幕，好戏年年上演，春天依然，世人的眼里，一切美好如约而至。也许是因为桃树历来有说不清道不明的吉祥如意吧，譬如乡间的习俗：有满月小儿跟随母亲回娘家，惯常携一桃枝，为辟邪。至于桃符桃手串，也有类似的说法。追朔到远古，化作邓林的就是道渴而死的夸父抛出的手杖。后来我也知道，最了解桃花的不是安贫乐道的陶渊明，而是被人误传的风流才子唐伯虎，他根本没有点过秋香，也不曾娶过九房老婆，不过是生了个好年景却不断触霉头的潦倒失意的唐寅。他多情又痴情，后半生守护自己的桃花坞，太过风流潇洒的演绎不过就是后人的一厢情愿。
如今远离家乡，那东一株西一株随处的桃花依稀可寻，他乡亦不乏桃花。只是这桃花，愈显肥大了，桃树也不再长高，果子却更美味可口，令人见之忘食，食之不忘。二十一世纪初初到沪上，朋友的老爸拉来几箱南汇水蜜桃到平型关菜市来卖，朋友专拣大个的一人一个地来吃，叔叔半开玩笑地说朋友，你一口就吃掉我五块钱，我一箱赚来的钱还不够你一来就吃掉的。朋友说赚钱不就是用来吃的，老爸心疼钱养女儿作甚，偏就专拣好的吃，卖桃还不准吃好桃，每年也不过这几天!我们哈哈大笑，朋友照吃不误。水蜜桃柔嫩多汁，却不是我的最爱，一咬满口汁水，吃相也不甚好，一个不小心就弄得满口满手满身。相较而言，我更喜欢奉贤黄桃，黄桃香甜柔韧，回味悠长。
如今想来，家乡的毛桃未必不好吃，而是乡人疏于打理，完全任其自然生长，全然不是奔着果子而栽种的，只是取其意义象征性地种下一棵两棵的。只是那么随意的，又像极了约定俗成的，每一处村庄里里外外，总有那几树桃花漫不经心地在春风中触动你，告诉说春天来了。尤其是过路人，一眼望见那颜色，便忘却所有的疲累和路途的漫长，一线生机从眼前到心底，绽然生起。仅凭这一点，我便喜欢桃花。我喜欢桃花，我也喜欢桃子。现在果园里的桃花又肥又大，窈窕的风韵近乎少了，只是桃子究竟也比先前鲜美许多。有得有失，这也是无法。
2022年3月3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