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是个永恒的话题。那么,故乡的亲人呢?
清晨,湿漉漉的保洁毛巾还捏在手上呢,手机响了。低头一看,是老父亲的电话,赶紧地拿起来,只听一声低沉的声音传出话筒:“你四叔走了。”
然后,便没有了声息,我似乎感觉到了老父亲在哭泣,只是不想让我听到而已。
“啊!”我有些惊讶,不由自主地叫出了声。
好一会儿,老父亲与我都没再说话,仿佛说什么都是多余的。
忽然,我想起了一件事,脱口问道:“现在,他们都住到哪儿去了?”
“古城桥家园。”老父亲依旧以低沉的声音说道。
随着城市建设的日趋推进,乡村振兴的快马加鞭,故乡那古老的田畴、房屋、小径等,都被淹没在一片葱茏与繁华之中了。
从地缘上说,故乡就在古城的西边,一个叫做瓦屋的郢子。郢子不大,也不古老,约一百五十年的历史,是我们家族从“庐阳西门外十三里荷叶地”,迁徙而来的第一代祖先兴建的。到我记事时,全郢三十多户人家,一百多口人,都是我们的太祖爷爷一脉传下来的几位老兄弟,及其子孙们的聚集之地。
郢名叫瓦屋,却全是土墙与稻草盖的小屋子,没看到有瓦屋的存在。我们这一族人,一代一代地在此生活着,繁衍着,似乎就是个世外的桃源。
前年,国家实施“引江济淮”工程,新运河的线路恰好从郢子的不远处经过。不用说了,郢子的历史便到此戛然而止,把那片宁静与还未来得及宣扬的故事,归还给了亘古不变的黄土地。
虽然,我不在故乡出生,却在那片热土上度过了少年的时光。十五岁那年,走出村头,告别亲人,去闯荡属于我自己的世界了。因为,目光短浅,拼搏不够,几十年下来,所获得的是不能与乡亲们言说的水底月、镜中花。
如今,我已是年逾花甲的老人了。曾经的一屋一路,一柳一槐,一猫一狗等,都深深地烙印在了我的心坎上。
年年岁岁,风风雨雨,我也偶尔回去走走。然而,回去最多的,也是必须回去的,便是某位爷爷奶奶走了,虔诚地叩上三个响头,使得一丝牵挂得以释然;某位叔叔婶婶走了,做个永远的告别,再留下长久的思念;某位哥哥嫂嫂走了,看上最后一眼,表示一下心底里不灭的敬意。
我的父亲是兄弟五人,还有一位姐姐。老父亲在很年轻的时候就走出村子,踏上了红色的革命征程。而其他的人呢?均在故乡的土地上劳作了一辈子,几乎没有出村一步。几位伯伯、叔叔,以及姑姑相继过世。现在,四叔也走了。即便,老父亲已然九十高龄,其不舍与悲痛,一定是无法述说的。
匆忙地吃过早餐,我便直奔“古城桥家园”而去。
古城桥,太熟悉的字眼了。这不仅是一座桥,也是一个地域,还是一个机构的名称。
就在瓦屋郢的北侧,横亘着一条苦驴河,架在河上的是一座三孔石桥——古城桥。相传,此桥建于三国·吴·赤乌年间,多次毁于战火与灾害,又多次重修、重建。然而,缺乏维护的桥,总是处于破败之中。民国执政段祺瑞先生,曾在桥南的一个小村子里蹉跎了童年的岁月,发迹后特地捐款再一次地重修了此桥,才有了后来我们看到的古城桥。
早年间,此桥名为剩石桥。当然,叫这样的名字,一定是有渊源的。称作古城桥,是民国以后的事了。因为,此桥坐落在庐阳古城的西郊,故而得名。有了桥名,自然就有了地名。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初,此地设立人民公社,以桥,以地,为一个机构命名,似乎是水到渠成的。
然而,这一切都只能在历史的尘埃中搜寻了。
导航地图显示,我的居所距离古城桥家园差不多二十公里,且在西北的方向。我出小区,拐过几条长短不等的市区道路,驶入方兴大道,再经习友路,到达侯店路,便是目的地了。
故乡亲人歌曲
从格局上看,这里原本是庐阳西苑的一片农田,平整开阔,地旷人稀。现在,道路纵横,高楼林立,却又是“方块”式的组合排列着,既有城市的雄伟壮观,又不失田园的俊美秀丽。
我四叔的家,是在古城桥家园的D区。我将车子直接开到东大门外,一看门前的路径、绿化、岗亭,还有地下车库的标识等。我明白了,车子是不允许开进区内的,只得将车子停于正在建设的一个区域的道边。
因为,四叔的特殊情况,在门岗处向保安随便一问,便知道了四叔家的楼栋、楼层、楼号。还未到楼前呢,一些特殊的物品、特殊的人……
我徘徊了半晌,却不见一个认识的人。正待询问时,从门厅里走出来一个人。但见满头白发,步履蹒跚……我还是一眼就认出了,是我们家族里一位W姓的三表哥。
我叫道:“三哥。”
他愣了片刻,便知道我是谁了。
我拉着他的手,他定定地看着我。我们四目相视,却都没有再说什么。稍停,他引着我向楼梯口走去。接着,上楼,出楼梯门,便来到了四叔的家。
进得门去,顾不上打量一下房子。只见客厅的南侧,靠窗户处,一道黑色的帘子垂着,帘子的下方是一条几案,四叔的遗像端端正正地立在那儿。地上,放着三个垫子。我脱掉帽子,褪去口罩,拿下眼镜,双膝跪在中间的垫子上,恭恭敬敬地给四叔三叩三拜,既是不能省略的礼仪,也表达着我虔诚地悼念之意。
按照地方风俗,来人祭拜,四叔的后人们都要下跪长哭的。因此……
我起身时,随手拉起了跪在一旁的四叔的大儿子。这位兄弟与我同龄,对四叔四婶非常的孝顺。四叔四婶上了年纪,他们就一直生活在一起,早晚伺候,不曾间断。
兄弟引着我,来到帘后。四叔静静地躺在玻璃棺内,白床单盖着全身,脸部则罩着一条红毛巾。站在一边的三哥,揭开红毛巾的一角,我看到了四叔的面部。四叔的眼睛微闭着,神色和蔼安详,像是睡着了似的。我不忍打扰四叔,只是再向四叔拜了三拜。本来,我的情绪是平静的。此时,不知怎么了,心里一阵阵地发酸,眼泪止不住地夺眶而出。
俗话说,逝者已逝,活着的人还得继续过日子。离开四叔的身旁,首先要关注的是四婶。四婶就在她自己的卧室里静坐着,呆呆地,像一尊雕塑。见到我进来了,她欠了欠身子,欲起来相迎。我赶紧地走上前去,一把握住她的双手,示意她坐下。四婶比四叔小几岁,也是年过八旬的人了,个头不高,也不胖,是位憨厚、诚实的乡村老太太。我担心四婶太过悲伤,说了几句安慰的话。四婶沉静如水,只是转过脸去,看着窗外的楼下。说道:“你四叔没福哟。我们都住上高楼了,他倒……”
停了一会儿,四婶又说:“楼下的花园,有花有草,红红绿绿的,多养人呢。”
我顺着四婶的目光,向窗外看去。我的位置是七楼的南面,左右、对面依旧是高楼,中间是活动区域,广场、长廊、路径、花圃、运动器械等一应俱全。此时,阳光早已穿透了楼前的每一个角落,显得亮堂、清爽。难怪,四婶说这里是花园了。
我跟四婶又聊了几句,不由得问道:“你们是什么时候住进来的?”
“去年。”四婶说:“我们这个小区是最早建好的,住的全是拆迁户,先分给八十岁以上的人家。”
我又问道:“我们瓦屋郢的人家,有几户搬来了?”
“跟我们一道搬来的有七八户。”四婶说:“今年下半年差不多就都能搬来了。”四婶说着,一只手向楼的北部指了指,脸上还露出了一丝的微笑。
看着四婶,心里倒释然了。我也明白了面前的这位老人,既重感情,又能看得开,思维一点都不老。
从四婶家出来,站在小区的大门外,仰望着门楼上“古城桥家园”几个金光闪闪的大字,仿佛读懂了这“家园”的含义。纵使,这里不是原古城桥的区域,故乡的瓦屋郢也已不在了。然而,我瓦屋郢的家人们,古城桥的乡亲们,都在这里安居乐业了。巧的是,这里距离我们家族的再一次隆兴之地——“庐阳西门外十三里荷叶地”原址,只有十多公里的路程。
早年的瓦屋郢,古老的古城桥,定然是我的故乡。现在的古城桥家园,难道就不是我的故乡了?
2022年6月12日写于合肥翡翠湖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