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不容易,我把蔷薇救活了。
起初不懂怎么养它,从网上买了花苗,只顾着上肥、浇水,反而涝坏了它。眼看着它的碧叶片片转黄、凋零,客服还给我说没事没事,多暴晒就行。后来,我自己翻看一些养花的视频,又将它移植到腐叶土混着河沙的花盆里,照顾了些日子,蔷薇恢复了生机。这两日,它枝茎上的绿色逐渐蔓延,我多少松了口气。
蔷薇旁边的盆栽玫瑰,已然死得透透。纵然未死透,看样子也是发不了芽了。倒是茉莉、金银花、铁线莲、朝颜长得茁壮,牡丹吊兰的粉紫花都开了好几朵。我将蔷薇放置在花凳上方,靠着阳台的墙。我希望它能顽强的活下去,长开来,最好爬满一面墙。待来年春季,它能开出红红白白的花,映衬着翠翠生生的叶,在明媚艳阳下舒展成一副画,或在和风细雨中婆娑成一席诗。
“日射纱窗风撼扉,香罗拭手春事违。回廊四合掩寂寞,碧鹦鹉对红蔷薇。”所有提及蔷薇的古诗,我最喜欢的是李义山的《日射》。李义山善感多愁,望到河边绿柳就感慨韶华易逝;瞥见西窗蜡炬就想到相思红泪;遇见蝴蝶蹁跹想到庄生晓梦;听到杜鹃啼鸣想到望帝幽恨……倒是在描绘自己寂寞独处,坐守庭院之时,用了一只绿鹦鹉,对上了盛开的红蔷薇。这场面瞬间鲜活起来。鹦哥学舌,逗人莞尔,蔷薇流艳,恣意盛开。作者可以站在蔷薇架下,品一壶香茗;或者摇一摇折扇,发一发诗兴。
诗人写诗,需有滋生灵感的空间。沸腾如菜市场的环境,是无法让其集中心神去创作的。《红楼梦》里的林黛玉天资绝俗,即兴作诗张口就来,却也是在寂寥无人之时,写下了极为出色的三首诗:《葬花吟》、《秋窗风雨夕》和《桃花行》。林黛玉是不写蔷薇花的。林黛玉会写桃花,林黛玉会赞美海棠花,林黛玉会歌咏菊花……“潇湘妃子”清高风雅得几乎不食人间烟火,连她所住的潇湘馆都是四周凤尾森森、龙吟细细,一片翠竹环绕。蔷薇在《花经》被形容为“七品三命”,即百官中的小芝麻官;《镜花缘》里将它排到“花中十二婢”之列,地位更是低下。加上蔷薇开花开得繁复锦簇,长叶长得密密麻麻,只要有土壤、阳光以及水,就能傻呵呵地招摇生长,朴实茁壮得像个山野村姑,委实不合林妹妹的脾性。
贾宝玉留意过蔷薇。他本就是喜好热气腾腾生活的人,更喜欢花一般娇媚水一般温柔的少女。贾宝玉在蔷薇架下发现有个女孩蹲在花下,手里拿着一根簪子一边抠土一边流泪。他开始是个"痴丫头”,东施效颦学林黛玉来葬花。可仔细看,那女孩眉蹙春山,眼颦秋水,面薄腰纤,袅袅婷婷,大有林黛玉之态,手下却划来划去都是一个”蔷“字。后来他才知道,这女孩是梨香院里唱戏唱得极好的龄官,她爱上了与自己身份悬殊甚大的贾蔷,她怕他们不能结合,唯有将满腹清泪都洒向地面,洒到她所刻画的心底的名字上面。
好一点的是,贾蔷对龄官的爱是有回应的。贾蔷尊重龄官,体贴龄官。龄官是贾蔷为了庆祝元妃省亲,特意去南方买来的十二戏子之一。元春回贾府那夜,龄官表演出色,元春希望她再为自己献唱两出戏。龄官却不愿唱贾蔷要求的《游园》、《惊梦》,执意要表演《相约》、《相骂》。《相约》、《相骂》出自《钗钏记》,讲的是史直之女碧桃与皇甫伦之子皇甫吟约为姻配,皇甫吟家境贫寒不能迎娶碧桃为妻,碧桃打算私赠银两给未婚夫,好让他置办婚礼和聘礼。后来有奸人作梗,碧桃与皇甫吟未能如愿,并且发生了误会。侍女云香前往皇甫家出声谴责,与皇甫吟的母亲发生了争执。碧桃含恨之下,打算投江,以死殉情。戏文里的碧桃是刚烈的,表演碧桃的龄官也是刚烈的。贾蔷拗不过,顺了龄官,元春得知此事,也喜悦龄官,还额外赏了她两匹宫缎、两个荷包并金银锞子、食物之类。
此后,贾蔷更对龄官爱护到了心尖上。龄官心情不好,贾蔷特意买了一只会衔鬼脸旗帜的鸟雀供她解闷。龄官没事找事,怒道贾蔷拿玩物来讽刺她,贾蔷连忙赌身立誓,表明心迹。他将鸟雀放走,意思是他也会将龄官带出戏院,恢复自由之身。对比贾宝玉在爱情里的游移不定,贾蔷“一心都在龄官身上”,没有精力再去爱别的女人。
贾蔷与龄官之间的感情,称得上是《红楼梦》里最美好的爱情。两个人心心相印,不为世俗所羁绊,亦不为门第所纠结。龄官对贾蔷哭也好、闹也好,贾蔷始终读得懂龄官的真情、龄官的深情、龄官的痴情。所以,曹公对他们之间的故事寥寥带过,不再多提。毕竟,曹梦阮对自己的婚姻是意难平的。他第一位原配夫人是林黛玉的原型,与自己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可惜原配命薄,早早地撒手人寰;他第二任妻子对应的是薛宝钗,始终难以取代结发之妻在他心里的地位,也未能白头偕老。有人说曹雪芹的第三任妻子是个寡妇,有可能是史湘云,却也限于了贫贱夫妻百事哀的窘迫之中。是故,曹雪芹写尽了千红一哭,悟透了万艳同悲。贵族出身的他深知世间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于是,他感慨昨日黄土陇头送白骨,今宵红灯帐底卧鸳鸯。金满箱,银满箱,转眼乞丐人皆谤。正叹他人命不长,那知自己归来丧……乱烘烘你方唱罢我登场,反认他乡是故乡。甚荒唐,到头来都是为他人作嫁衣裳。
如此悲情入骨的曹雪芹,不会像蔷薇花一样的活着。蔷薇的野蛮生长,有点混不吝的钝感。你把它扔到田野泥泞也能活,你把它移到薄土贫地也能活,你把它丢到墙角石头堆,它可能都找得出一点养分。蔷薇命贱。命贱的花草与命贱的人一样,反而在恶劣的环境里不那么娇气。他们不会矜持身份,端什么架子,反而使劲找寻借力物,让绿的茎蔓、椭圆的叶片,一咕嘟一咕嘟的花瓣,星星点点的花蕾,相互抱团着,互相依靠着,昂首挺胸往上攀,往高处爬。你看不惯它,想要拔掉它,却防不住它一身都是刺,你还未伤到它,它已然弄疼你。那位骨子里硬挣挣、活泼泼的东西,让你忌惮,又让你欣赏。
连张爱玲都抵挡不住蔷薇旺盛的生命力,她曾在笔下形容乱世歌舞厅里的歌女,用尖细的嗓音唱着:“蔷薇蔷薇处处开!”在旧上海人人自危的时代背景里,恐惧、愁烦、焦虑、迷茫如乌云笼罩在无数人的头顶。然而这女人,还是细声细气很乐观地该吃就吃,该喝就喝,该唱就唱,该跳就跳。哪怕她歌唱的蔷薇“即使不过是绸绢的蔷薇,缀在帐顶、灯罩、帽檐、袖口、鞋尖、阳伞上,那幼小的圆满也有它的可爱可亲。”
细想来,我们现代人,也需要像蔷薇一样泼实地活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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