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的基督》是芥川龙之介的作品,一篇极荒唐的小说。
小说里有个叫宋金花的妓女,是一名基督徒。她豆蔻年华,苍白娇嫩,宛如一朵刚刚绽放的栀子花,却在风月场所里被感染了梅毒。有同行姐妹给她传授治疗的“秘方”——找一个嫖客,过给对方即可痊愈。金花秉着善良的心性,不愿危害他人。直到一个醉酒的洋鬼子闯入她的“私窝子”,金花误以为对方是她信奉的救主基督,在半推半就的状况下被洋鬼子占了便宜。事后,她“极具毒性的杨梅疮,一夜之间,竟消失得干干净净了。”洋鬼子因亵渎神灵而患上了不治之症,最后走上发疯之路——这种剧情,居然是在从未真正信仰过基督教的日本作家笔下出现,端地令人费解。他到底想写啥?
芥川龙之介是东京人,因生在辰年辰月辰日辰时,故取名为龙之介。日本人看待龙的地位,远不如蛇。日本人重视蛇,主要是因为蛇的外形与男性生殖器相似,且有脱皮再生的特点,能让他们联想到蓬勃的生命力。龙则被他们想象成与蛇差不多的自然界生物,威力却逊色蛇远了。
正如芥川龙之介出生没多久,他的母亲就疯了。母亲发疯后,芥川的舅舅将他接到自己家抚养。芥川龙之介寄人篱下,一度活得谨小慎微。好在物质上,他吃喝不愁,也接受了高等教育,曾以优异的成绩考上了东京帝国大学,主修英语文学。但是,他心思敏感,个性压抑,一直生活得不怎么释放。许是为了寻找寄托,芥川接触了大量有关基督教题材的文艺作品,希望能够从基督教的教义里找到心灵的救赎。可惜,他旺盛的理性与超强的思辨能力盖过了单纯的信心。加上遗传性的精神疾病,生活琐事的折磨,江郎才尽的恐惧,芥川终于在摇摇摆摆之间,借《傻瓜的一生》说出了内心里的大实话:“要他相信上帝,相信上帝的爱,他毕竟做不到”。并在35岁那一年,选择服安眠药自杀。
香港导演区丁平是理解芥川龙之介的,他将芥川所著的短篇小说《南京的基督》拍成了一部深情款款的爱情电影。
在电影里,芥川借梁家辉的俊俏皮囊还魂成了冈川。他来到了民国时代的南京,那个风景极秀丽,风情亦万种的古都。那里有杨柳岸晓风残月,那里有白墙灰瓦花街巷,那里有乌篷船有黄包车有红艳艳的冰糖葫芦,那里有低眉信手续续弹的琵琶女有云鬟叠翠粉面生春的美娇娘。
冈川刚到南京,就邂逅了一个小姑娘。小姑娘有点憨,有点野,有点山林小鹿初见人类般的怯生生。小姑娘去“藕香院”找熟人借钱。冈川去“藕香院”找乐子享受。俩人在龟公的安排下作了一场交易。小姑娘穿上红嫁衣,躲进红罗帐,在已为人夫的冈川身下,远山眉紧蹙,杏核眼含泪。她痛。痛却快乐。她以为这是大人们所说的洞房花烛夜。你看,桌案上摆着红烛,墙壁上贴着喜字。她以为她命好,遇到了良人。从此终身有靠,衣食无忧。再说,冈川多么温柔、多么体贴。他帮她洗澡,为她洗脚,他像摩挲一块美玉一般的爱抚她。他还教她写字。这个不识字的乡下小姑娘,居然嫁给了一位大作家。大作家与她过着世外桃源也似的生活,给了她从未有过的被呵护、被宠溺、被怜爱。
她以为她是他的妻,明媒正娶的妻。却不料他早有了妻子,还有了儿子。
当真相传来,金花崩溃。她痛哭出声,情绪激烈。她哭喊着她是基督徒,基督叫人不要重婚。冈川娶她属于重婚,她没法给上帝交代了!
她多么傻呦!冈川连娶她都不算。他只能算是包养她。冈川对她的感情,仅仅建立在一刹那的感动上。他感动这个完全没有文化的少女,将他的创作欲望提升到另外一个境界。他贪婪地汲取少女身上的能量,他深深地迷恋少女纯洁的眼眸,纯真的气质,纯美的身体,却对她皮囊以外的东西一无所知。何况,冈川给过她一笔钱。那笔钱在他眼里是嫖资,却在她眼里是聘礼。
她什么都不懂,稀里糊涂失了身。失了身又失了魂。她爱上了冈川,依赖上了冈川。冈川却回到了日本。她春梦一场,不得已又要面对困窘饥寒的生活。她能怎么办?乱世流年,贫民命如草芥。她贪恋在“藕香院”那昙花一现的温暖,又回到了青楼出卖肉身。龟公将棉花蘸足了鸽子血塞入她下体,安排了患有重度花柳病的嫖客来光顾她。这一次,她信的神没有庇护她。她很快就得了病,很快发展成重病。
起初是身上长红疹,继而是全身遍布红斑。继而抵抗力下降,病毒可能会蔓延到大脑,心脏,眼睛,肝脏,骨头和关节。金花迅速枯萎了。她原先明亮的眼睛变得黯淡,她原先娇艳的容颜变得憔悴,她想活。她才十五岁,她怎能不想活!她去吃人血馒头,她爬到山林里去采摘草药回来熬汤沐浴,她拿着笔在树叶上一遍一遍地写着冈川的名字。她跪在十字架前庄严地祷告。她一边认罪一边祷告。她想要的并不多,仅仅是活下去,还有爱下去。
爱是什么?
杜拉斯说:“爱之于我,不是肌肤之亲,不是一蔬一菜,它是一种不死的欲望,是疲惫生活的英雄梦想。”
爱能做什么?
屠格涅夫说:“|爱可以战胜死亡和对死亡的恐惧,只有爱才能使生命维持和延续下去。”
金花爱冈川,也爱生活,更爱生命。她爱的不止是自己的生命,同时爱惜小孩子的生命,爱惜他人的生命。她相信基督如她一般爱世间每个人的生命,无论是义人的,还是罪人的。
《圣经》里的基督来世间不就是为了救赎罪人吗?
金花身体污秽,但是她相信基督不会嫌弃她。在她坚定的信心里,她终于见到了“耶稣”——那个长得和十字架上的耶稣几乎一模一样的洋鬼子。她崇拜地看着他,语无伦次地表达着她对“祂”的虔诚之情。她任他剥掉她身上的衣服,一丝不挂,任其蹂躏、任其摆布。她甚至不要他付钱。信徒哪有像神灵要钱的?可惜,那个洋鬼子连人性都没有。他白嫖了她,并且让她的病更严重。
当冈川接到消息回到南京,金花已经半疯半癫,形同枯槁了。冈川心疼地拥抱着她,许诺要带她去日本治病。可是,金花熬不到那一天了。她短短的一生,尝尽了人间的颠沛流离之苦,受尽了人性的阴暗冷酷之毒。她依然选择善良,她没有仇恨过任何人。无论是欺骗过她感情的冈川,还是榨取过她价值的妓院,还是摧残过她身体的嫖客,还是舍不得赐给她转机的命运……她都饶恕了。她在冈川的怀抱里笑得宛如夏花。因为在她内心深处,她还是感恩的。谁说基督不存在?基督若不垂听她的祷告,冈川怎么可能回到她身边呢——当冈川询问金花:“金花,你是相信我还是相信基督?”
金花没有回答,而是踉踉跄跄地去追逐被风吹到铁轨上的帽子。她在追逐中摔倒,在摔倒后闭上了眼睛,停止了呼吸。她死在心爱之人的怀里,耳边滑过一阵又一阵的圣歌。她死得很幸福。虽然谁都不知道她的灵魂能够顺利通往天国,但是她让冈川的灵魂产生了强烈的危机。
冈川对金花有愧。他心知肚明若不是当初见色起意,金花也不可能委身于他;若不是当初始乱终弃,金花也不至于沦落风尘。他在自责与懊悔中产生了死亡之念。他说:“不知道什么人可以在我睡觉时,悄悄地把我绞死。如果有这个人,那就是爱,苍凉而痛苦的绝望之爱。”
可是,他终究舍不得自杀。他用行尸走肉一般的状态报复着自己,也折磨着他的妻子。他的妻子优雅白皙,穿着和服,谦恭寡言。面对丈夫的自暴自弃,只是压抑着暗暗哭泣,没有冲他争吵与打闹。冈川却无动于衷,宛如芥川龙之介一般自顾自地写下遗书,似乎对家人有所交代。
他交代的是什么呢?
“人生是一场致命斗争。被打败时,自灭,如汝等父亲。”
好是潇洒、傲岸、超凡脱俗。
芥川龙之介交代的是什么呢?
“我的家人在我死后仍要靠我遗产过活,不过我的遗产只有百坪土地、房子、我的著作权和存款二千元而已。想到我自杀之后房子会卖不出去我就非常苦恼,这时我不禁羨慕起那些有别墅的布林乔亚起来。你可能会觉得我说的话非常可笑吧,我也觉得我现今说的话非常可笑,但是,认真考虑起来这些现实问题在在都会对我造成困扰,可是困扰归困扰这问题也不容回避。现今只能期望在我自杀之后,尽量别让我家人以外的人看到我的尸体而已。”
好是贴心、暖肺、思虑周全。
可惜,自杀的人根本想象不到他们的逝世对于他们的家人伤害性有多大。
根据心理调查:很多自杀者的家人,余生都陷在痛苦中。包括自杀者的直系亲属、亲戚、邻居、朋友,同学或同事,都可能会受到一定的负面影响。他们不仅要埋葬自杀者,还要处理自杀者的遗留问题,甚至会纠结于自己没有及时对自杀者进行心理干预。
《我是自杀者遗族》一书中,一个名叫吕欣芹的当事人,写过这样的话:“十五年过去了,也许很多人会期待我写本书,细诉我以前有多么悲伤,后来又是如何坚强的走出来。但很遗憾的,对我来说,伤痛并没有改变,程度没有减轻。不同的只是以前看不见自己的伤,浑浑噩噩的度日。如今我清楚自己的悲伤,并且要设法活出一个让自己满意的生活。这样的伤痛,不仅无法逃避,连面对也不会过去。于是每个夜晚,不是淡淡的愁,就是狠狠的痛……”
在电影里,区丁平导演用寥寥两个场景就刻画出了冈川欲图自杀时,家人的痛苦状态。这是他对于芥川龙之介选择自杀的不认可态度的证明。在电影里,金花命运凄惨、惨绝人寰,尚且不愿意轻易放弃生命。而冈川之流,还未被苦难怎么劈头盖脸地毒打,已在自己的精神版图里活成了困兽。
这,在我这个基督徒的眼里很好解释。
一个有信仰,哪怕是一名肮脏的妓女,却在污泥里生长成了一朵圣洁的莲花。
一个没有信仰,哪怕是一位风光的作家,依然在自我的囚笼里自以为义,画地为牢。
因为,只考虑自己的人最自私,自私的人难以得救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