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晚看鲁迅的《野草》到深夜。鲁迅自己觉得《野草》反映了他一生大部分的思想感情，所以，篇篇都倾注饱满的智慧和生命体会。而我读来的感觉也是非常精致的，思想的精深自不必说道，向来是深刻如刀的，就文章本身的主题集中度而言，确实是非常少见的文章品种，和那种有个新意思就散漫的一塌糊涂的笔调相比，鲁迅的谋篇布局功夫简直就是非常高大上的那种——不可企及。
这也给我一个教训，就是一个主题之下所有的废话都是必须删除的。这不但是力量也是智慧，是作者对文字的控制力和精微的选择辨别能力，是学识和经验的综合在创作时的控制能力。语言精美，你看《野草》里的散文每一个句子都非常精美，不但是精美，每句话都照应着主题，这就需要强大的控制力才能做到。所谓的精就是准确，美就是优美的造句，表情的着色，紧扣主题，就是精气神的灌注，所创造的文章。
我想鲁迅在写《野草》时一定是心定神闲，精神非常优越，丰足，纵横自由的时期，一切都准备停当，就等着升级这些神作了。在他那搜存丰厚的国民性格印象里，悲悯和同情都消失了，愤怒和怨恨也消失了，他只看见了漫漫历史流动中冥灭闪烁的国民性格里的真实，并随之看见了日后的命运，并预见了命运。他没有说出任何结论，却表达了所有的结论。
“吸取露，吸取水，吸取陈死人的血和肉”这样的句子我不会联想到作者身上任何软弱的东西，也不会想到作者坐在高雅的西餐厅里用着精美的刀具切着上等的带血嫩牛排，或者，一位逢迎着愚昧读者群的作家忸怩作态地宣告自己见不得鲜血，闻不得腥臭而必须做高等人的激昂。媚的视界迅速坍塌毁灭了。“陈死人的血和肉”已经融化。
世上有一句话是这么说的：站在巨人的肩膀上。这句话跟“给偶一根杠杆，偶能撬动地球!”一样似乎都是大话，但前者的意义还是可以估摸出个方向的，至少比：“太伟大了，神往之。”多出一些健康的热情。但就绝对比“我匍匐在领袖的脚下，把他十个脚趾头来回舔个干净。”要让人拥有更多的自尊，而曾经的皇民是巴不得日夜不停滴把十个脚趾头来回舔个没完的。要不活着是一件多么无奈的事。走着，走着，上下左右前后都不是方向，就这么逼迫着走着，终于遇见了自己的坟。
“天地如此静穆，我不能大笑而且歌唱。”而《野草》是一位真的猛士的小夜曲，没有笑，也没有唱，而是陡然而出的一首悲苍小夜曲。曲调优美迷人，美得可怕，真实的可惊，人们不敢随之深想，而闭上了眼睛，背对着着巨大的身影，匆匆逃离，仿佛站立的土地已经开裂，裂缝扩开，惶惶地感到处处是悬崖。人们不敢出声，不敢听取这首迷人的小夜曲。
而我今夜静静地聆听了他，伴着他入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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