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觉得我应该写一个以米萝为主线的故事。写米萝的出生,写米萝的成长,关键是写写米萝的右手。
正常人的右手五个指头皆长短不一地各司其位,各司其职。唯米萝的例外,米萝的右手五指以一块皮包住,仅留个指尖分了长短,看上去像个鸭子脚板。
米萝从长根婶肚子里爬出来时,长根伯看了眼米萝的右手说晦气,要扔到后山喂狼,是长年累月坐在上房窗前绣花的细奶奶说句好歹也是条命,莫造孽。
米萝没被喂狼,米萝是偎着细奶奶膝盖长大的。
我认识米萝,是开学前一天在我娘办公室里。
我娘是洞山村小学语文老师,我娘从十六岁就在洞山小学教书,后来嫁了我爹、我家搬到镇上我爹的单位,我娘依旧在洞山小学教书。
我爹要我娘到他单位上班,我娘说等洞山小学来了合适的语文老师接她班后,她就来。
很无奈,我长到六岁了,洞山小学还没有合适的老师来接我娘的班。
那天,我是领了我爹的尚方宝剑来找我娘,我爹说只要能让我娘放弃教书,不管我使什么招,他都会奖励我一套《匹诺曹》连环画。
我踢开办公室门,刚好看到打着哭腔的米萝要我娘去她家求她爹。
我瞧了眼穿套旧格子衣服的米萝,问她是谁,要我娘求她爹做什么?
当米萝说出她名字,我大笑说还有拿大米加萝卜做名字的呀。不过,我笑声未落,脑壳上挨了我娘一巴掌,说我没礼貌,并牵着米萝的手去求她爹。
米萝家在洞山小学傍边,原来米萝是要我娘求长根伯让她来上学,她要读书。
我好奇不就上个学嘛,干嘛得我娘求。
米萝皱皱眉说我不懂。
好吧,不懂就不懂。我也闹不清到底是细奶奶绣的绿尾巴鸟儿吸引住了我,还是米萝举起的右手掌惹起了我的兴趣,反正我是把我爹交的任务抛到了九宵云外,还撒泼地赖在洞山小学成了米萝的同桌。
米萝的右手掌比左手掌小很多,并且是软软的使不上劲。长根伯对我娘说过一句“一个瘸子能写出字来,我改姓。”
米萝用左手写出了字。米萝不但写出了字,而且米萝还能同我们玩任何游戏,譬如用手抓石子撞关的游戏。
五粒磨得圆溜溜如扣子大小的石头,四粒在地上摆图形,然后将另一粒向上抛,抛一下捡起地上一颗,动作重复,直到将四粒石子包括向上抛的全部捡到手里,便算过关。
如果向上的石子在下落时未捡到地上石子,或者捏在手中的五粒石子掉一粒到地上,就算输。
这游戏共十级,一级比一级有难度,谁先过十级谁赢。米萝是左右开弓,玩得比我们任何一个灵巧、利落。看米萝玩石子,我们几乎忘了她的右手是鸭脚板,尤其是我,眼见她马上要进十级了,我会故意去撞她的手,或者将垒成宝塔状的石子拔开。
每到这时,米萝既不说话也不生气,像她写字时一样只是红着脸、抿紧嘴唇一次又一次将石子归拢,抓石子游戏的十关冲过了,米萝的字写得越来越好了。
我娘常拿米萝的作业本向我们展示,说我们要有米萝做作业一半认真,老师批改作业就省心多了。我娘还说米萝做事有毅力,将来肯定会有出息。
长根伯没有改他的李姓,米萝只要长根伯向我娘承诺让她继续上学就行了。当然,她还是边上学边帮长根伯挖地、砍柴,帮长根婶洗衣、做饭。
许是我娘在洞山村待得久吧,我娘在洞山村人面前说话特有份量,自然长根伯不会反悔他对我娘的承诺。
我问过米萝为什么要读书。
米萝说读了书,才能像我娘一样当老师,才能过上不用面朝泥土背朝天的日子。
我也问过米萝,长根伯姓李,她怎么姓米?
米萝没告诉我。反倒是细奶奶无意间说了句,姓米好,一辈子不愁没饭吃,有饭吃了,就能像个萝卜一样长得壮实。
我们上四年级那年,我奶奶摔了一跤,躺在床上不能动弹,我娘不得不放弃教书,带我离开洞山村,离开了米萝。
而有关米萝的消息,只能偶尔从来找我娘的洞山村人口中得到一点点,比如米萝添了弟弟,弟弟几乎长在米萝背上,砍柴背着,割菜背着,上学也背着……
每每听到,我娘总冲我叹息句,你看米萝这么苦都拚命要读书。
我进初中那学期,米萝突然来我家了。两年没见的米萝除了右手还是老样子,其他地方都长开了,连个头都高出我半个头。
米萝又是来求我娘去她家。米萝考上了初中,也就是说米萝考到镇上我就读的中学,我又能和她做同学了。
我兴奋地抱着米萝的肩膀,要我娘赶快去求长根伯,我还要我娘让米萝住到我家。
我娘牵着米萝去了洞山村,我娘又从洞山村回来了,但身后没有米萝。我问我娘米萝呢。
我娘呵斥句,只管读你的书,别再张口闭口米萝,吓得我忙溜回自己的房间。
我上初三那年,洞山村前后传来了三个消息,先是长根伯将米萝许配给了下村大发家瘸腿儿子三宝,接着是米萝不见了,再接着是七十岁的细奶奶去世了。
细奶奶是米萝不见了的第三天去世的,无病无疼的细奶奶手里捏个正绣的兰花,头靠在窗台边缘跟平时绣倦了打个盹样,走了。
我娘听到这个消息,长长地叹了口气,啥也没说。
也在那年,我家从镇上搬到了县城。从此,洞山村,以及洞山的一切,似乎被我娘和我锁进了我娘那只陪嫁的木箱底里。
转眼,我已是十岁孩子的娘,已从县城住到了市区我老公单位家属楼里。
家属楼座落在市区边缘,周边除了错落不齐的私房,便是一年四季新绿不断的菜地。也因此家属楼院子前的马路上,每到傍晚总会有鸡粪、鸭屎不断。我是不到万不得己,是不会傍晚去马路上的。
一个夏天的傍晚,儿子以不给他买奥特曼就不写作业为要挟,我走出家属院,极度小心地避开路上的鸡鸭屎,往店铺方向去。
就在我专注走路时,一声“立立”惊得我差点踩着了一佗鸭屎。
我缩回脚,寻声而望,离我大约一米远的距离,站个穿碎花裙的短发女人。
女人圆润的脸,似有几分熟悉感,我正犹疑,但见女人抬起右手冲我晃晃,蹼掌!天啊,是米萝!我惊喜地大叫。
在这座城市的边缘,在这个几分潮湿、几分闷热的傍晚,我再度与米萝相逢。
米萝说她出嫁前一晚,伏在细奶奶膝盖上哭,不愿这么早嫁人,更不愿嫁给三宝,她要离开洞山村,要到外面去闯。
细奶奶从夹衣里摸出一叠面额大小不一的纸币放在米萝手里,只说了句,你认得字,要走就走远点,莫让你爹找到你。
揣着细奶奶给的钱,米萝一路辗转来到市区,至于其中经历,米萝没说,我也不敢细问,只管紧紧地捏住她的右手。直到米萝抽手指指马路对面,说屋顶上安有太阳能的就是她家,
说她老公跑出租车,她在一家公司做保洁,大儿子十三岁,女儿十岁,我才舒了口气,下意识问,还读书么?
读呀,你看,我现在是去汤老师家上外语课,米萝的左臂抬了抬,腋下夹个单肩布包。
不等我诧异,米萝要赶着上课,留下电话,走了。
而后,我和米萝会隔一月或者半年遇上一次,知道她大儿子上了重点高中,女儿上了重点初中,她老公抽空兼职跑快递,知道她已转行做了保姆,晚上还在继续上外语课,她还打算报个函授中专。
听到她要报函授中专,我瞟了眼她的右手,米萝不经意举起,我们没说话,只彼此笑了笑。
又一年后的晚上,我突然接到米萝的电话,她兴奋地说,立立,你晓得啵,我当老师啦!
原来,米萝的雇主无意间在他们小区门口碰上米萝用英语与一个外国人对话,转而米萝便成了雇主家两个九岁孩子的英语老师,并且不用再做饭,专职管两孩子的学习。
你是不晓得呢,我一直想当老师,我想哪天能当上你妈妈一样的老师……米萝说着,说着,哭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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