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在教会学生为人的时候,也从学生和家长那里学会了为师。
——作者手记
雨中的问候
雨顽固地下了十多日。那天真不巧,学校又停了电。
中午,我在校园旁的露天空地上生火做饭,可石垒的灶里全是积水,火种很长时间总不见燃起。我很生气,便扔下柴火回到图书室,饿着肚子看起宁波赠送的图书。
好不容易挨至放学,我关好教室门,抻正雨衣,跨上摩托。眼前似乎已浮现着家里热气腾腾的饭。我的车轮快起来,一晃就超过了几十把花花绿绿的伞。孩子们的伞,饰在雨中,像几十支美丽的菊花。
在雨幕里,我看到一只小手向我摇着,就一下子刹住车。车在泥泞里划了大半个圆,停下来。
我问孩子有什么事。孩子揩着额头的雨水,说老师路滑,你把车开慢些!
孩子笑着退到一边。我的神经被什么猛击了一下,突然意识到自己开得太快,如果不是孩子提醒,结果可能就是在医院里呻吟。
很久以后,我仍然会想起这个问候,并且不止一次在集会上告诉学生:学生的安全,就是老师的幸福;老师的安全,也是学生的幸福。
永远无法忘记的谎言
这次初中的教师到我校献爱心。老师中有我的两个得意门生,且都在初中身居要职,照他们的话说,除了来献爱心,其实也是想来看看曾经教他的老师。
在活动后的座谈会上,我的学生说到了我在小学就教会他们初中的一些知识,所以在初中学习时一点也不费力,还说起当时的统考,那时我教的班级百分之百录取。这些小事我是忘记了的——老师的成绩不全是老师的——多数是学生在老师的诱导下自我努力的结果。但当他们谈起还有一个姓吴的学友时,我想起来了:
吴的家离校很远,当时也是住校的,不过不是住在我的宿舍。在一个周六的下午(那时的周六要上一个早晨的课),吴紧紧地捂着肚子,说是肚子痛。当时学校的学生全部走光,吴便苦苦要求我送他回家。作为老师,我不能看着他在痛苦中呻吟,只好弓起腰,让他伏在我的背上,我好送他回家。当时我校周边没有医院,送他回家,找点中药解决,应该是最好的办法。吴回说他还可以勉强走动,只要我陪着他就行了,如果在半路疼的厉害,才让我背。所以,我就拉着他的手不紧不慢地在湿滑的小路上走,大概走了一个小时,我发现吴不再弯着腰,也不再捂着肚子,我问他感觉如何,他说好多了。再走半小时,吴红着脸对我说:老师,其实我没有肚子疼,我是骗您的。我感到奇怪,问:你为啥要用这个来骗我?他说他主要是想让我去他家玩一次,但路太远,怕我不肯才这样的。当时我心里一热:就紧紧攥着吴的手。太约走了近四个小时吧,才到了他家,他的父母忙着到别的家里借了腊肉,还生怕我看见,用芭蕉叶裹得紧紧的,从后门来到了厨房。
这件事过了20多年,今日,上初中的老师我的学生来看望我,无意中想起来,仿佛那腊肉的香味正在我们的会议室里弥漫。
不明的礼物
我的新家迁到了镇上,新家的厨房有两层台板,是用来堆放油盐罐子的,高的一层的什物要仰头才能看见。应该是周末,我正在厨房里煮饭,不经意地抬头,看到台板上搁着约五斤重的腊肉,旁边还有几十节两尺来长的甘蔗,我问妻谁送的,她说不知道,再问熟悉的邻居,看到谁送没有,他们都莫名其妙,这天外飞来的礼物增加了我的思想压力,是不是有谁想害我?心里这样想着,就再也不敢取来享用了。
及至下一周结束,我花了半天的时间到学校附近挨家挨户地问,有一位老人对我说,这件事并不太稀奇,如果你细想一下,就会知道了,比如你曾经特别照顾过哪些学生,再在这些学生中梳蓖清剿,就水落石出了,我一细想,莫非是何……
何是一个小女生,已十六岁了,却像一个十二岁的小孩,身体发育的样子一点也看不出,家庭在一次意外中被火烧个精光,母亲老实近于憨人,父亲染上肺结核。何在我班成绩特好,可以模仿我写的诗去写诗,因为家庭原因,总在求学的钢丝上摇摇欲坠,她那发育太慢的身体让我揪心地疼,于是,我给他联系了一个资助者,资助者很慷慨,给了他一定的补助……
我找到何,问她厨房里的东西是不是她所放,她红着脸点点头,轻声说谢谢老师,就迈着孱弱的身体向学校走去。
事后,这块腊肉一直让我舍不得食用,但半年以后,我还是用它招待了前来镇上考试的学生。
大娘关了门
十年以前,我负责着七个教学点的教育管理,这是加给校长另外的工作,所以,一年里总有几次要与教育辅导站里的领导一起下乡,去看看教学点的教学及安全情况。
这七个点,刚好分布成直径不下于十五公里的圆,我们下乡一次,走走停停至少是三天。江边的地势很怪,上一坡,下一坡,不停反复,才找得见大树笼罩下的破败的学校。那一日,我们走了两个小时,爬到了半山腰,大家用塑料瓶舀来沟里的水,围着在一株大榕树下休息。
榕树外零星散布着十来户布依人家,人家的园子里黄亮亮的黄果托在树枝头,很是诱人。由于累与饿,我们都流着口水,向有黄果的地方张望。我突然看见最近的一家房屋的侧面山角处,探出半边苍老的妇人的脸,妇人看到我望见了她,忙把脸一缩,不见了。待我们喝完瓶里的水,准备再向山的最高处爬,那张苍老的妇人脸又出现在房的山角,我抢前几步,叫一声伯妈,说你家有没有水啊,我们想到你家装点水,苍老的妇人先是有些慌乱,后又拘谨地抬头望向我,仿佛在我脸上找着什么,好一会儿,才问我是哪里的,来寨子里整哪样。我说我在新寨学校教书,想来看看这里的孩子有哪些还没有读书。她先是大张嘴巴,再惊喜地说,怪不得我看到你好面熟,你是袁教师?新寨的校长?我给孩子报名看到过你,我好笨,想不起来了!家里有水,快进来坐!
我们进了这位妇人的屋子,妇人忙用葫芦做的瓢瓜舀来一大瓢凉水,让我们喝,我们传递着喝着瓢里的水,妇人趁我们不注意,一下子关了大门,与我一起的领导很是惊慌,呼地一下站起来,想向外走。转瞬妇人已不见,但我们却听到了母鸡惊慌的叫声,不一会,妇人一手提鸡,一手提着菜刀,来到我的面前,对我说,男人不在家,你们不能走,要在我家吃饭,我不会杀鸡,老师你来做。我接过鸡与刀。妇人打开门,对着远山用布依语呼喊,想必是叫男人快些回家。我趁她呼喊的当口,偷偷放了鸡和刀,扯了一下领导的衣角,他们会意,都不声不响出了门,才对妇人说,我们刚吃过。妇人死死拉着我的衣袖不放,好半天,我才挣脱妇人,但我分明看到妇人眼里的失望,那眼里,好像还有更多细细的水雾。
一个小时以后,我们爬到山顶,天已有些昏暗,待我回头,我看到妇人手里捧着几个黄果,仍朝着我们所走的方向,怔怔地张望……
一支“黄果树”
报名的第一天,报名老师来电话说:有一个人想来学校报名,一至六年级的教师都不敢收,我问是怎么一回事,报名老师嘿嘿地笑着挂了电话。
我只好放下手里的活计,骑车赶到学校。到了学校门口,我看到了上百个家长来为自己的孩子报名,其中,有一位老者,大概有60岁了,满头银亮的白发,一张脸瘪瘦得像老了的丝瓜皮。离他很近的报名家长指着我说:那就是校长。这位老者三两步抢到我的面前,拉着我的手,像哭又像笑地对我说,他想给孩子报名。我说孩子读书是好事啊,你的孩子不是我们学校的吧,他点头说还没有进过校门。我问孩子带来没有,他说带来了。老者就向侧边一让,我就看到了他的侧面有一个大小孩,应该有十七八岁,唇已有了茸茸的胡子,我问是不是他,老者不好意思地点头。
我问孩子读过书没有,孩子摇头,说是家离学校太远,到年纪时想读,却没有钱,现在长大些,看到别的孩子在读书,他就央老人带来了。我听了很不是滋味,挨级挨班的问报名老师,他们回答说孩子年纪太大,又没有读过学前班,怕影响教学质量,所以不收。我问孩子,你想读几年级啊,他说想读二年级,我硬性地把孩子安排到了二年级,二年级的报名老师很是不服,嘟嘟囔囔了好一阵,终于写上了孩子的名字。
老人看到孩子的名字已画在了信笺上,手一下子抖起来,慌乱地在自己的裤包里掏着什么,好半天,我看到了一包已被揉皱了的“黄果树”香烟,是那种最廉价的劣质烟,只值两元一包。或许是由于慌乱,老人抽一支递给我时,烟竟掉落在地上,沾了一些泥泞(当时正下着小雨)我急忙弯下腰拾起,老人重新抽出一支,硬要我换过,我摇摇手,急忙掏出火机点燃那支沾上泥泞的烟,可能是因为沾了水的缘故,烟竟不接火。我把火机开大一些,火机的火苗一下子窜了老高,我伸过烟去点火,已闻到了烧焦的毛发味道。当我把香烟点燃抬头,竟看到老人有两大滴泪滑到干瘪的脸颊上了。我的心头一下子不自在起来,心想这不是鸡毛一样的小事,怎么让他哭了。
事后,有家长告诉我,他是清早到的学校,一直央求老师为他报名,都没有实现,还被有些教师教训几下,可能是委屈与激动才哭了。
三年以后,孩子终于因年龄太大,不好意思与其他孩子共入学堂,就悄悄地辍学了。可闲静下来的时候,我总是会不自觉地向孩子的家的方向遥望……
山的那一边,那位干瘪的老人,还健在吗?
乡村路上
现在,一个最偏僻的乡镇的街道上,我们都会看到每逢赶集的日子里,总是车水马龙游人如织,那些在散步的人们,任你摁破喇叭,仍没有谁会为你让路,有的甚至故意朝有车的方向挤,如果谁不小心碰了他一下,一千元内的赔偿解决不了问题,这多少让我们教师感到世风日下,人心不古。
记得那是前五年的事,我也是与教育辅导站的领导一起下乡去检查工作,我们来到深山里的一株大榕树下下,那是一个急转弯的地方,路细得像是一条将断未断的线,路下是几乎垂直的陡坡,路上是一簇簇的荆棘,一句话,路不可以并排走两个人。每走一步,我们都很是小心翼翼,担心一不小心就要滚下山坡。
就在我们快要转过山弯时,突然看到从对面走来姐弟俩,姐姐大约十岁,弟弟最多七岁。姐姐走在弟弟的后面,当姐姐看到路对面有人过去,忙叫住自己的弟弟:峦(布依方言)!快给伯伯们让路!我们听到这一句话,才想到要急忙停住脚,当我们停下脚步准备为孩子让路时,两个孩子都已经爬到了路坎上,我看到了他们紧紧地揪着路坎上的荆棘,赤着的脚趾紧紧勾在地上,生怕脚往下滑。我是走在最后,当我走到了两个孩子的身边,我看到了那个小男孩的手指渗出了血,那血已染在了荆棘的枝条上,小男孩的表情很是痛苦,但他仍紧紧攥着枝条不放。当我们走过男孩,回头,男孩正往路上滑下来,那时,我已看到了男孩满手的血,但他却天真地向我们叫,伯伯们慢慢走!
后来,我向我的老师和其他朋友说起这件事,他们笑我说谎也不看对象,并说打死他们,他们都不相信……
菊花正黄
也许是因为下雨,也许是因为车子有了故障,但我在平坦的路上以最慢的车速向学校赶时,突然听到车子呼地一响,竟一下子飞到了两丈远的公路外沿。
当我昏昏惚惚地从地上爬起来,才看到裤子的膝盖处都破了。我小心地绾起裤管,用路边的蒿枝擦干了腿上的血,又骑着车继续赶路。
学校有几十级石梯,我咬紧牙歪着身子向上走,说是走,其实跟爬差不多,好不容易走到了自己的教室,教室里满满地是正在早读的孩子,当孩子们看到了我撕破的裤管,看到了我两只膝盖上摔破的伤和还在往外冒的血,他们一下子静了下来,都不约而同地望向我,
我向学生们作了一点解释,我说我站不起来,我只有坐着替他们讲课,如果有写不起的字,同桌可以帮助一下。于是我开始向孩子分发已批改的作业本,由于我的手也受了伤,掌心火辣辣的抽搐着痛得钻心,当我发作业时,有几个本子就从手上滑到了桌下,我忙着理好未发的本子,又努力地勾下头,想去拾起已掉到桌下的本子,突然间,我看到桌下有有五六个孩子的头碰在一起,他们没有向老师打一声招呼,竟都自觉到桌下去捡拾老师掉下的本子。那一刻,我的泪竟一下子从眼里涌出来,我哽咽着说:谢谢你们!
后来的二十多天里,由于膝盖总是在活动,我只得偶尔站着上课,其他时间都是坐着的,但值得欣慰的是,我没有去医院治疗,没有耽误孩子的一堂课,就在这段时间里,不知是谁的孩子在教室的花盆里种了一株菊花,我问孩子们,他们都不说,只有班长说是希望早日康复,让我的事业如菊花一样美丽。
这个单元的作文,学生们都用了班长的话,把题目叫做《幸福像菊花一样美丽》
今日闲着无事,拟了教学生涯中幸福的点点滴滴,虽然它只如菊花的花瓣一样细微得看不上眼,但很多的花瓣缀在一起,那就是一朵美丽的菊花了。
(编辑:黔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