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朋友聊读书，我说读书要学王勇(秋水翁)。王勇读《红楼梦》，书页中的空白处，密密麻麻写满了他的心得。足见王勇的读书，不是“望天书”，是读“进去”了的。那种读法，读一本，是一本;读一本，消化一本，似慢实快，是真正的走捷径。
其实我很想说我年轻时也是那样读书的，为了显得谦虚，只好夸王勇。
从前读书，为加深理解，一是在书页上做眉批，同时用红蓝黑各色铅笔在字里行间画杠杠、戳点点，一本书常常弄得乌猫皂狗;二是摘抄，把自以为重要的句子抄在专用笔记本上。三是做卡片，专门记录阅读时碰撞出的火花，可以算是微型赏析或读后感。三种方法，为的都是哪一天回过头来重读，亦即孔夫子倡导的温故。然而前一种方法因需要重读的文字不集中，且零乱，读起来磕磕绊绊，注意力不免会分散。第二种方法抄来抄去，太费时间不说，重读时脱离了语境，便如陈饭剩菜，食之无味，白费了不少工夫。第三种方法呢，卡片越积越多，过后还要整理，麻烦。
现在，阅读的方法已经改变了，在电脑上读。读的是电子书。
人上了岁数，老花，读纸质书越来越吃力，戴花镜不舒服，还累，稍读几页便要闭目养神。摘抄更费劲。
这就显示出在电脑上阅读的好处了。
首先，字体任选，可大可小。我一般会把字号调得很大，眼睛离电脑屏幕至少六十公分。其次是保持坐姿，尽量坐端正。看得累了，还可以活动，边看边用按摩锤敲敲背，拍拍脖子砸砸腿。最方便的是摘抄，再长的段落，轻点鼠标，选定，复制、粘贴——大功告成。我写读后感，经常大段摘抄，事半功倍，安逸得很。最近又发明了类似从前读书的读法：边读，边寻章摘句，边读，边胡思乱想，同时把所思所想记下来。早已打开的文档，便是书页的空白处。读后形成的文章，应该算是读书笔记。并不是每本书都这样读，能够享受这种待遇的，是好书。
这种读法，是从车前子先生的《茶话会》开始的。举例如下：
“与女士们先生们会合。我见到女士们就又心平气和了。”
——读到这句，笑了。这货原来与冯唐是一路货，都热爱妇女。表达也含蓄，之前正生气，见到美女立即心平气和，没有一个字说热爱妇女。
“我看女性，一眼或许就知道其出身——最简单的判断，大家闺秀的肌肤有一种天然滋润，因为从小是被禁止大声喧哗的，所以没伤到肺气，肺主皮毛。”
——用中医理论来判断大家闺秀，就算是歪理，也沾得上边。由此还可以推断，那些歌唱家的皮肤，大抵不怎么细腻。这样写，俏皮，有趣。
“我说，参展者六人，观众也只要六人。观众要挑选，一个会泡茶的，一个会做点心的，一个会熏香的，一个会拍曲的，一个会说话的，一个会扫地的。我说，扫地的难找。扫地的分寸掌握最难，一不小心不是斯文扫地，就是扫地出门。”
——此扫地非彼扫地。说着说着就说到一边去了。原来冷不防偷换概念，可以产生幽默。
“一天我上班，发现办公桌上那把跟我近三十年的紫砂茶壶不翼而飞，它是有情之物，想必出门寻找我的童年去了。”
——身外之物不翼而飞，再贵重也无所谓，何等洒脱!
“以前愿意深夜喝酒，喝到神志模糊，上床睡觉。现在酒是不喝了，深夜新泡一杯茶，喝到头脑清醒，也是上床睡觉。神志模糊地上床睡觉与头脑清醒地上床睡觉，没什么本质上的区别。无非一个早点做梦，一个迟点做梦。”
——像是在说我，下午坚决不再泡茶，怕失眠。转念一想，衣服裤子随便穿的人了，早点做梦与晚点做梦有啥关系。
“回忆里，往日美好，是我三十年前在虎跑喝龙井，二十年前在紫金庵喝碧螺春。可惜在紫金庵喝碧螺春刚喝第二开，外地来的小说家一定要我陪他去看泥塑，等回来再喝，茶味已过，就像眼睁睁看着邻家少女老了，却一点忙也帮不上。”
——这都能扯到邻家少女身上?不过说得新颖。
读到这儿，还想起四十年前，冒了大雨去虎跑喝龙井。接待方——杭州市广播电视局的一位处长在一旁等着，怕人家久候，争分夺秒，只喝了短短半个小时。大口大口地喝，喝白了走人。邻家那位，少女仍然是少女。喝的是新茶，香得死人。很贵，一块钱一杯，但是值了。如今还想去老地方喝龙井，一块钱后面加个零，怕是远远地闻一下香气都不行。
“其实我刚开始喝到的并不是青苔香，喝第一口时候，感到一种香如此熟悉，却说不出来。喝茶经常会碰到这种情况。月环告诉我，是粽子叶香。她又告诉我，大红袍的正宗茶香也是粽子叶香。第二天早晨，我嘴里还在过端午节。”
——最后一句，神来之笔!充分说明写文章不能太老实。换了你我，不消说是这样：“第二天早晨，我嘴里还有浓浓的粽子叶的香味。”
香个屁!......
你看，眉批，摘录，赏析或曰读后感全有了。三位一体，安逸。当一回庖丁，把名家名作拆他个七零八落，更安逸。
其实王勇和我这种阅读方法有一个名目，叫做“开卷动笔”。
网红教授戴建业先生在一本书中介绍到，他读研时老师就一再强调开卷动笔，强调把第一印象写下来，从而培养自己对作品、对语言的敏感。要动笔，其前提自然是必须真正“读进去”。
不才只读过一学期初中，后来全靠自学，无意中也养成了开卷动笔的习惯，便觉得有理由沾沾自喜。
也许有人会说，你的读后感，大段大段摘录别人的文字，不应该算作自己写的文章。关于这个，我以为无须计较。其一，摘录的文字，我并没有打上自己的标签，是在帮忙打广告，于原作者有利。其二，摘录的泰半是精华，加上自己的感悟分享给朋友，为他人节省时间，亦算是功德一件。而且，摘录不但需要审美经验，同时也是一种劳动。其三，既然是读书笔记，算谁的文章抑或算不算文章都无所谓。最后要说的是，写这类文字，权当闲聊，自娱自乐而已。
不过，有人读，且读得开心，便是娱人了。
2021年11月4日于上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