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秋风送凉,秋雨骤至。我顿然想起荒废已久的笔墨了。
摊开宣纸,握笔于手。忽觉为写什么书体而犹豫。草书?不。与此景不合。楷书?不。费时费工,又呆板而欠空灵……
此时,窗外竹影摇窗,窸窸窣窣,似与人语。我恍然眼前一亮:竹子,竹简也。竹简之书,实是高古,雅而拙厚也。我从架上又抽出一纸,这纸含有竹片,条条如绸,淡黄柔软。如果再着上我俊朗娟媚的黑体字,岂不锦上添花。得意之余,又迟迟不肯下笔。竹简书,还真不好写。写丑了,还真对不起富有诗味的“竹简”一词。
竹简,竹,清凉之物,瘦硬之物,坚劲之物;间,間,閒也。两扇门之间见日月,既有日的温润,又有月的通透。我们的先祖多会选料啊!太有智慧了!更是首次把带有灵性的文字用毛笔书于其上,首次把墨香与竹香交汇、浸染,使竹简书诗意盎然。战国之前,我们的先祖,是把文字刻或铸在甲骨和钟鼎上。但,甲骨和钟鼎材料稀有,文明难以深广传播。故,竹简的出现才得以改变。
天,不觉得暗了。我燃灯长坐,渐沉入无际的思索。你难以想象,我们的先祖是怎样经过反复的比较和艰难的选择,才确定此传播文明的雅致之物——竹子,又是怎样艰辛的选竹、裁竹、煮竹、烘竹、刮青、打眼,直至最后一道工序:编册。如此繁复,不由人不感叹。那一个个默然面对青竹而劳作的坚韧不折的背影,那一摞摞有青而黄的竹片,在我眼前清晰地晃动。
竹简出炉了。从战国之后,一群又一群文字从甲骨里飞出来,从钟鼎里跳出来,从狭小的圈子里被放逐。以燎原之势,向宽广的视域延伸,飞腾。让你聆听了百家争鸣的滔滔演说,让你经受了那个暗夜里孔老思想的洗礼。
竹简上,先祖古雅秀媚的书写,亦让我感受了书法艺术的璀璨。立起身来,重又翻阅那些竹简书。信阳楚简,字体开阔,结构匀停,用笔圆曲流畅,书风疏宕而娟秀;郭店竹简,书体形似蝌蚪,字如活了一般,自由摆动;还有上海博物馆藏战国楚竹书,书体神奇隽秀,清新俊朗,在方圆兼备,刚柔并济的笔触中,透露出一股潇洒飘逸,劲健雄肆的风神,其显露出的蚕头燕尾,说明那时已具备了相当成熟的隶味。然而,我最中意的是《云梦睡虎地秦墓竹简》。此简出土于湖北云梦。“云梦”一词,让我想起了“气蒸云梦泽,波撼岳阳城”一诗,颇有气势。云梦,大抵就是湖北云梦这个地方。史料载,此地出土竹简,共一千一百余枚,字四万多,均是墨书秦隶,用笔有波折倾向,书体脱胎于秦篆,犹有篆迹,篆隶相杂。笔线欹斜相依,笔画饱满生动,气势连贯,为秦隶唯一存世者。其书写内容为《秦律十八种》等十部分。书写记录者是墓穴的主人“喜”。据云梦秦简《编年记》载:“喜”生于秦昭王四十五年(公元前262年),在秦王政元年,“喜”年仅十七岁,就为秦国服徭役,尔后历任安陆御史、治狱鄢等与刑法有关的低级官吏。他在秦王政三年,四年和十三年,曾三次从军,参加过多次战斗,到过秦的几个郡县,最后亡于任上。
“喜”处于中华文明崛起的前夜,是重要的历史节点,也就是秦皇攻伐六国,统一天下的几十年间。他虽是一个小小的官吏,位卑言轻。但他几十年勤勤恳恳,平凡而认真地工作,坚持律法,记录律例法案。也许他个人的生命微不足道,但这不足道的个人命运与时代交织交汇,就如细流汇聚而成大河。正是有“喜”这样千千万万的小人物,严谨记录历史走过的步态,才使秦国变成长风破浪的行船,也正是他的严谨,竟然推翻了司马迁《史记》中关于陈胜吴广起义的某些错误。据载,秦征兵,如无特殊情况而延误行程,罚二副铠甲,超十天者罚一副铠甲,若是雨雪天气,则不受任何处罚。可见秦律并不是多么严酷至极。
从此来看,“喜”是一个有故事的人,更是一个记录历史的人,但他是否被历史真正的铭记?两千多年的时光长河,恐怕他早已隐入历史的尘烟。打开墓棺,我们看到陪伴他的不是金银珠宝,而是那些普通的竹简,脚边,枕边,身边,甚至于肚腹之上,皆是堆放的竹简。这些竹简还是那么鲜活,正是有他,秦简的生命轨迹才得以延续,陪他跨越了二十多个世纪。他静静地趟在那里,他是幸福的,幸福了两千多年了!为官,他不愧律法,为民,他不愧职业操守!
叮铃,墙上悬挂的钟声响了,这钟声是千万个“喜”敲响的,是千万个制简工匠敲响的。竹简必将腐朽,然而这些律令背后的精神是不朽的,制简者沉默的身影是不朽的,还有那些文字是不朽的。正是这些诸多的不朽,才推动文明滚滚向前!
窗外,星河浩阔而繁密。此时,我毫无睡意。就着灯光,洋洋洒洒立成千字简书。那些文字向外晕染游动,线条于竹简上缓缓开成花朵,后竟盈满一纸繁花。
默立祈祷,唯愿花开而恒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