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于云
春已归来,村庄多了泛眼的绿。
风,从河面吹来,裹挟着水草的腥味,流淌在阡陌之上,钻入袖底,未肯收尽余寒。
田野里,那些枯黄的再生稻怀抱沉甸甸的稻穗,半掩在绿油油的鹅肠草里,没有了喧嚣的章节,飘散了骨髓里遥远的呐喊,让光阴穿越到千万年前的起点。稻田中间那个稻草人,穿着主人的夏装,沐浴着暖洋洋的阳光,安安静静地看着再生稻。它仿佛明白主人的心意,手里的扇子木桩般纹丝不动,任那些鸟儿啄食稻穗,互相追逐打闹,比赛似的唱着明快嘹亮的歌儿。
老人坐在微微湿润的泥土上,愣愣地盯着鸟儿看,如同见到节后离家的儿女。脸上的皱纹一折折散开,露出安慰满意的笑容。饱腹的鸟儿抖抖身子,斜着肩,弯着腰,倒饬着新换的漂亮羽毛,不再到处乱跑。它陪着他,仿佛离家的孩子回到母亲怀抱,沉浸在早春的慢时光里,沉醉在世外桃源中的梦幻里。
行走在乡间小道,时空交错。田地里的所有物事,都渗透着岁月的质感。这几年村民们相继加入打工的行列南下北上,闲置的农田多了,任其杂草丛生。离院落较远的冬水田多年不曾种植,长满了巴茅,一簇连一簇。
钻进巴茅丛,微风拂过,荻杆摇曳,扑扑作响,贯穿岁月深处的村落烟火,一寸一寸沉入光阴一隅,像是一声低叹,又像是一首摇篮曲。走进巴茅丛深处,却意外发现了一位身形佝偻的老人,身后一串长长的脚印,伸向村口的小路,等待一桌烟火里的家事春秋。穿过巴茅丛,一片树叶悄然离开枝头,随风飘落到老人的脚下。他拾起它,粗糙的手指在叶面上来回滑动,任凭岁月的痕迹爬满他的全身。烟圈漠漠,沉默无声。逆光瞥去,田野里仿佛呈现出一块孤独的石碑。
柏树枝杈上,不知名的昆虫从长长的冬眠中醒来,抖动着身子,开始活蹦乱跳闹腾起来。它不停地裹卷着翠绿针叶,吐丝结网,正酝酿一场春天的盛事。小时候,父亲带我去垄上挖红薯、窖薯种,在土地里谋划一场新的收获。宽口锃亮的锄头的木柄在他手里紧握,只见白光一闪,红薯翻出,满地收获。刨去泥土,轻轻地放进垫有稻草的背篼,小心翼翼地堆码在地窖,盖上一层厚厚的泥沙,充盈自然的循环带来无限力量。来年春天,挑至向阳的肥田或耕作多年的山坡熟土,种上薯种,待其生长出藤蔓,剪出新苗插进土地中,在经历春夏的锤炼后,蜕变成秋天丰收的盛景。
午后的阳光,嫁与风儿,摇晃着村小的红旗、村口的杮子、垄上的辣椒、架下的枯藤……抖落无数细碎的色彩,汇聚成赤橙黄绿青蓝紫的彩练,凌空飞舞,于天上,于地下,于水中,于那藤蔓缠绕的青瓦灰墙、飞檐翘角上,一笔一笔,描绘出季节的层次和质感,向人们传递春回大地的美好春意,填补广袤田野无声的空旷。
在村口的土坡上,几位老人坐在杮子树下,大家谈得最多的是土地。“现在种田可轻松多了,政府鼓励的举措多得很,力度也大得很。幺娃子不想再南下打工了,打算回来好好种田。”老人抑制不住内心的兴奋,话也多了起来。他告诉大家伙儿,春节回家,幺娃子已经悄悄地添置了崭新的农机农具,政府给了补贴,自己花不了几个钱。特别是村上承诺在山坡上修建塘堰,再也不用担心缺水了。老人站起身子,面对旷野,仿佛看到春风从村口吹过来,摇醒沉睡的冬水田,在田野上画了一幅金色的油画:热闹的大地,打谷机“嗡嗡嗡”翻转,大口吞咽稻穗,稻粒哗哗流出,堆成一座座金色小山。一场春天的好戏,在杮子树下拉开了热闹欢腾的序幕。
立春几天了,风里面有了春天的讯息。村口的杮子树早早地少女怀了春,辞别了枯秃的枝头。杮子树是沉默的,或许也有千言万语。但老人与杮子树什么都不说,像彼此稔熟的老友。
春天正大踏步地向村庄走来,没人能拒绝这一场春天的好戏。
编辑:李玉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