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辞讲话

回 归(小说) ——心灵独白

作者:王秋粼   发表于:
浏览:54次    字数:5113  原创
级别: 文学秀才   总稿:38890篇,  月稿:0

  一

  我把那个扫地的老头打了。怎么会打他呢?吃了一碗清汤面坐在小饭馆里,长得像黑塔的郑国荣,怔怔地看着面前像盘子的碗,抓着硬如钢针的头发,一遍遍地在心里问自己。我没打过人啊,那天晚上怎么就打人了呢?而且打的还是一个瘦弱的老人。郑国荣把大如海碗的拳头举到眼前看,那天晚上它重重地落在了瘦弱老人的胸脯上了。为啥要打他呢?他只是一个早出晚归,在灰尘烈日风霜雨雪中,一个月挣三百块的老人啊。我怎么就下得了手呢?

  郑国荣努力想记起那天晚上为什么要打在风雨烈日中,打扫钟鼓楼到邮电局那段街道的老人,可是,除了买烤玉米的男人女人小孩,污垢泛光黑色的腰包再怎么用力也塞不进半张纸币一个硬币,最后不得不把钱往短裤膝盖处的兜里装钱外,其他的都记不起来了。是不是我做梦了,梦见打了人?郑国荣抓了抓短发,头皮屑纷纷扬扬。绝对不是梦,是梦的话我怎么会在这里,而不是在街边桥头卖烤玉米?这里离家千里,汽车火车要坐几天呢。既然不是梦,怎么想不起来为了啥事打那个老人?真是奇了怪了。

  郑国荣啪啪打了两下被老婆邻人骂作牛头的头,不痛,用了很大的劲啊,怎么不痛呢?郑国荣曲起指头弹了弹脑门,还是不痛。有多少年没打过人了?十年?二十年?三十年?对了,是三十年。三十年前读小学三年级为了那个白白净净细细弱弱的女孩,打过班上个子最高学习最差的张仕途。为了感谢,那个女孩八年后做了我的妻子。想到妻子,郑国荣嘴一裂,露出被劣质烟糟蹋得惨不忍睹的牙齿。结婚后妻子对我好得不能再好,可是,好景不长,五六年后就变了,成天骂我没本事,是窝囊废。骂我空长了一副铁塔一样的身体,却挣不来钱干不成事,让她吃不上美食,穿不上好绸段,住不上好房子在,亲戚邻居面前说不起话抬不起头,矮了一截。刚开始只是在被窝里骂,后来在儿女面前骂,再后来在乡邻面前骂,再再后来在亲戚面前骂。骂得儿女不正眼看我,骂得乡邻亲朋都用脚后跟看我。儿女读书开家长会,不要我去,说免得丢人现眼,同学笑话。这些还受得了,谁让自己没本事是窝囊废呢。受不了的是白天儿女叫我吃饭不叫“爸”叫“哎”,夜里妻子连摸都不许摸,面向墙壁睡,把一个冰冷的背对我。这样的日子过了多少年?八年十年,还是十五年?

  郑国荣努力想要弄清楚被妻子儿女冷落了多少年,但从日上三竿高想到日在中天也没弄清楚。在他抓挠短发埋头苦想时,高挑身材,瓜子脸上有几颗白麻子,四十岁左右穿着红花裙子,趿拉着“双星”牌红拖鞋的饭馆老板娘;谢顶脑门发亮,穿着白背心,前后左右六个兜铁圈布条十几个的灰色短裤,长得膀大腰圆的老板看了他十次。一次比一次看的时间久,看第十次时目光如钉子,直看得郑国荣的后脑勺脊梁骨嗖嗖直冒凉气。

  不能在这里坐了,再坐下去,他们不但会找人打我(电视剧中这样的情节很多),还会起疑心打电话叫警察,那样可就糟了。说不定那个老人死了,我已成通缉犯。现在是信息时代,不只是把通缉令贴在电线杆桥柱上,还会发到网上,像新闻里一样。罪犯逃到天涯海角也逃不出那张网,“那是一张虽看不见,但却威力无穷的网”,电视台的人和电视里的警察和罪犯经常这么说。我能逃出那张虽看不见,但却威力无穷的网吗?答案不用是不能。

  郑国荣想到这里,唰,额头冒出了豆大的汗珠。逃是逃不掉的,可是——不逃会很惨,儿女不再见我,妻子离家出走。离家出走的话她说了好几年了,我哄着一直没有付诸行动,这次铁定的要离家出走了。郑国荣只觉得心被人摘走了。儿女不理,妻子出走,活着还有啥意思,不如从立交桥跳下去算了。

  冰凉的泪水滚下郑国荣浮肿得厉害的脸,滴落在污垢泛光,看不清颜色的短裤上。死了一了百了,啥烦恼也没有了。不会被人骂没本事,不会被人骂窝囊废,更不会受妻子如刀的目光,儿女如冰的神情。那么——再也不用劳作奔波,四处碰壁受气遭白眼了。死了就平等了,如电视里演戏的人说的“死人是不分尊卑贵贱的。不论你是一文不名,还是富甲一方,死了便都一样:一捧黄土,一把白骨。唯有不同的是,一文不名的人葬礼冷清,富甲一方的人葬礼热闹。”演戏的人看得很透,说的也正确。任他是富人,还是穷人,都要死,死了便一样了,没有啥不同。郑国荣脸上浮出了四天来的第二丝笑,第一丝笑是刚才想起妻子嫁给他的原因后浮出的。

  得走了,去那座立交桥上跳下去,让魂灵儿飘飘荡荡回四川去。郑国荣对着桌子上十多只搓手搓脚的苍蝇使劲点了点头,拍拍被汗水弄湿的头,站起来跨出小饭馆,走进冒着热气的街上。

  二

  从电扇簸箕大的小饭馆里出来,被如火的秋阳一晒,郑国荣眼前一黑,差点晕倒。闭上四天四夜没合过血丝遍布的眼睛,抚抚剧烈起伏的胸脯,深吸一口气,向不远处的立交桥走去。

  正午,是一天中最热的时候,离闹市远,人车少,既不必担心有人看热闹,也不必担心有人打电话叫电视台的记者来。没有记者也就不会有警察,没有警察也就不会被抓住押送回四川。很好!郑国荣擦着脸上豆大的汗珠说。这桥有多高呢,跳下去摔得死吗?不要像电视里讨要工资无果的农民兄弟摔成残废,吃喝拉撒都在床上。开始父母妻儿兄弟姐妹还端汤递水,接屎倒尿,后来谁也不管了,任其自生自灭,好凄惨好可怜。郑国荣抓住桥栏向下看,嗯,很高,不但摔得死,还会摔成一张肉饼。郑国荣长舒口气,抬起头眼望西南方,泪水滚滚而下。

  老婆,儿子,女儿,我郑国荣对不起你们。没让你们穿上好衣服,没让你们住上好房子,没让你们吃上山珍海味,没让你们喝上琼浆玉露。让你们过着布衣粗茶的日子,没有别人羡慕嫉妒的华衣美服,没有人人称赞的高楼大屋,你们跟着我受苦了。泪水模糊了郑国荣的视线,西南方变成了一团灰蓝色的云。我郑国荣也想让你们过上吃香的喝辣的日子,也想让你们穿华衣美服,也想让你们住高楼大厦,也想让你们在人前抬得起头说得话,更想让你们被人仰视高看。可是——从娘胎里跟来的心脏病像绳子缚住了我的手脚,让我不能如邻居乡人亲戚们上矿山,下江海,钻煤井,爬鹰架,挥砖刀,举铁镐,洒汗水,挣大钱。致使你们受邻里乡亲的挖苦,遭亲戚朋友的白眼。有病痛求借无门,有灾难无人伸手,这一切的一切都因我是一个没有用的男人。郑国荣使劲抓扯头发,抓扯得硬如钢针的头发,暗红色的头皮哭爹叫娘。

  爹,妈,你们的独生儿子没有用,没能如你们所希愿的挣一份好家业。奔波劳累了大半生,只修了四间土瓦房,买了一台十四英寸的小彩电,一辆“永久”牌自行车(现在已不能骑要卖废铁了),除了这些,其它再没啥了。爹,妈,我没像别人的儿子给你们修坟立碑,没给你们做法事道场,让你们死后被人挖苦:哼,养了个没本事的窝囊废儿子。

  爹,妈,儿子三天前打了人,说不定打死了,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抓住了是要挨枪子的。迟早都是死,不如现在就来与你们相聚,免得东躲西藏如丧家犬漏网鱼,惶惶不可终日。白天怕看见警察,夜里怕听见警笛,胆战心惊的日子让我如受油煎似火烤。俗话说得好“早死早脱身”我不想逃了,不想跑了,太累。四天四夜没合过眼,脑子和眼睛里面都是拿着手铐手枪的警察,指着骂我的人群(那个老人的儿孙们,以及认识和不认识的人),怨恨地看着我的妻儿。他们一刻也不离开我的脑海眼睛,轮番骂我,恨我,抓我,追我。那声如炸雷的骂,如刀似剑的恨,以及寒光闪闪的手铐手枪,把我折磨得都快疯了。我一刻也受不了了,反正抓住了要枪毙,被人骂着死,还不如从这桥上跳下去。

  郑国荣抹去脸上的泪和汗,看看前后左右,没人注意他。谁也不会想到我会打那个扫地为生比我还可怜的老人。我虽然长相凶恶,可是别说打人,骂人也不会。结婚二十二年,我一句也没骂过妻儿,只有妻儿骂我打我,我一根手指头也没碰过他们。骂人打人的男人不是好男人——虽然我在老婆眼里不是真正的男人,是个窝囊至极一无是处的男人,可我绝对是一个不骂人不打人的男人(把那个“好”字去掉)。一个被老婆成天骂没有用的男人的我却打了人,而且打的还是一个瘦弱的老人。这是一件很耻辱的事。为啥不打年轻力壮的人,要打瘦弱的老人呢?真是羞死人了。打死一个身强体壮的人虽然同样不是件荣耀的事,但总比打死一个瘦弱的老人要令人高兴(高兴?打死人能说高兴!)。郑国荣重重地打了四下被太阳晒得生疼的头,一次比一次重。至少人们不会说“打死一个瘦得不能再瘦的老人算什么本事?有种打死身体强壮的年轻人!”“以强凌弱,欺软怕硬,算什么本事!”

  羞愧的泪水汗水如雨簌簌直落,郑国荣觉得有一千个人在骂自己,一千个人在扇自己耳光,脸上火辣辣地疼,脊梁骨钻心彻肺的痛。

  是啊,为啥要打那个瘦弱的老人呢?何况瘦弱的老人还是环卫工人。不久前的那场大雨,不但夺走了一个年轻的生命,还把老县城弄得污泥满街渣滓满巷,要不是环卫工人没日没夜地打扫清洗,老县城不知要被臭气污水淤泥糟蹋蹂躏多久。郑国荣右手握拳擂打胸脯,唉,真是鬼怪迷了心窍,妖魔偷了魂魄,怎么就打那个瘦弱的老人呢?真是该死了!郑国荣抹掉满脸的汗和泪,把脏得不能再脏,穿了四年的短袖衫扯了扯,把皱成一团的短裤抖了抖,蹲下看看在农贸市场十元钱买的黑色凉鞋的扣子是不是扣好了,然后便向桥栏攀去,可是脚没跨上桥栏便放了下来。

  就这么死了吗?死在离家千里外的地方。这么远魂魄能回到家乡?家里人不知道我死了,不会为我招魂呼魄,没人为我招魂呼魄,魂魄是回不去的。从小就听老人说人死得太远魂魄回不到家,魂魄回不到家岂不成了孤魂野鬼?不行,我不能死在这么远的地方,要死也要死在离家近一点的地方,如此魂魄才能回到家。郑国荣抚抚起伏如浪的胸脯,长长地吐口气。好险,差点成了孤魂野鬼。幸好没跳下去,否则魂魄回不到家,死了也不安宁。郑国荣啪啪拍了两下直冒凉气的头顶,转身向来时的路走去,疲惫无力的影子踩着他的背,隐约听见骨头肌肉的呻吟声。

  三

  天,总算黑了,没有星星,没有月亮,更没有浮云浮云是有的,与夜空的颜色一样,只是难以分清哪是夜空哪是浮云罢了。若是在乡下,这样的夜晚是伸手不见五指的,灯火通明的城市,与白天没什么区别。空中的尘,地上的尘,看得一清二楚,甚至绣花针掉到草丛里也能找出来。还是乡下好,白天是白天,夜晚是夜晚,不像城市,白天和黑夜的界线分不太清。车多,人多,噪音多,刀子一样的目光也多。唉,怎么想起跑到这里来呢?是因为小时候读了写南京长江大桥的课文,想看看那跨江而过的大桥么?桥是看了,可是——回去的路太远,远得不知兜里的钱坐火车汽车够不够。郑国荣看着没有星星月亮的夜空,乱七八糟地想了一阵便躺下去闭上眼睛。

  这是啥草?柔软,像毯子。郑国荣坐起来仔细看了看,嗯,像房后山坡上的草。郑国荣像见到了亲人,泪水滚下浮肿得一按一个坑的脸后,看着绿茸茸的草出了好一会儿神,抹了几下脸便又躺下去。

  会有人来赶我走吗?像电视剧里的流浪汉,刚睡着便被人连骂带吼地赶走。可是——不睡在这儿,去哪里睡呢?兜里的钱又不多,不能住旅馆饭店。总得找个地方睡一觉,四天四夜没合眼了,头又胀又痛,眼睛疼得像揉满了辣椒粉。再不睡一觉明天便没有精力去买车票,没有精力买车票便回不了家,回不了家便要在外受这难以忍受的折磨。郑国荣反复想着,半个小时后进入了梦乡。

  读高二的女儿怎么没上学呢?不是已经开学了吗,她在干啥呢?哦,跪在坟前烧纸。那座坟里埋的是谁?坟是新的,也就是说所埋之人刚死不久。噫,在珠海打工三年钱没回来人也没回来,长得像老婆,眉清目秀的儿子怎么也站在坟前?脸上还有泪水。呀,还有老婆,她也站在那里,脸上虽然没有泪水,却是双眉紧皱,一脸悲戚。坟里埋的人不会是我吧,我不是还活着吗?怎么会埋在坟里呢。郑国荣想上前问问坟里埋的是谁,却又既怕儿子女儿老婆骂,更怕吓着他们。还是不上前问吧,可是——不问怎么能知道坟里埋的人是谁?郑国荣站起来向老婆儿子女儿走去。

  “起来,怎么睡在这里?”

  一声低喝响起,几米处的老婆儿子女儿插着灵幡花圈,坟头石没垒好的新坟不见了。郑国荣睁开眼睛,穿迷彩服戴红袖套,身材高大健壮如塔的中年男人正看着自己。郑国荣打了个冷颤,一骨碌爬起来,想向手拿电棍健壮如塔的男人笑笑,可是使了很大的劲也没笑出来。他想说什么,又不知道说什么,嘴唇动了动,便低下头慌不择路地向大街跑去。

  四

  阳光灿烂,又是一个热不可当汗水如雨的日子。郑国荣走在离市区很远的另一座立交桥上,身上沾了不少沙子。

  昨晚被健壮如塔的中年男人吓醒后,郑国荣在大街上走了一会儿,便去了白天路过的建筑工地。从矮围墙翻进去,找了一块平地,枕着沙子想着老婆儿子女儿,不知不觉便睡着了。一夜无梦,甚至连身也没翻,睡得很香,比在家闻着老婆身上的低廉香水雪花膏的香味还睡得香。如果不是纷杂零乱的脚步声,郑国荣不知要睡到啥时候,这可是他四天四夜第一次合眼睡觉。

【审核人:站长】

收藏   加好友   生成海报   分享
点赞(0)
打赏
Tags: 独白 心灵 小说 回归

发布者资料

热门文章

致辞讲话

查看更多致辞讲话
首页
栏目
搜索
会员
投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