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此为《红楼梦》六十六回笔记。
大约在我只有十岁左右的时候,央视87版红楼梦电视连续剧开始上演,那时候家里只有黑白电视机,我依稀记得随父母看过几回,然而那时年纪尚幼,对电视里那些恩恩爱爱、热热闹闹的人情世故并没有兴趣,惟能记住一回场景就是那柳湘莲救助薛蟠时有一场短暂的打斗,后来看到一个美少女自杀,众人一阵哭泣,就顿感索然无味了——恐是儿时喜欢武打动作的情景,所以留得那一点点印象。
及至成年,读到《红楼梦》此回时,方觉得武打场景不过是情节的需要,而尤三为情而死,才是此回引人悲叹,触人动容的真正内容。
尤三的死,演绎了爱情的期望和爱情的毁灭——实实在在的一场爱情悲剧,来得如此迅速,去的又是那么突然。我们不禁会问,作者为什么会这样写呢?也许正是这部小说之所以如此伟大的真正原因之一。
尼采说:“悲剧是一种最高的艺术。”接着他又说:“一个有深度的人,当他最初接触人生世界时,一定会发现这个世界是一个痛苦的世界,一定对人生、世界产生悲观的看法,如他沉沦在悲观主义里面,他就会颓废。如果他不沉沦在悲观主义里面而能跳出来的话,他就会重新肯定人生世界,对人生世界充满乐观的希望,这个时候的乐观主义,不再是浅薄的乐观主义,而是富于创造力的乐观主义。”
也许《红楼梦》这部小说里,用这样的悲观剧情示人,是告诉众多读者,要在悲观中看到生命的希望,要努力去追求生命的完善和独立,用坚强的心去抗争,去奋斗……然而作者并没有告诉我们该走哪一条路,只留给我们一种对未来生命和爱情、社会和伦理道德的思考。
悲剧的伟大就在它能够更多地引起人们的感观认识,更能引起人们的思考,所以悲剧往往流传得更久。
然而看此回尤三之死,柳湘莲的出家,似乎是对爱情的绝望,这种绝望是一种真实的悲情,同时也是对现实一种强烈的批判和愤恨。细细品读此回,就像看到宝黛二人的爱情结局一样:林之死,宝玉出家,既是一种悲剧,也是一种解脱。
二
翻看这一回,其总体情感基调是从喜到悲的,也真像人生一样:出生时伴着欢笑,死亡时引发悲恸。
然而一个人在自己的生命历程中,要扮演怎样的角色,一般由两方面决定:一是自我的醒悟,就是要活出自己的生命特色来;二是由社会决定,就是社会的人怎样看我,我就活出怎样的人。
所以站在社会层面看一个人,你往往只能看到人的社会性,而看不到他的自我本性。就像兴儿在这里谈到的贾宝玉一样。
他长了这么大,独他没有上过正经学。我们家从祖宗直到二爷,谁不是学里的师老爷严严的管着念书?偏他不爱念书,是老太太的宝贝。老爷先还管,如今也不敢管了。成天家疯疯癫癫的,说话人也不懂,干的事人也不知。外头人人看着好清俊模样儿,心里自然是聪明的,谁知里头更糊涂。见了人,一句话也没有。所有的好处,虽没上过学,倒难为他认得几个字。每日又不习文,又不学武,又怕见人,只爱在丫头群儿里闹。再者,也没个刚气儿。有一遭见了我们,喜欢时没上没下,大家乱玩一阵,不喜欢各自走了,他也不理人。我们坐着卧着,见了他也不理他,他也不责备。因此,没人怕他,只管随便,都过的去。”
兴儿在向二尤闲话贾宝玉时讲到三个问题:一是说贾宝玉不爱读书。在争名夺利的人眼中,读书的目的是获得名和利,所以他们读的书带有很强的功利性。而在清朝,读四书五经,作八股文章,就是为了求得功名,而这正是贾宝玉所讨厌的行为——在贾宝玉的心里,把读书求取功名的男人称为“禄蠹”,带着一种轻蔑心态。所以站在世俗人的立场看贾宝玉,他的确是不爱读书的人。
二是说贾宝玉思想不正常,整天疯疯癫癫的。看到这句话,我想起另一句话来:“世人笑我太疯癫,我笑他人看不穿。”这就是贾宝玉的自我醒悟——他个人活得潇洒和自在的地方。金庸武侠小说里,一般写三种人,一种是所谓的名门正派,一种是所谓的邪教,另一种人是介于二者之间,整天看他疯疯癫癫不着调的样子,其实却活得自在而潇洒,比如《神雕侠侣》里的周伯通。当一个人看清人世间诸多的事情后,才能得到这样的领悟——可能这样的人,最容易看到生命的本质。
三是对人的态度,贾宝玉不像一个公子,没有贵族的气质,也不讲阶级的规矩。这其实是平等的人文思想,站在儒家思想上看,这就是真正的仁爱——对任何人,任何有生命的东西,都可以保持一种温和的态度。
然而我们更为兴儿感到可怜,他生活在社会的底层,卑微地屈从于权贵,其实早已失去了自我,就像鲁迅先生说的:“生活,原如鸟贩子手里的禽鸟一般,仅有一点小米维系残生,决不会肥胖;日子一久,只落得麻痹了翅子,即使放出门外,早已不能奋飞。”他们已经被奴役得没有了自己,哪里还有醒悟的思想,这就叫卑微者的麻木——奴性的体现。
但是尤三却对贾宝玉有另一种看法。在尤三的冷眼里所看到的贾宝玉,正是与众不同的生命特征。尤三是一个有独立思想的人,她从兴儿的闲话和少有几次与贾宝玉的接触中,既看到了贾宝玉形象的俊美,又看到他的与众不同。正所谓“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在许多生命特质方面,尤三、贾宝玉、林黛玉等都有生命的共同点——追求个性的解放和自由。
三
所以尤三明白地告诉贾琏和尤二她喜欢柳湘莲,甚至达到痴情的地步。
人正说之间,只见三姐走来说道:“姐夫,你也不知道我们是什么人。今日和你说罢,你只放心,我们不是那心口两样的人,说什么是什么。若有了姓柳的来,我便嫁他。从今儿起,我吃常斋念佛,伏侍母亲,等来了嫁了他去;若一百年不来,我自己修行去了。”说着将头上一根玉簪拔下来,磕作两段,说:“一句不真,就合这簪子一样!”说着,回房去了,真个竟“非礼不动,非礼不言”起来。
尤三的断簪行为里,一方面表现出对爱情的忠贞和热烈地追求,另一方面,有一种决绝的毁灭——生命的洁癖里,正是那种“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毅然之态。也许只有在年轻的生命里,人们才能看到这样的绝然和意志,这是一种生命的热忱和纯洁的美!当生命经历过世俗的洗磨后,生命就会变得柔软而圆滑了。
我第一次读到小说这里时,就被尤三的这种表现所感动,那时候我还天真地想,尤三的婚姻一定会幸福美满的。所以当我读到贾琏在去平安州的路上见了柳湘莲,说定尤三的婚事之后,心里一阵喜悦。
因又说道:“方才说给柳二弟提亲,我正有一门好亲事,堪配二弟。”说着,便将自己娶尤氏,如今又要发嫁小姨子一节,说了出来,只不说尤三姐自择之语。……薛播忙止住不语,便说:“既是这等,这门亲事定要做的。”湘莲道:“我本有愿,定要一个绝色的女子。如今既是贵昆仲高谊,顾不得许多了,任凭定夺,我无不从命。”贾琏笑道:“如今口说无凭,等柳二弟一见,便知我这内娣的品貌,是古今有一无二的了。”湘莲听了大喜,说:“既如此说,等弟探过姑母,不过一月内,就进京的,那时再定如何?”贾琏笑道:“你我一言为定。只是我信不过二弟,你是萍踪浪迹,倘然去了不来,岂不误了人家一辈子的大事?须得留一个定礼。”湘莲道:“大丈夫岂有失信之理?小弟素系寒贫,况且在客中,那里能有定礼?”薛蟠道:“我这里现成,就备一分,二哥带去。”贾琏道:“也不用金银珠宝,须是二弟亲身自有的东西,不论贵贱,不过带去取信耳。”湘莲道:“既如此说,弟无别物,囊中还有一把‘鸳鸯剑’,乃弟家中传代之宝,弟也不敢擅用,只是随身收藏着,二哥就请拿去为定。弟纵系水流花落之性,亦断不舍此剑。”说毕,大家又饮了几杯,方各自上马,作别起程了。
贾琏不说尤三“自择之语”,是要掩盖尤三的性格,要知道在封建社会里,女子自择男人,那是放荡的行为,是要受到伦理批判的。在几千年的封建社会里,这种伦理思想压迫了众多的女性,所以当《牡丹亭》和《西厢记》这两部戏曲出现后,一直影响着当时社会众多的少男少女,《红楼梦》里常常借用这两部戏曲里的内容,也正是要引导年轻生命的觉醒。
从贾琏与柳湘莲的交流中,我们也可以看出,贾琏也并不是那样的一无是处,而且他的办事能力还是很可靠的,只是平日里在王熙面前,显得似乎弱了一些——男人一旦在女人面前丢了尊严,心里或多或少会有点变态。而尤二的温柔体贴,正好让贾琏受伤的心得到了安抚,所以当他从平安州回来,见了尤二,完全有一种安定和温暖的情态。也许在尤二那里,贾琏获得了做一个真正男人应有的尊严,所以他此时应该有一种幸福感。
从他迎娶尤二后我们可看出,贾琏再没有外出寻花问柳,而是一直守候着尤二,也许男人与女人之间的忠与不忠,爱与不爱,更需要彼此之间的尊重和体贴。如此看来,他与王熙凤的婚姻里,家庭利益的相互组合一定大于情感本身。所以,不管凤姐如何威风,她的婚姻是失败的,她的情感结局是一种悲剧。
当然尤三收到柳湘莲的定情信物——那把“冷飕飕,明亮亮,如两痕秋水”的鸳鸯剑时,也一定兴高采烈、心花怒放。
在旧时社会里,定情信物是男女私下的行为,就像前面贾琏给尤二的玉佩一样,在迫于礼教的压力,这种私授信物是不被社会认可的。然而贾琏向柳湘莲索要的信物,却是一种契约的证明,是在明面上确定了男女之间的关系,即所谓的订亲。在这本小说里,讲到很多次订亲,比如尤二指腹为婚,后来用银子退婚之事。
我总觉得古时候的人比现在的人更有契约精神,更诚信。凭一件信物就可以达成两个人的终身大事,若不是具有彼此之间高度的信任,绝不会这样做的。反观我们现在社会,即使签订了各种协议、合同,制定了各种约束条款后,仍然出现层出不穷的违约、欠债、制假、欺诈、贪腐等等行为,也许在商业高度发达、资本疯狂盛行的时代,人们日趋于利,往往遵从己所不欲故施于人的思想,所以这社会越来越变得无序、贪婪、凶残、道德水准急速下滑——人类的文明程度随着物质的飞速发展不但没有得到提高,反而日渐衰退,真是可悲!
四
然而社会的道德观念对一个人的影响,也是致命的。
当柳湘莲回到京城后,本该有非常愉悦的心情,然而当他同时听到许多关于二尤不好的传言后,他动摇了,犹豫了。
在他向贾宝玉寻求证明的时候,他情不自禁地对贾宝玉说的那句话:你们东府里,除了那两个石头狮子干净罢了”里已经可以看出他打定了退婚的主意。
在当时的社会里,关于二尤的身份,一定很多诟诼谣言,这是世俗社会所谓礼教强加在柳湘莲身上的压力。一方面这样的压力实在强大,让柳二郎一定寝食难安。
二则柳湘莲的性格一定有很多缺陷,他的冷,是表面的,其实内心一直有不敢面对现实的懦弱。可以想想,如若怀疑,为何不去面见尤三,倾心交流,打消自己的疑虑呢?——他那样追求自由放荡的人,怎么会在乎这些名节上的东西?所以,柳湘莲真可谓冷面又冷心。
三是当时宁国府贾珍与贾蓉在社会上的影响一定极坏。“爬灰的爬灰”,“养小叔子的养小叔子”,正说明宁府的淫乱和不干净。
这些原因纠结在一起,动摇了柳湘莲的意志和信心。
他不知道,尤三对他多么痴情,他若前来退婚会让尤三感到极度的失望,也是对尤三极大的侮辱!
那尤三姐在房明明听见。好容易等了他来,今忽见返悔,便知他在贾府中听了什么话来,把自己也当做淫奔无耻之流,不屑为妻。今若容他出去和贾琏说退亲,料那贾琏不但无法可处,就是争辩起来,自己也无趣味。一听贾琏要同他出去,连忙摘下剑来,将一股雌锋隐在肘后,出来便说:“你们也不必出去再议,还你的定礼!”一面泪如雨下,左手将剑并鞘送给湘莲,右手回肘,只往项上一横。
可怜:揉碎桃花红满地,玉山倾倒再难扶!
尤三对自己的痴情作了一个了断,在这个毁灭的行动里,可以看到生命的洁净和高贵。年轻的生命里容不得杂质,尤三用生命证明了自己灵魂的纯度,然而未免太过于悲凉——那个美好的生命何至于如此轻率?!同时我们也为她的爱情感到惋惜——人人都笑尤三的淫奔无耻,可又有谁责怪贾珍父子的乱伦、柳湘莲的懦弱呢?
那些男人为了一点名声,可以这样无情,这不是对男权社会里,那种不可一世、冠冕堂皇地大讲仁、义、礼、智、信的男人极大的嘲讽么?
尤三死后归入太虚幻境,作者似乎以神的名义,歌颂了这样一个痴情而刚烈的女子——没有现实的贞洁烈女,却是神仙一般的人物!
五
人的生命也许只能经历过这样的悲剧,见过这样悲壮的爱情,才会有所领悟。当柳湘莲听到那个瘸腿道士的一段话后,也许他才真正领悟到生命的真谛。
湘莲便起身稽首相问:“此系何方?仙师何号?”道士笑道:“连我也不知道此系何方,我系何人。不过暂来歇脚而已。”湘莲听了,冷然如寒冰侵骨。掣出那股雄剑来,将万根烦恼丝,一挥而尽,便随那道士,不知往那里去了。
也许柳湘莲此时一定有这样的感叹:
我来自哪里?将去何方?我追求的放荡自由,不过是内心的虚妄。人生红尘之中,我只是匆匆的过客罢了。人世间的所有事、所有人,也不是可以长久拥有的,这俗世红尘,只不过是我歇歇脚的地方。
所以我要挥尽那三千烦恼丝,方可以获得真正的自由和潇洒。
——多么痛的领悟啊!
2022年9月6日于金犀庭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