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黑下来,公鸡就一路温言细语,把母鸡和小鸡呼唤着进门。它们从夕阳里出来,身体还有阳光干燥的热气。进到院子以后,一部分鸡进了鸡笼,一部分今年的新鸡就进了院子南角的一个房间。
这个房间许久没有清扫了,一些蚊虫在上面嗡着。房间里摆满了杂物。靠着西墙,是一张竖起来的木板床,灰色的条纹阴郁暗沉,床边竖着床头架子,一些蛛丝在摇晃着。
一群鸡算准了时间,天刚刚黑的时候犹犹豫豫地进去了,它们还是小心谨慎的,仿佛房间里还有一个不曾入睡的人。
这个房间曾经住着我奶奶。
2013年的秋天,好天气持续了一些日子,屋外野菊花泛滥得到处都是。阳光灿烂得一塌糊涂,明亮的院子,温暖。这些时候,人对这肮脏、苍白的人生多了一些信任。阳光能够照着活着的人,人就有了活下去的欲望。
大妈过来看奶奶。大妈年纪大了,突然就温柔许多,对奶奶忽地多了关心。她问奶奶想吃什么,奶奶说什么也不想吃,就想喝水。于是冲了糖水给她喝了。问她还喝不,她说不了,斜靠在床头。大妈待了一会儿,就走了。
过了一会,我去看她,她还是那个样子靠在那里。我想着她昨天夜里嘀咕了一阵,想必是累了,没有喊她,就让她多睡一会儿吧。把中午的饭烧了,我又去看她,她还是那个样子,我去摸她的手,已经凉了。中午的太阳明晃晃的,我的眼睛也晃。
我冲到屋外,喊大爸,说奶奶死了。大爸说:知道了,马上过来。再喊爸爸,爸爸说:知道了,马上回来。我又跑回了她的房间,摸她的手,摸她的脸,知道这个人再不会和我说一句话了,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仿佛来不及悲伤,眼泪就先到来了。
爸爸妈妈没有请人给她穿寿衣,他们自己给她擦身体,自己给她穿了。妈妈一边穿一边念叨:你乖乖的啊,给你穿好了,路上不冷……奶奶果真把身体软下来,让她穿好。
从六十岁的时候,奶奶就给自己准备寿衣了,许多讲究我都没有心思去搞清楚,好像衣服的材料是有讲究的,内衣应该是棉质的,内衣和外套要一样长,还有扣子也是有讲究的,几颗几颗等等。我一直以为死亡是离我很远的一件事情,所以根本没有用心记这些事情。
奶奶对衣服挑剔的程度不比那些大明星差。一件新衣服给她,她高兴:啊,这衣服真合适,这裁缝多能干啊。听着这些话,我们就放心:这回不会错了吧。但是不过几天,这件衣服就出毛病了—不是长了一公分,就是粗了一指头,大部分是她自己改了。但是年纪大了,总是粗针大线的,并不好看。但是她自己觉得好,就是好的了。
奶奶的衣服没有一件是原始的,都是经过她修改的,而且总是修改得不成样子。爸爸为此发了几次火,根本没用。好像衣服到了她手里不是为了穿的,就是为了让她改来改去的。
所以她的寿衣也经过了很多次的置换和修改,直到她老糊涂了,想不起来还有寿衣这东西了,才放手。我们就笑:奶奶还是糊涂一点好,给什么穿什么。
当一个人给什么穿什么的时候,她的生命已经无力。再也看不到她躲在房间里偷偷改衣服的样子,那种做贼心虚的光芒把她包裹得像个孩子。
人死后是要不停地烧纸钱的,我不知道是什么意思,难道是为一个灵魂送行?我不知道奶奶的灵魂是在房间里还是从大门出去了,喧闹的气氛里感觉不到她的存在。我想给弟弟打电话,又怕他正在课堂上,奶奶如果泉下有知一定会怪我:老子死了都不是大事,还有什么是大事?是啊,那个时间里,我把死亡看得那么轻,觉得不必要许多人知道。
过了许久,我还是给弟弟发了信息:婆婆死了。我不说去世,不说她走了,我直愣愣地说她死了。她去了会回,走了也会回,而死是一条单行道。弟弟很快开车回来,埋怨我不早告诉他,因为他回来的时候,奶奶已经入棺。
棺材放在厅屋,并没有放进堂屋。一口没有刷油漆的很结实的棺材。奶奶的身体那么小,放进去如一个小小的婴儿。
陆陆续续来了许多人。死亡的热闹慢慢出来了。奶奶就三个儿子,都六十多、七十的人了,他们肯定是羞于大哭的。奶奶活了九十多岁,已经一点一点把死亡的气息透露给他们,把他们的悲伤化整为零了。
奶奶还有一个养女,早年走得很亲热。后来奶奶信了基督,姑母信佛,都信得神神道道,奶奶说去姑母家就头疼生病,因此就慢慢疏远了。姑母来的时候奶奶已经入棺,她摸着棺材一圈哭了一通,非常好听的哭腔,这样的哭腔是不需要眼泪的配合的,我觉得她没有必要这样,忍不住笑。
黄昏的时候,棺材重新打开,让所有的人都看一眼:她不过就是睡着了的样子,对人生还没有厌倦之色。
我和弟弟读小学的时候,她六十多岁,接近七十。那时候她就信基督教了。基督教刚刚传到我们村里,爸爸妈妈接触也是因为我的病,当然我的大毛病是治不好的,可是把我牙疼的小毛病给弄好了,奶奶就皈依了基督教,从此一心一意,直到死去。
他们的祷告词不是书上的,而是让别人抄在本子上,一段一段的,每一段都有一个名字,比如:吃饭词、睡觉词、赶鬼词、治病词等等,看上去他们觉得病是病,被鬼摸了是另外一回事情,好像还有一点唯物的想法,但最后都是通过耶稣的神力给治好的。年少的我们并没有被这给忽悠了,但是面对十字架却有一种本能的敬畏。
奶奶不识字,所有的祷告词都是靠别人教。早上起来,我和弟弟做作业,奶奶做饭,她一会儿进来让我们教她两句,一会儿进来再教两句,而她的记忆力特别差,一篇祷告词不知道要教多少遍呢。奶奶是个特别爱学习的人,每天见缝插针让我们教她读祷告词,好多年都是这样。我和她睡在一起直到我结婚,所以每天晚上她都缠着我教她读祷告词的。
那时候觉得教她读祷告词是一件非常痛苦的事情。几年下来,她学会了两本,盛极一时的时候,她居然能给村里的小孩子治病了。这样模糊的信仰的力量居然可靠了。
后来,她的“法力”就少了,也不再给一些头疼脑热的小孩子看病,我也没有了继续教她读祷告词的耐心,她每天早晚跪在十字架前面祷告,年纪大了,跪下去不容易,起来也不容易了,就站着祷告。也许是信教时间太长,有些怠慢和疲惫,她在吃饭的时候也不拱着手念祷告词了。
不知道什么时候,她的话就多得让人厌烦。遇见什么人都会讲:我又把哪个小孩治好了,主又显神迹了;主对我们多好啊,你看还有人不信他,又说:昨天晚上主又在我房间里发光了,主发的光是白色的,魔鬼发的光是红色的。
开始我们对她讲的这些感觉是神奇的,对耶稣肯光临我们的家充满了感激,后来听她说的次数多了,反而不相信她了。奶奶这时候总是很着急:我这么大年纪会说谎话么?
这些说完了,就会怀念早年的一段旧事,而且骄傲得眼睛发光:那时候日本鬼子进村了,到处抓壮丁,爷爷就这样被抓走了,她回家听到这个消息,把一岁多一点的大爸一抱就去皮集找日本人要我的爷爷。村里人都劝她不要去了,日本人可是不讲情面的。
但是奶奶说:我当时就横了一条心,你爷爷不回来,我就跟他一起死。这时候的她是一个伟大的女英雄,好多女人不敢做的事情她做了,这成为她骄傲了一辈子的资本。
奶奶说:我在皮集等到挨晚,碰到了那个管事的了,我一点也不害怕,我想不起来要害怕的了,你大爸那时候可乖巧了,我说,娃,给长官敬个礼,他伸起小手就敬了个礼,那个人高兴了,问了一些情况,就把你爷爷放回来了。
这件事同样被她复述了无数遍,奶奶的英雄主义因为过多次数的重复已经面目可憎了。后来我说:奶奶给日本鬼子敬礼,汉奸!奶奶就跳起脚追我:老子是汉奸,还有你爸爸还有你吗?奶奶那时候的脚力还好,追着我屋前屋后跑,我真的害怕她追上来打我,但是又忍不住笑。
抬棺材上灵车的时候,按规矩,爸爸应该给每一个抬的人下跪,但是乡里乡亲,这样的礼节就变更了一下:变成了他给每个人行作揖礼,但是他的单膝弯曲,在每个人的面前蹲一下,那样子让人心疼,头上的孝巾长长地垂着,让他整个人显得比平时小了。
去火葬场的人不多,我们在家等着,等她回来入土。我想象不出她小小的身体被送进熔炉的样子,那时候她的灵魂会看着她的肉体一点点化为灰烬的过程吗?她会埋怨子孙没有按照她的心意不火化她的身体吗?或者叹息一声:我这个老太婆是犟不过你们的,烧就烧吧,反正我不晓得疼了。
她真不晓得疼了吗?
我们在小路上等他们回来。夜黑得很,但是许多人的声音交织在一处,连悲伤都变得模糊了。爸爸把她从车上抱下来,是一个小小的骨灰盒了。我没有抱过,但是一定轻,轻得让你找不到用多大的力气去接。她如同一个孩子躺在爸爸的怀里。
还是把骨灰盒放进了棺材,如同一个小人走进了一间大房子, 空荡荡的,她不知道往哪个角落站。她一定有一些惶恐有一些不适应,只是她想呼唤的时候再也找不到一个人。
棺材放下去,土填进去,一个人从这个世界上彻底消失。还是没有风。黑聚集在周围,一点儿也散不开。有一些土是落在我们心里的,哽住呼吸,哭不出来。
她活着的时候,我觉得她很烦,还时不时冤枉我一些事情。这个争强好胜的老太婆对谁都不会示弱服软,不管多亲的人都要争个输赢,甚至不惜把自己伤害,我对她在一段时间里有些厌倦了,想着她死了也许真是一种解脱,后来她就真的死了,我几乎来不及仔细想她会死的时候,她就真的死了。
她死了以后,那个房间里的灯亮了四十九天,这是长明灯啊,为她黄泉路上照亮。我经常进去她的房间,喊她:婆婆,婆婆!但是我出来没有感觉到她的存在,这让我真正恐惧。她究竟对我有多寒心,所以根本不回一下头。
在她房间里坐着,想她如果还在,哪怕天天吵架也是好的啊。这个人走了,这间房子空了,这个人在一个人心头的位置也空了,而且没有任何别的东西可以填充。你想哭,却觉得矫情。
如果今天我告诉她:奶奶,我上电视了,上了好多好多电视。奶奶一定会斜着眼睛看我:就你,还上电视?你话说得清楚吗?
本文选自余秀华《无端欢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