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五年,我十二岁,感觉那年夏天有些特别。雨下的勤,还格外暴,三天两头大雨倾盆。积水把田野里二尺来深的玉米苗都淹没了,站在我家所在的河沿村村头放眼嘹望,远处近处的田野全部白花花一片,晴天时一望无际绿油油的玉米苗此刻连梢头也看不到,如此一来,一座座绿树掩映着的村庄,仿佛变成汪洋大海中的一个个孤岛。
村北,平常清澈娴静的沙颍河变得浊浪汹涌,面目狰狞,黄褐色的河水裹挟着大量树枝、杂物,像成千上万头瞪着血红眼睛,发出沉重嘶吼的疯牛,撒开四蹄奋力奔向下游。宽阔的河滩上溢满了水,高大、粗壮的杨树柳树浸泡在水中摇摇欲坠。这些顺着蜿蜒漫长的河道生长的树木在河滩上蔚然成林,成了鸟儿蝉儿的天堂,尤其夏季的蝉鸣,像永不停歇的流水,似绵亘万古的河风,此起彼伏,不绝如缕。
沿村子中央街道南走到村头,另一条村道横着铺开,与中央街道搭成“十”字形。十字形东北角,是村里唯一的五保户杜奶奶家,两间低矮的小瓦屋毫不显眼地静默着。
瓦屋开门就是村道,没有像村里其他人家那样有个宽敞的院落。杜奶奶养的几只芦花母鸡无处下蛋,经常把热乎乎的鸡蛋下到邻居家的鸡窝里,然后红着脸“咯咯咯哒,咯咯咯哒”地叫着在杜奶奶面前晃来荡去,不知道是道歉呢还是跟老太婆赌气。小脚的杜奶奶打舍不里,撵又撵不上,气得每回都撇着没牙的嘴骂:“吃我的,喝我的,屙蛋屙人家,真是白眼鸡,挨千刀杀的白眼鸡。”
杜奶奶无奈又可怜的骂声像一条鞭子,一次次抽打在志华、我、学伟、小福的心里。我们四个人一般大年纪,在五年级同一个教室上课,每天一起上学、放学,形影不离,是老师、同学们公认的“四侠客”。其中志华生日偏大,也最有主见,我们三人都默认他为“盟主”。那天又听到杜奶奶骂街,志华悄悄把我们三个聚拢到一块儿,压低嗓门说:“再过几天就放暑假了,到时候咱几个帮杜奶奶垒个鸡窝行不行?”志华父亲是我们村建筑队队长,耍瓦刀的一把好手,十二岁的志华门里出师,掂瓦刀砌墙有模有样,这方面我们三个亲眼所见,佩服得五体投地。不过,我还是提出了自己的见解:“帮杜奶奶家垒鸡窝我赞成,这是做好人好事,不过班主任王老师不会知道啊!到时候学校怎么表扬咱们呢?”
三人都乜斜着眼睛,向我翻白眼。志华还恨铁不成钢似的恨恨连声:“殷国然,亏你还是班干部哩!就这样的思想觉悟?平时老师怎么教育咱们学习雷锋做好事不留名不留姓的?”我的脸顿时热辣辣的像被谁抽了一耳光,羞愧得垂下头,再不敢吭声了。
放暑假的第二天,杜奶奶家垒在屋门角落的鸡窝就被我们做成了。杜奶奶高兴坏了,张着没牙的嘴巴嗬嗬笑个不停,一会说要告诉我们的家长,当着他们的面好好夸夸他们,问他们是怎么养育出这样懂事的孩子;一会儿说要到学校汇报给我们的校长,感谢学校教育有方,培养的学生个个心底善良,尊重老人;一会儿又从黑釉色粗陶瓷罐里掏出几枚鸡蛋,颠着小脚要给我们煮着吃,都被我们笑着一一拒绝了。学伟从杜奶奶手里硬抢过鸡蛋,一个个小心翼翼放回罐内,边放边问:“奶奶,你这些鸡蛋攒多长时间了?”杜奶奶犹豫一下,说:“他娘那个脚,这几只芦花鸡越来越懒,我看得够紧的,不到别人家落窝了,下蛋却也不勤了。”辞别杜奶奶往家走的时候,志华有意无意嘟囔了一句:“下蛋不勤,肯定是下雨天鸡找不到食吃造成的。”我、学伟、小福互相看一眼,谁也不知道该如何接腔。杜奶奶小气,舍不得用粮食喂鸡,她养的鸡大多“自力更生”,自己养活自己,这件事全村男女老少几乎都知道。不过,作为这位孤寡老人唯一的经济来源,鸡蛋不能被更多的出产,还是挺让人着急的。
当天夜里,又电闪雷鸣,下起了瓢泼大雨,天亮也没止住,半上午时分雨点才逐渐变小,但淅淅沥沥捱到傍晚,雨丝忽然又变得像粗壮的麻绳,从灰蒙蒙的天空垂直落下,砸到地面上,发出震耳欲聋的“哗哗”巨响。就这样忽大忽小,一连持续三天,直到第四天天亮,这场连阴雨总算彻底过去,露出久违的鲜亮的太阳。
一大早,碧空如洗,阳光灿烂,河滩里连绵起伏的蝉鸣远远传来,在村庄上空热烈回响。大概受了蝉鸣困扰,我爬在堂屋的方桌前写暑假作业,心思却飘飘悠悠飞到了河滩处……
突然,院里响起志华的声音:“二婶,国然在家吗?”“在。屋里写作业呢。”厨房里锅铲锵铁锅结疤的刺耳声音停住了,母亲的声音飘过来。“我找他有点事。”“好。你们玩吧。”锅铲锵铁锅的刺耳声音又响起来。志华的身影出现在堂屋门口。他的裤腿高高挽到膝盖以上,裸露的小腿和赤脚上面,糊满深黄色的泥浆,左手里提着同样糊满泥巴的布鞋。
我大吃一惊,急忙把志华让到屋内,并拎过一条小板凳让他坐,然后疑惑不解的问:“你咋弄的?”志华咧开嘴笑了笑,说:“早上我到学校后面的地里给俺家的羊薅草,想着那儿地势高没啥积水,谁知道淤泥那么深,差点把俺妈给我新做的鞋拽叉了。”说着扬起手,有点难为情的搔搔后脑勺。
我用同情的眼光打量着最好的伙伴,目光最后落到他糊满泥浆的光脚光腿上,还未发育显得细弱的双腿,显然受了晨露的凉,正微微的打着颤,细细的,分辨不出肉色的脚丫踏在干硬的地面上,可能被一个小石子或什么硬物件咯住了脚心,志华嘴里“唏”了一声,急忙抬起脚,换个位置试着慢慢落下,直到踏实了,才稳稳站住。我看得心里一阵发凉发紧发酸,似乎爬过无数只毛毛虫,说不出的难受,赶紧说:“我给你打点温水洗洗吧。”“不用了,我马上回家洗。”志华推辞着,不让我出屋打水。正推阻着,母亲一手提着半水桶水,一手端着洗脸盆,盆里放着擦脚毛巾进屋来了。“你这孩子,大早上的着凉感冒了可咋办!”母亲说着,放下手里的东西,提起水桶往脸盆内倒了半盆水,用手试一下水温,然后蹲到志华面前,不由分说捉住志华的脚放进脸盆。
志华大概被母亲镇住了,乖乖坐着让母亲给他洗。连着两遍,半盆水都成了黄色泥汤,直到第三遍,水才算保持住原本澄清的颜色。母亲给志华擦干脚,又找出我的鞋子让他换上,最后再一点一点放下他挽起的裤腿。整理妥当,母亲提起水桶端着盆出去了。志华揉揉发红的眼睛,吸一下鼻涕,瓮声瓮气地说:“国然,我找你有事。”“大清早没有事你也不会来,说吧,啥事?”我望着感动得一塌糊涂的志华,一丝得意爬上脸颊,不由眉眼舒展着问他。“咱学校厕所的外墙被水泡塌了一截,这样校园就豁了个缺口,现在放暑假,校园里没人,猪呀狗的还不可劲往里钻?等假期结束指不定把学校祸害成什么样呢……”
志华皱紧眉头,苍白的小圆脸上浮着焦虑的神色,语速飞快。“你的意思咱把豁口垒起来?”我立即猜透伙伴的意图。“对!马上去找学伟和小福,还是咱四个,活泥的活泥,递砖的递砖,还是我掂瓦刀砌墙,两天搞定。”志华的脸颊上飞起两朵红云,仿佛霞彩一般绚烂。“四侠客出手,不留名不留姓,只在江湖上留一段传奇。”我故意套用武侠小说里的段子,拿腔捏调接上话茬。“看你那屌样儿!”志华呛我一句,却忍不住笑起来。我也被自个的不着调逗乐了。
事不宜迟,我们立即行动。临出门,我把要做的事情首先给母亲说了。母亲微笑着听完,轻轻点点头,说声“去吧。”我和志华手牵着手,一溜烟跑到学伟家,刚好学伟妈正要锁院门下地干活。“婶子,学伟呢?我们找他有事。”志华和我迫不及待的向学伟妈询问。“咦?天一明学伟就出去了,也没说什么事,我还以为你们在一起呢,就没问。”学伟妈诧异得瞪大眼睛。没找到学伟,我俩多少有点沮丧,不过还是按计划来到小福家。小福倒是在家,不过当时他正扶着他爸躺到他家的木架子车上。木架子车上面铺着凉席、棉被,被绑到二八大杠的自行车后座上,准备由小福叔叔骑着,带小福爸去县医院检查病因。
村里老年人常说,人倒霉了,喝口凉水都塞牙。小福爸算是倒霉透顶。今年麦收季节,小福爸拿着三齿木杈,正在自家打麦场里紧张地起拖拉机刚碾压脱粒过的麦秸,不知谁家的一只花白母猪跑进打麦场里。小福爸吆喝几声无济于事,就把木杈调过头,用杈柄击打猪背赶猪。猪被赶急了,在打麦场疯狂地乱窜乱跳,一个急拐弯,敲打在猪身上的杈柄猛的退回来,小福爸手中握着的杈齿没攥住,其中一根狠狠插进他的肋部,小福爸惨叫一声倒在地上,鲜血泉水似的喷涌而出。
周围村民见出了事故,纷纷扔掉手中的活计,七手八脚抬起小福爸,轮换着跑步抬到乡卫生院。十几里的路面上,鲜血淋漓。躺在抢救室,由于失血过多,人已昏迷,情急之下,急忙插上输血袋……十几个小时的抢救,人命总算保住。又住大半个月医院,小福爸伤口愈合,回了家。
本以为阎王殿走一圈,安然无恙回到世间,该万事大吉了,可回家不久,小福爸开始浑身起红斑,瘙痒难耐,同时伴随持续低烧、恶心、呕吐、腹泻。输液、打针、吃药,中医西医看个遍,却不见任何奇效。最要命的,没有一名医生能瞧出病因。小福爸迅速消瘦下去,高高大大的身板很快仅剩一副骨架,似乎风一吹就会散架。
躺在架子车里的小福爸看到我和志华,深深凹陷的眼窝里那双死鱼般的眼珠蓦地闪过一抹亮色,颧骨暴突、呈现青灰颜色的脸庞勉强挤出一丝笑容,用似乎用尽全力仍然像蚊子哼的声音说:“你俩来了?”在我们河沿村,小福爸是出名的英俊男人,身材魁梧挺拔,五官俊朗匀称。可如今,残酷的病魔竟把他折磨得形销骨立,面目狰狞。我和志华呆呆立在架子车旁,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泪水像断线的珠子簌簌滚落。小福爸喘息着闭上眼睛,等待片刻,慢慢睁开,缓缓的说:“你俩是好孩子,找小福肯定有事。”说着,头微微动了动,眼睛看着旁边的小福:“有你叔和你妈照顾,你别去了,跟志华和国然去吧。”“爸!我……”小福叫起来,泪水夺眶而出。“去吧。”小福爸无力的挥挥手,命令似的,随后仿佛疲累到极点,又阖上了眼睛。架子车在志华、我和小福的怔怔注视下渐渐走远,直至在村路拐角消失。
志华首先收回目光,用手背碰碰小福:“学校厕所的外墙被雨水泡塌一截,咱去修修吧。”小福边揉眼睛,边用力的点点头。横的村道上,志华、我和小福像三个小大人,每人肩上扛一把铁锨,相跟着往村小学方向走去。学校坐落在村东田野中间,南墙是村部一长溜坐北朝南的办公室后墙,办公室青砖青瓦,明柱挑檐,威武气派,大门口横跨一条五米宽的土路,而这条路就和我们河沿村南头那条横的村路相连;校园北边,西半部分是公用的男女生厕所,东半部分坐南朝北好几间土坯墙垒的茅草房。厕所和草房北边,是一大片十多亩地的菜园。菜园所有权归学校所有,承包给了河沿村邻村一位姓孙的老汉。
孙老汉六十多岁,又黑又矮又瘦。平时吃住都在菜园,几乎把全部心血都用在侍弄瓜果蔬菜上:春天脆嫩的青窝笋,红皮的水箩卜;夏季沙甜的黄番茄,头顶黄花、浑身白毛刺的绿黄瓜;秋令水灵的白箩卜,绿皮黄瓤的小香瓜;冬天气候寒冷,种菜的黄金季节过去,除了一大半地翠绿的麦苗,其余则长满同样翠绿的波菜、上海青、大蒜苗……一年四季红花绿果,香气宜人,闻得人垂涎欲滴,尤其对好吃嘴的我来说,肚里的馋虫总是按捺不住……
久雨初晴的村道土路泥泞不堪,幸亏我们三个早有准备,都穿上了过膝深的各自父亲的长腰胶鞋,蹅起泥巴不算费力。骄阳似火,田野白亮亮的积水远近连成一体,犹如一块巨大得看不到边际的玻璃镜面,隐隐约约,巨型镜面向天空蒸腾着热气,整个大地,像是沸腾的水锅。路两旁,两排顶天立地的杨树枝繁叶茂,稠密的绿叶丛中,好似隐藏千万只蝉,蝉鸣高亢、热烈,简直像一锅滚开的浓粥。
倒塌的那截厕所外墙在孙老汉房屋西面。站在东首屋角,一眼就看到了豁口,大约一丈多长,呈上宽下窄的倒三角形形状。屋门敞开着。门前一条窄窄的走人的小路尽头,是一块整成长方形的韭菜地,四边打着略高于地面的畦岭,畦岭内的韭菜生机昂然,郁郁葱葱;而穿过韭菜地,就能来到豁口前。我们环顾四周,除了眼前这条路,其他都是积水成渊的庄稼地。如果不趟水,只能从孙老汉门前的小径走过去。
“走吧。”志华把铁锨从左肩换到右肩,挺一挺单薄的胸脯,率先踏上小路。“志华——”我紧张起来,想阻止志华走这条路,只喊了一声,却再也发不出声。我的心“突突”狂跳,血液似乎一下全涌到脸上,脸颊热辣辣的难受,那张苍老黝黑、皱纹横生因愤怒而扭曲的面庞,似乎射出锋利刀剑的圆睁的双目,声色俱厉的喝叱……
所有恐惧的记忆瞬间钻进脑海,我额头冒汗,手脚颤抖,瞄一眼身旁的小福,发现他也脸色苍白,手足无措,迟疑着不敢迈步。“你俩咋了?走啊!”志华停住脚,扭回头催促。“我们……”我嗫嚅着,不敢抬脚,头脑“嗡嗡”响,一片空白。志华发觉异常,扭回身,走到我身边站住,盯住我问:“啥时候的事?”我狼狈到极点,低下头,双手攥着肩上铁锨的木柄,一句话不说。“你说!”志华转向小福,厉声问。“上个星期。”小福抖索着声音,似乎要哭出来。“是打你们了还是骂你们了?”志华紧追不放。“也没打也没骂,只是……老头发现摘的都是青蛋子番茄,气坏了,发了很大的火……”“谁的主意?”志华眼里冒火。小福眼皮朝我翻翻,低下头再不说话。志华举起手,食指指点着我的脑门:“我就知道是你!看谁有你嘴馋!”说罢一甩手,撂下句“等着”,转身朝孙老汉屋门走去。
我趁机埋怨小福:“叛徒!以后再别想借我的武侠小说!”小福反唇相讥:“不借就不借!反正跟你学不好!”我气不打一处来,正准备回敬两句狠话,屋内传来孙老汉爽朗的笑声,接着就听他高声大嗓的说:“都过去了!都过去了!小孩子嘛,哪有不犯错的!改了还是好孩子!”随着话音,孙老汉和志华一起走出屋门。
志华笑盈盈的朝我和小福招手:“你两个快过来!”我望望小福,小福望望我,磨磨蹭蹭来到他们面前。“孙爷爷说原谅你们了,给孙爷爷鞠个躬道个歉吧。”志华说。说实话,我巴不得偷番茄的事赶紧过去,这样每天上学放学路过孙老汉门口,也不用像老鼠见了猫,躲躲藏藏。现在志华搭好下坡的台阶,我还有啥说呢?我拉着小福,一齐规规矩矩给孙老汉掬了躬,嘴里说:“孙爷爷,对不起!以后我们再不敢了!”孙老汉满脸的皱褶乐开了花,他笑呵呵的伸手扶住我们:“好了!好了!有你们这句话,爷爷知足了。”我直起身子,才发现孙爷爷虽然黑瘦矮小,只穿一条灰蓝布长短裤,可裸露的古铜肌肤一看就饱含阳光,一口整齐洁白的牙齿像瓷釉闪着光泽。
“既然都过去了,那咱们抓紧时间干活吧。”志华兴致勃勃地提议。“我正说抽时间我一个人垒呢!没想到你三个孩子都来了!好吧,咱四个合伙干!”孙爷爷笑呵呵地附和。“中!”“中!”我与小福热烈响应。孙爷爷前面带路,我们三个紧跟,穿过墙壁与韭菜地畦岭间的空隙,很快来到豁口外。
墙壁是倒向厕所内的,巨大的倒三角形形状的一堵砖墙砸在几个蹲坑上面,看的人倒抽一口冷气,假如砖墙赶上同学们上厕所时倒塌,那可出大事故了!孙爷爷说:“你们三个先把倒下的墙砖一个一个捡出来,我把墙外的淤泥清出来一片,摞捡出来的墙砖。”吩咐完,孙爷爷甩开膀子,一铁锨连着一铁锨,挖泥,甩泥,有部分淤泥扔到旁边的积水里,泥水溅了他一头一身,他毫不在意。毒辣辣的阳光晒到他裸露的身上,仅一会儿功夫,孙爷爷头上、身上,汗水像小溪的流水一样淌出来。
看孙爷爷那么大岁数,干活却那么起劲,我们谁也不敢偷懒,手脚麻利的把墙砖从泥缝里,茅坑中一块块抠出来,有些茅坑中的砖臭烘烘的,我和小福都急忙皱起鼻子,屏住呼吸,志华见了,笑着打趣:“眼不见为净,碰上脏的闭上眼就好了。”我们都憋着不敢笑,怕臭气钻进肚子里。
时间一分一秒的流逝,太阳渐渐转到头顶,厕所周围与旁边的田野没有一棵树,灼热的阳光散发出骇人热浪,任凭阳光直射的我们汗流浃背,口腔冒烟,几乎蒸得人喘不过来气。幸好,挖掉淤泥的地方露出硬地,全部捡出来的砖头被码摞整齐,孙爷爷抹一把额头上的汗水,呼出一口气,说:“走,到屋里喝口水,歇歇,下午干。”“好哇!”我们三个一阵欢呼,跟着孙爷爷回到房屋门前。
门前高耸一棵枝杈婆娑的泡桐树,手掌般阔大的树叶层层叠叠,正午的阳光漏过树叶缝隙,把一地浓荫筛得支离破碎。浓荫中的一口轧水井,此时成了我们的救命稻草。轧出的井水冰凉甘爽,我们雀跃着,轮流轧水、洗脸、“咕咚咕咚”一阵痛快牛饮,却不知孙爷爷拎着一只水桶,悄无声息钻进菜园,等我们洗好喝好,孙爷爷又一头一身汗水,钻出菜园一人多高,密密麻麻的菜架,水桶里面满满一桶鲜嫩水灵的黄瓜、西红柿。
孙爷爷把水桶放到水井旁,刚要直起身轧水,志华已抢先一步抓住轧井杆,边轧边喊我和小福:“国然你来洗,让孙爷爷歇会儿。小福去孙爷爷屋里拿个干净盆,盛洗好的东西。”孙爷爷没有争执,回屋取出一个黄铜做的旱烟锅,烟杆上缀着布缝的烟草袋,然后踱到树前,背靠大树缓缓蹲下,挖满一锅烟丝,点上,“吧嗒吧嗒”抽起来。志华拿着一根洗净的黄瓜,过来递给孙爷爷,说:“爷爷,你先歇着,不要做饭了,我们三个回家吃饭,吃完后给你把饭捎过来。”“不用不用,我早上有剩稀饭剩馒头,马上就着黄瓜番茄就吃饱了。”“不行爷爷!咱们累一上午了,下午还要接着干活,不吃饭哪行?”志华说的有板有眼,像个小大人。我和小福在旁边听着,暗暗佩服。“好孩子,你的好意爷爷心领了,不过真的不用。”孙爷爷摇着花白的头,坚决不同意。
“大叔,我们给你们送饭来了!”“爸,妈,你们咋来了?”志华、我惊喜的叫起来,不知什么时候,志华的父亲和母亲,我的父亲和母亲,四个人拉着两辆架子车,车上满载砖渣,带着饭菜过来了。志华的父亲甚至还带了两瓶啤酒,十几个变蛋。这位生性乐观、见多识广的建筑队队长,用牙齿磕开瓶盖,乐呵呵的说:“大叔,今儿个趁这个机会,好好敬你一杯。”“中!中!”孙爷爷接过倒满啤酒的杯子,笑得满脸褶子都挤到眉毛上去了。
看着这幕快活的场景,志华、我、小福都乐得眉飞色舞。一杯酒喝下,孙爷爷疑惑的问志华父亲:“大侄子,你们拉砖渣准备咋用?”“给厕所墙根处做上米把宽的水泥地面,这样多少经得住水泡。”志华父亲回答。“那样的话砖渣还不够,水泥又从哪里弄呢?”孙爷爷皱起眉头。“放心吧,大叔!材料都备好了,咱们吃完饭就干。”志华父亲手一挥,气势很像个大将军。“那就中!吃完饭干!”孙爷爷眉头舒展开了。
他用似乎饱含水分的眼光把志华、我和小福挨个扫视一遍,重重点着头,苍老、黑瘦的脸膛上像落下一朵彩霞,然后说:“可不能苦了这群孩子,多好的孩子啊!”“是啊!大人再苦再累也没啥。”志华父母,我父母纷纷赞同附和。得到大人表扬,我像吞下一罐槐花蜂蜜,心里甜滋滋的,脸上也乐开了花。瞅瞅小福,也是一脸微笑,再看看志华,不但没有一丝一毫的笑色,反而像个大学问家在思考问题,一脸凝重。嘿,这稳当的架势,做我们四侠客的盟主真不亏!我暗暗佩服。
经过一下午的紧张忙碌,薄暮时分,豁口整整齐齐堵上了,护脚也被志华父亲涂抹得水溜光滑,像青色的磨刀石那般平整。等我父亲丢掉勾缝的细钢筋棍和木制的简易托板,志华父亲满意的点点头,大手一挥,说:“妥了,收工!”俗话说,不比不知道,一比吓一跳。我虽然才十二岁,还是一眼看出来,建筑队长的活可比志华的好出许多倍,那砌成一条直线的墙壁,那抹得如一面镜子的护脚地面,虽然仅仅是小试牛刀,已经显露出高深的功夫,这要搁到武侠小说里,百分之百超一流高手。这么漂亮、美观的活,如果开学以后让王老师知道,指不定如何夸奖我们呢!到时候我可有炫耀的资本啦!
一时得意,我有点忘形,脱口而出:“这么好看的墙头,可得给王老师要点奖励。”话一出口,我顿时感觉不妙:坏啦!犯忌了!果然,小福头一昂,鼻子里“哼”了一声;志华反应更是明显,狠狠剜我一眼,磨着牙根子说:“殷国然,你太让我失望了!”我有些下不来台,讪讪的说:“我不就随口一说吗?”“不那样想就不会那样说!”志华一点不给我留情面。我不敢再说话了。告别孙老汉,父亲和志华父亲各自拉着自家的架子车,拉着我们的母亲,说说笑笑在前面走。我们三个累坏了,磨磨蹭蹭跟在后面,脚上的大胶鞋不约而同发出“哐哐”的沉闷声响。
夜色逐渐围拢上来,周围的村庄、树林变得模糊不清,黑蝙蝠飞出来,像织网的梭子,在我们头顶低低盘旋。只有西南一角天空还顽强保持着绚烂色彩,而这份浅淡的明亮,多少还让我们对太阳升起的明天充满期待。“学伟?那不是学伟吗!”前面路上出现一个模糊人影。小福眼睛贼亮,抢先叫起来。真的是学伟。四侠客中缺了整整一天的其中一位。学伟一手提个小水桶,一手拿个手电筒,急匆匆往河滩里走。见是我们,站住了。
“你今天一天跑哪去了吗?让我们找你找不到!”我大声质问他。学伟“嘿嘿”一笑,说:“在河滩里用柏油粘马几妞子(对蝉的称呼)。”“粘了多少?”我正还要责怪,志华已抢过话头。“可多,满满一水桶!”学伟得意的一举手中的小水桶。“现在干啥去?”志华又问。“还去河滩,摸爬蚱(蝉的幼虫)。”“好。”志华笑起来,眼神灼灼闪亮,像黑暗中燃烧的一盏灯。“我提议,从明天开始,整整一个夏天,咱们四侠客白天在河滩粘马几妞子,晚上摸爬蚱。不过——”志华故意拉长声调,“有意见的可以不去!”他肚里的弯弯绕我还不明白?不就是将我的军吗!我才不上当呢!至于为啥干这事先别讲,表明态度才最重要。
想到这,我胸一挺,响亮的说:“别人去不去我不管,我必须去。”他们三个都被我逗笑了。趁这个机会,我悄悄问学伟:“又是粘马几妞子,又是摸爬蚱的,干什么用啊?”学伟探询似的望望志华,志华调皮的朝他眨眨眼。学伟马上诡秘的一笑,答非所问的说:“鸡爱吃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