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品剧本

剧情沙龙

作者:南坡文畦   发表于:
浏览:95次    字数:36201  原创
级别: 文学秀才   总稿:38890篇,  月稿:0

  第一节 “蜜月”归来的意外

  暮春的早晨,旭日初上。凌岳偕林秋漪提前结束了欧洲“蜜月”之行,回到他的两层独栋住所。门前自家的车位上停了一辆军绿色的JEEP吉普,他们没太在意。凌岳拿钥匙开了门,站在门边很绅士地伸手示意女士优先,然后回身去拉两个人的行李箱。

  秋漪前脚刚跨进门槛,忽见浴室门开了,一个头上包着白毛巾,腋下裹着白色长浴巾的女子走出来,看见进门的秋漪,她惊得嘴张成了大写字母“O”,身上的浴巾也被挣开了,急忙用手按着浴巾趿拉着鞋返身跑进书房。秋漪猝不及防,气得脸色灰白,嘴唇颤抖说不出话来,急转身跑出门去。凌岳听得家中的动静,又见秋漪冲过身边,忙直腰往里张望,看见一个高个儿女子的背影跑进他的书房,身后的浴巾岔开,半裸露出她丰满的臀部。他顾不得疑惑,放下行李先去追秋漪。

  追到外面,他看见秋漪戴着个大太阳镜,已经跑到小区门口,叫停了一辆出租车。追不上了,他懊恼地挠着后脑勺,心里琢磨着,家里的那女子到底是谁?一回身,那女子却穿着他的毛巾睡衣和拖鞋走出来,递给他一把拴着零碎金属吊坠的汽车遥控钥匙,用下巴指指门前那辆北京牌照的吉普车,说:“还不快去追她?”他愣了一下,接过钥匙,上了车开出小区大门……

  凌岳30岁,前刑警,曾在省公安厅负责筛查积案,经过他手的疑难案件有很多陆续侦破,工作卓有成效,他也以这些案件为素材,写了几部长短篇刑侦小说。后来由于说不清道不明的工作过失,他被降职到基层派出所当户籍警。郁闷中,他脱下警服,专注于写小说和剧本,当了专业作家,又进入了作协。不久就被《都市热报》报社的社长沈丘生收编,当了文艺副刊编辑。按照沈丘生的说法,凌岳的警职被降,实际上是因为他的小说中的某些情节触动了上层人物的某根神经。鉴于此,凌岳后来的小说、剧本多以都市言情为主题。他还纠合文艺圈子的几个好友,成立了“剧情沙龙”,他们不定期在他家聚会,编撰剧本,讨论剧情,他们公推他和沈丘生作为主笔。

  秋漪33岁,十几岁时就因主演过几部轰动一时的电影,一跃而成为一线明星。后来因结婚生子而息影,之后又经历了两场婚变,为了抚养孩子她再次踏入影视界。在《都市热报》报社娱记钟神秀的推介下,“剧情沙龙”为她量身订做了两部影视言情剧本,公演后票房充盈,使复出的她又在一线明星的队列里站稳了脚跟。世事难料,她的儿子福浅,于前年患病不治夭折了。灰暗的日子,她是在凌岳的相伴下走过来的;阴暗的心情,也是由于他的陪伴,最终走进阳光中。在他的鼓励下,她又主演了一部电影《迷失在红尘》。剧本是凌岳当年在失恋情绪中完成的,它是一部情节比较平缓,但感情缠绵纠结的电影。由于触景生情,秋漪深陷于角色的心理状态中难以自拔。在她脆弱的心即将破碎的时候,凌岳劝她淡出影视界,同时向她求婚。她没有马上答应。于是,他们打算借助一次共同的欧洲之旅,试图建筑起爱情的大厦。

  他们的这次婚前“蜜月”尚未结束,秋漪不知为何情绪低落,兴致索然。在她的要求下,他们提前回国,谁料,一进门就与一个莫名其妙的女子不期而遇……

  第二节 雀占鸠巢的女子

  这是一个只看一眼就令人难以忘怀的女子,凌岳一边开车,跟着秋漪乘坐的出租车,一边想着那个非法闯入家里的女子。她的头顶与1.88米的他的眼睛齐平,大眼睛、高鼻梁、粉红嘴唇和洁白的圆脸,尽管素颜,依然让人浮想联翩,不舍得把视线移开。他忽然想起还在国外时,娱记神秀曾打来电话,说报社新招聘了一位记者徐叔,在找到住处之前借住他家三五天。当时凌岳和秋漪正在温柔乡中,只说让他找社长沈丘生拿钥匙,就匆匆挂断了。

  前面那辆出租车开进了秋漪母亲住的小区,凌岳觉得现在去解释于事无补。他把车停在路边,给神秀打电话,对方关机。“这个狗仔队长,准又是在蹲在哪个名人的浴缸边忍着呢!”凌岳心里骂了一句,开车掉头回家。

  进了家门,凌岳家的客厅足有40多平方米,家具最多的是沙发。他看见他和秋漪的行李箱已经被那女子拖进来,放在了客厅一隅。她自己倒像房主一样穿着宽松的大花睡衣,长发随意束在脑后,安坐在舒适的沙发上,一边看着电视上的凤凰卫视的读书节目,一边用一个精致的胡桃夹子优雅地剥胡桃仁吃。知道他进来,她眼睛都没离开电视,没头没脑地说:“林秋漪,你的品味不低啊!我是看着她的电影长大的。”

  “你……”他哭笑不得,“你是徐叔?”

  “是啊,这个名字很可人儿吧?”她转头冲她得意地一笑,“徐缓的徐,窈窕淑女的淑。”

  “哦,呵呵,呵呵,哈哈哈哈……”他哑然失笑,走过去拿起一颗她剥好的胡桃仁放进嘴里嚼。

  “这名字很可笑吗?”

  “哦不。”他又贪心地抓了一把胡桃仁。

  “别挡着我。”她拿着胡桃夹子指那电视。

  “说说你自己。”他拿过一把椅子坐在沙发头上,不敢离她太近。她身上散发的艳气袭人,太令人想入非非了。

  “哦,小女子年方二八,乃东北佳木斯人氏,自幼儿勤学苦做。传媒大学毕业后就职于京城知名报社,虽表现出色,然生计难捱,遂逃离北上广。承蒙社长沈大人不弃收留,小女子得以流落到贵方宝地落地生根。乞望公子悲天悯人,收留则个。冀望或有报答一二之日,亦未可知……也。”她一板正经地说,东北口音流露出来,欠身叉两手按在腰间,比划着旧时女子的行礼状。

  “贫嘴寡舌。”

  “我不是没找到租房,可是哪儿有这儿这么好的文化氛围。”她不提舒服,只说文化。又指指墙上挂着的一个镶框的行草大横幅“剧情沙龙”说:“真的是个沙龙?算我一个。哎,你们入伙有什么规矩吗?”

  “简单,我们比加入丐帮要文雅得多,规矩嘛,也就是踩刀尖,滚油锅。你来了,为你量身打造的规矩有坐老虎凳、灌辣椒水,这些不用劳你动手,比较安逸。”他心里的气还没消,又不好对这个女娇客发作,就放狠话,过过嘴瘾。

  “咯咯咯咯……不欢迎我?本姑娘我还就不走了,”说着,她“啪”地夹爆一个胡桃,京油子她还是学了一些的,“脑袋掉了碗大的疤,死也要做沙龙的艳鬼。”

  他耸耸肩,站起来踱进书房,发现里面的两个大书架少了一个,艺术品展柜也没了,代之以一个厚软的大床和一个简易衣橱,一个大旅行箱权当床头柜。电脑台右侧的角柜上放了一面镜子,镜子边有五六个形状奇特的护肤品瓶罐,美妆工具之类。回身寻找,那个书架安放在客厅一角,展柜放在客厅里明亮的地方,里面的摆件在来自窗外的自然光照射下,显出熠熠的本色。

  “神秀老师找人帮我搬的,放心,东西毫发无损。楼上我没动。”她倒了两杯茶,“刚才专门为你泡的茶,借花献佛,嘿嘿。”

  他坐回椅子,呷了两口茶,掏出烟斗点燃,说:“既然是自小勤学苦做,房租你就用三餐伙食和家务劳动代偿吧。”

  她看一眼飘散的烟雾,躲到沙发另一角,不卑不亢地说:“君子协定,一年为期。要是反悔,我诅咒你食言而肥,肥不忍睹。”

  “别,你要是做饭手艺太拙劣,我不光肥不了,还会被你饿跑了。”

  “瞧不起人?不讨好你了,我换衣服买菜去。”

  “讨好?!”他狠狠地瞪着她袅娜走进书房的背影。

  “啪!”她把门反锁。

  他那刻薄的毛病又犯了:徐缓?淑女?可惜了这两个词汇。

  第三节 要吃天鹅肉的花和尚

  徐淑的厨艺还算过得去,拿手的是炖菜。红烧鱼倒是做得很香,凌岳注意到她是用荤油煎鱼,汤汁里还有油炸过的小肥肉丁儿。

  饭后,她自告奋勇去给秋漪送行李。她看着他异样的表情说:“我可不是负荆请罪,你我的关系不需要解释。她是我曾经的偶像,依我的了解,她不是那种小气的女人。以前一直想采访她都没得机会,今天我要去对她倾诉早年积淀的崇拜。”她半真半假地挤挤眼,拿出一大本精美的签名簿和一个相机,拉着秋漪的行李箱出门了。他估计签名簿里有不少名人的签名,应该还有照片。

  凌岳正要小睡一下,钟神秀捧着一大束红玫瑰和两瓶十五年的干红现身了。这个报社娱乐版面的摄影记者,大脑袋络腮胡子,长得五大三粗,是个扛摄影器材的体魄。几年前的他,后脑勺还扎着小马尾辫,后来谢顶了干脆剃个秃头,活像酒肉和尚鲁智深,于是得了个“花和尚”的诨名。

  花和尚一进门,耸着牛鼻子嗅着客厅尚余的饭香,瓮声瓮气地说:“这么快就吃完饭啦?徐淑呢?”

  “你给我请了一尊女神奶奶来,你知道吗你?”凌岳愤愤地说。

  “嘿嘿嘿嘿,这是社长大人的意思。他和她是第九竿子刚好搭得着的亲戚。我呢,只是看在她是我小学妹的份儿上,出了点儿劳务而已。”花和尚陪着笑脸,放下酒,四处找花瓶儿。

  “少拿昏官压我。你怎么不把她领你家去?”

  “唉,你是知道的,俺那个两室蜗居,有老娘和儿子合住,你让我把她供在哪儿?”花和尚说着,直奔那艺术品展柜,伸手就要抓那座青花瓷的高笔筒当花瓶。

  “嗨嗨嗨!你给我放下,那可是乾隆年的文物。”

  “一个赝品,至于的吗?”

  “那也是民国仿制的,一百多年了。罪过罪过!”

  “得得得,我先拿个汤碗把花泡着,一会儿就给您老人家买个精美花瓶来,我的爷!”他捧着花走进厨房。

  “给我送红玫瑰?你小子性取向没问题吧?我这里要是没有真神,你这花和尚会来烧香?折我寿吧你就。”凌岳对这个比自己大四五岁的哥们儿从不客气。

  “知我者阁下也。”花和尚一只手端着那盘吃剩的半条鱼,另一只手夹着一只杯子和一瓶二锅头,嘴里嚼着东西回到客厅,一屁股坐在沙发上咬开瓶盖,哩哩啰啰说着话,“不瞒您说,徐淑是我在大学暗恋过的系花,只是那时洒家的物质条件真不够养花儿的。现在她落魄到了我的地面,而我呢,从前年离婚后,全身心投入崇高事业,无暇顾及个人婚恋,也算是一山寨版的钻石……呃,水钻王老五啦。这真是天意呀!”

  “她落魄?”他拿起茶几下层的烟斗,刚要续烟丝,闻到烟锅里散发出一种刺鼻的怪味儿。

  “是啊。简而言之,她在那个皇城根儿发的文章过于犀利,难容于世,又赶上房价疯涨,居大不易,这几年挣得点散碎银子,只够她维持开吉普嗜好的。那个纸醉金迷的地方,据说还有几个大少在追她,她就学了林冲,投奔我等来了。”花和尚给自己倒了一杯酒,自顾自地吃喝。

  凌岳撇撇嘴,放下那怪味的烟斗,起身帮他把厨房里的剩饭菜都端过来。

  花和尚这时也闻到怪味了,他拿起烟斗嗅了一下,几乎呕吐,却大笑起来:“哈哈哈哈……是洗甲水,她在帮你戒烟呢。这个烟斗废了。”

  凌岳恨得咬咬牙,转而又逗他说:“她住在这里你尽可放心,房租嘛,就抵将来你们婚礼时我的随份子钱啦!”

  花和尚端杯子的手僵在半空,斜眼看着凌岳,警觉地说:“这些都好说。你凌大鸿儒可是孔夫子的嫡传徒孙,正人君子,肯定会铭记先师‘朋友妻,不可欺’的遗训吧?咱俩可是抹脖子的交情啊!”

  “你家的孔夫子会说出那么俗气的话来吗?遥想先师当年,曾经风云际会那美艳无双,又风情万种的卫灵公夫人南子于密室,其男女纯真友情唯天可鉴啊!从密室出来后他连声发誓说‘天地良心啊!我要是干了那事儿,老天爷都会厌弃我。’当然,后来他到死都不得志,与他的誓言无关。哈哈哈哈……不过,你就把心好好地放在肝上吧,那种凡人不齿的事情……有几件不是朋友干的?哈哈哈哈……你刚才说朋友妻?你是不是已经跑马圈地啦?快从实招来!”

  “不敢不敢,她的跆拳道段位可不低,一般高手都未必能近身。要不她怎么敢孤身闯你这虎穴狼窝?”花和尚竟然脸红了。

  第四节 给爱人最好的自己

  秋漪经历离异、丧子之痛后,为了割断那些不堪回首的记忆,也为了躲避媒体,她把房产都卖了,住到了母亲和妹妹新搬的家里。徐淑登门来访时,她一眼就认出了这个曾在凌家见过的靓妹,大方地把客人让进家里,还不住地打量人家的容貌,弄得客人都不自在了。

  “小丫头真迷人!”秋漪由衷赞叹,“多大岁数了?”

  “林姐姐,没有您这样儿的!名字还没问,先问年龄。呵呵,我叫徐淑,贤淑的淑——唉,一提这名字我都要解释这一句。我是钟神秀的新同事,28岁。”徐淑红着脸说。她提到神秀,是知道他是她们共同的好友,这样方便拉近关系,展开话题。

  “呵呵呵呵,我这会儿恨不得是个男人呢!”

  “姐姐才是我成长中的偶像呢!我这是专门来求您签名的。”说着,她拿出签名簿和相机,“最好还能跟您合个影。”

  “好啊丫头!这也是我想要的,今天随你的意,照多少都行。”

  “您别叫我丫头,显得您有多老似的。”

  “唉——!妹妹,我半辈子经历了一辈子的尘世沧桑,悲欢离合,心已经很老了。

  “瞧您说的,您的成熟、干练才是我缺少的。”

  “我的干练在衰减,经常像一个老人一样疑虑、脆弱……不说这个了。你刚才提到钟神秀,真是个很不错的人。当年我能够复出拍戏,就是他首先张罗的。他是我最感恩的人之一。”

  “噢,他呀!他是我的学长,他毕业后留校当过两年的助教,我见他都得叫他老师,呵呵,他确实是个好人。”

  秋漪从徐淑说这话时的表情,读出这个丫头和神秀之间蕴含着某些温馨的故事。的确,在大学时代,神秀曾是徐淑的暗恋。她内心爱恋的异性偶像是那种肩宽背阔,性格旷达爽朗的,像父亲一样的大男人。但是,以她的矜持孤傲,是不会主动向他表白心思的。而他的那种粗线条思维,也难以会意她过于含蓄的暗示。就这样,一直到她留京工作,而他回乡发展,两人虽然时有联系,依然没有从朋友关系中更进一步。她那支精致的胡桃夹子就是他从乌镇买了寄给她的,据说那是仿英国宫廷的御用品。让她始料未及的是,他离开她的视线后,不到两年就已为人夫了。

  “年轻就是好,”秋漪的感慨打破了徐淑的沉思,“人的一生最能够不计后果的阶段,就是青春时代。”

  “姐姐这句哲言真是沧桑阅历的凝炼。”

  “妹妹,别介意我上午的失态,这是与沧桑阅历很不相宜的冲动。”

  “您这话就太让我汗颜啦。不过这也反映出姐姐很在意和凌老师的关系,他真是个幸运的男人。”

  “不,不,”秋漪沉吟着说,似乎在脑子里搜寻者准确的词句,“离得越近,越能感受一个人的内心。他对我的爱,同情的成分太多。我从他的体贴中感觉到他的心理密码是,必须为一个和他上床的女人负责到底。这不是我理解的爱情,这样的爱情早晚会成为他的负担。他是一个值得托付一生的人,但我决不因此去辜负他,让他承担不该他承担的任何东西。”

  两个人沉默了。

  半晌,徐淑像是自言自语地说:“爱他,要能够懂得他心甘情愿承受的,未必是应该他承受的。”

  “嗯,这道理对于男人爱一个女人同样适用。”

  “姐姐真是爱得纯真、深切、细腻。这话够我受用一生的,但真是太难做到了。”

  她们一起照了不少照片,秋漪在签名簿上签名留言:“要给爱人一个最好的自己!”临走时,徐淑看见秋漪的桌上整齐地摞着几本佛经。

  从林家出来,外面下起了小雨。徐淑深呼气,把从林家带出来的沉郁心情都倾吐了出去。她坐在车里,拿出平常采访习惯使用的录音笔,删掉了这一下午的内容。她回想秋漪的话,又忽然觉得不能认同她的观点,可是刚才自己明明觉得她很有道理的,会不会是受了她的情绪影响了呢?刚才的自己和现在的自己,到底谁是对的?这会儿的徐淑,真有些庄生梦蝶的感觉了。

  之后,秋漪几次会面凌岳都很释然开朗,但是明显缺少了亲昵的态度,多了庄重和敬意。几个月后,她突然把自己的所有积蓄留下一半给母亲和妹妹,其余的全部捐给不知哪个名山的寺庵,自己也竟然就地削发皈依佛门了。这是后话。

  第五节 无法驱散的阴云

  秋漪的态度让凌岳感到有些意外。他知道秋漪的性子,多说任何一句都不会收到好的效果。虽然秋漪大他三岁,可是很多时候,他却总要让她几分。

  徐淑从秋漪那里回来,并没有去的时候那样兴奋。

  凌岳问:“见着了?怎么样?”徐淑并不直接回答,先一屁股坐在沙发上,倒一杯水一饮而尽。

  “果然很有味道!凌老师眼力不错!”她看看凌岳,欲言又止。凌岳也似乎明白了似的,不再追问。

  凌岳走进自己的房间,和衣躺在床上,满脑子在回味与秋漪相处的那些日子。当初,因为复出演艺界的事情,秋漪和他彻夜长谈,顺便也就打开了自己的心门,她的故事令他震撼,而他自己又一直处于一种模糊的纠结之中。两个人好像是蓄满了潮水的湖岸,经不起任何的风吹,一波波推动之后,再也不能够自控。秋漪流泪了,凌岳拥抱了她。

  在他的怀里,秋漪平静了下来,有一种久违的幸福,爬上了她的心坎。面前这个男人,有她喜欢的很多地方,甚至于能够唤醒埋藏心底很久的东西。她愿意向他诉说,愿意回到自己孩子般的过去。她感觉到有一种坚实充盈在她的内心。凌岳提出要和她结婚,她没有马上答应,但很快安排了一同出国旅行。过去的婚姻阴影在她心中尚未散尽,但两人都希望旅行的朝夕相处,成为驱散阴云的东风。

  在旅行的途中,发生了一件事情,让秋漪的心里重新蒙上了阴影,这是他们所始料未及的。在塞纳河边,面对着万盏灯火,凌岳发出了感慨:“法国,塞纳河,美丽的地方,今生我将与秋漪携手于此,终老于此!”秋漪的心里划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冰凉。这句话,曾经有人对她说过,那是她的第二个丈夫,一个对事业孜孜以求的人,曾经给她编制过无数的花环,也带她来过这里。

  在她忙于拍片的过程中,这个前夫的事业也达到了顶峰,两个人很久没有会面,再到一起的时候,竟然没了感觉!她知道是自己沉浸在角色里没有拔出来,而他却兴高采烈,一再为自己的成功兴奋不已,整天和他那些合作伙伴推杯换盏,更不能令她忍受的,是他竟然时不时带着女秘书,言谈中毫无顾忌,竟然当着她的面开一些很过分的玩笑。她是个认真的人,表面看起来很是大气,而骨子里却有着小女人特有的情结。她愿意他的事业做大,但却不希望他抛头露面,出现在媒体面前。她自己已经被闪光灯折磨得筋疲力尽了,她希望有一方安静的小院,就他们自己带上孩子,安静地生活。可是,这一切,都因为各自的事业,不得不化为泡影。经过长时间的分居,他们分手了。也就在这不久,他和前夫的孩子,出了意外,不幸病亡了,从此,她的心彻底死去。

  相似的一幕,如今又出现面前。她不知道该如何向凌岳诉说,只是感觉有一种遥远的陌生,再次来吞噬她的灵魂。她望着凌岳不再言语。凌岳感觉到了她的异样表情,怎么也想不明白她的心里到底是装了什么。他已经决定把自己完全交付于她,还有什么不能够解脱的东西?他知道秋漪有很多难以诉说的过往,他都不在乎,只想拥有她的未来。他已经想为她建起一座大厦,让她的心足以得到安抚。凌岳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了秋漪,秋漪摇头,幽幽地说:“我们回去吧,不想再转了。”凌岳吃惊地看之秋漪,怎么也想不明白,这个女人会这样一阵热一阵冷地忽言忽语,问了,又不说原因。

  他有些说不出的委屈,他们之间似乎有一些什么东西,让他感觉着难受。回国后,她的情绪一直没有提升,最近干脆不太出门了。他向她打过几次电话,她似乎总在忙,好像她妹妹在帮她疏通一些什么事情,他也不便多问,就放下了。

  连日来,凌岳有点不在状态。神秀看出来凌岳和秋漪似乎有些不太对头,加上牵挂着徐淑,干脆也搬过来住在凌岳的楼上,来的时候,把自己的珍藏全拿过来了。

  “哥们,我就这些了,全部的家当!”他把一箱法国干红搬到屋里。

  到了周六晚上,剧情沙龙照例活动。徐淑兴致很高,她特地买了小点心和水果饮料,打算一改过去只提供热茶,聊到半夜大家饿着肚子回家的做法。她知道加入沙龙,除了个人的学识背景,确实是要在众人面前接受一个考察的,她不想破坏规矩,显得自己来路不明,名不正则言不顺。可是,这个考察是什么?两个熟人,神秀和凌岳都故意卖关子,她要问问社长。

  第六节 星期六的剧情沙龙

  周六晚饭,凌岳按习惯只喝干红、花雕这些非烈性酒,最多也就二三两。徐淑对他撇撇嘴,不太理他,只管对花和尚神秀劝酒。有徐淑陪着,花和尚酒喝多了点,饭后他主动收拾刷碗,走路都有点摇晃。

  饭后,徐淑忙着泡茶,摆茶点、水果。凌岳拿出文房四宝,几乎每次沙龙都有人兴之所至,诗兴大发,挥毫泼墨。他手里悠然地研墨,目光却像舞台上的追光一样,跟着徐淑在客厅里走来走去。看着她洁白灵巧的双手削水果、摆果盘,两条笔直的长腿在视野内来回走动,凌岳感到一种温馨异常的享受,脑子里浮现出鹭鸶在芦荻飘飘、秋水粼粼的浅滩中,优雅戏鱼的步调……他有点兀自忘情了。

  恍惚中,那两条鹭鸶腿停在了面前,凌岳梦醒抬头,与她四目相对。她拿着两袋在超市买的胡桃仁,在他眼前晃晃说:“吃胡桃像吃其他坚果一样,享受的是剥壳的过程。你不会懂的。”啪地放在他面前的茶几上。

  他无端受到教训,懵懵懂懂,避开她的直视,拿起茶几下的那个烟斗,刚举到嘴边,又尴尬地放下。最后翻开今天的报纸看。

  “咯咯咯咯……”她幸灾乐祸。

  报纸休闲版角落有一篇男生恋爱心理测试:“选择你与初识的女友的一个交往的方式:A.与她去海边度假;B.陪她去商厦购物;C.欣赏她在你面前走来走去;D.擦肩而过后两人回首互看。”答案是:选择A.她可以做你的情人;选择B.她可以做你的妻子;选择D.她和你无缘。凌岳选择了C,答案是“她只是你的红颜知己”。无稽之谈!他想着,把报纸卷起插入废纸篓。

  这时,花和尚用围裙擦着手走进客厅,沙龙的其他成员也陆续来了。他们是:牛充栋,男,大学文学系教授;闻芳远,女,中学历史老师,牛充栋的妻子;陶菊篱,男,本市电视台的艺术指导;沈丘生,男,报社社长;苗掠羽和文心兰,一男一女,两位网络写手。

  九人落座,沈丘生给大家介绍徐淑:“这是我们报社最新加盟的美女记者,徐淑,徐缓的淑女,传媒大学毕业,来自北京媒体报社。”然后又一一介绍大家,徐淑频频点头致意。后来的几位看着她满月般的容貌眼前一亮。苗掠羽说:“徐淑女真是给咱们沙龙增色不浅。”闻芳远和文心兰两位女宾看见面前的茶点水果喜上眉梢,问今天是谁破费了。

  沈丘生继续说:“上次轮到我主持,因为议论的问题没说完,这次还由我继续。心兰上周六外出没参加,正好今天小徐新加入,那么我再说说,上次我们的议题是,爱情或疑似爱情的种种观点和表现。爱情是文学艺术永恒的主题,上次我们讨论了恋爱、暗恋、初恋、失恋、畸恋和婚后的爱情等等。”

  闻芳远打开笔记本准备记录,文心兰抢过笔记本,说:“我发现闻老师写的一首古诗……”

  闻芳远红着脸说:“只是习作,初学乍练,韵脚平仄什么的都不懂。”

  花和尚接过笔记本说:“我来朗诵,”他清清嗓子,语调浑厚,“一纸羞涩贴新崖,秋风倚栏笑如花。试问南来北往雁,几时捎信到我家。”陶菊篱老爷子捻着山羊胡子,随着花和尚的抑扬顿挫摇头晃脑。读罢大家鼓掌。

  苗掠羽:“呵呵,这是不是你在牛教授上个月出差西安时写的?真是恩爱呀。不过大大超过初学的水平了。”一语双关,大家哄堂大笑。只有坐在角落的凌岳,可能是因为秋漪,有些心不在焉。

  沈丘生把讨论拉回主题:“嗯,这诗意是女子怀人的心境,属于我们的论题,我们继续。我们看到,所有爱情题材的作品中,描写反映失恋的居多。上次到最后,咱们针对这一现象的原因,是不是由于失恋最能打动人,做了辩论。”

  徐淑看了凌岳一眼,犹豫了一下,沉吟着说:“嗯,那个……我想说一种观点,不知道是不是属于论题的范围。”看见大家用鼓励的眼神看自己,她继续说:“比如吧,A和B相恋。此前A的经历坎坷,心理上不免忧郁,而B用心呵护,为A走出阴影付出了很多。在A遭遇新的打击几乎崩溃时,B向A求婚,试图以此作为A坎坷人生路的转折。但是,A始终觉得,B的爱情中同情的成分太多,A还认为,她所感受到的B的爱,实际上是B在自觉承担一种责任,这是一种不纯粹的爱情,不是A想要的;如果他俩结婚,尽管B心甘情愿地承担责任,但却不是他应该承担的。B所做的一切说明他是个值得托付终身的人,可是A担心自己将来会成为B的负担,与其辜负B,不如现在分手。”她往凌岳那里看,而他正举杯喝茶,茶杯挡住了脸。

  大家沉默了片刻,陶菊篱首先说:“同情不等于爱情,但同情容易萌生爱情。”

  牛教授:“心甘情愿地承受对于对方的责任,难道还不算爱吗?就算如A所说,不是一方应该承受的,而相爱的对方也甘心这样承受,足以相互补偿。这是多么默契和理想的爱情啊!”

  沈社长:“如此敏感多疑的林妹妹,即使贾宝玉不花心,他俩能过到一起吗?无端猜忌才是对方未来的负担呢。”

  苗掠羽:“作品中出现这样的人物会产生很多戏剧性情节。”

  文心兰:“呵呵,谢天谢地,拜托这样的人物不要太多,不然色调太暗。”

  徐淑又看一眼神情恍惚的凌岳,说:“是啊,像A这样的恋爱情状,我几乎受到感染而认同,可见有那种经历和心理的当事人是很难摆脱的。”

  沈丘生:“嗯,对方好到了自己不忍因爱而辜负他的境地?这样一种爱情观点比较典型,我们会把它记录在案作为素材。”

  陶菊篱:“这种爱是纯真的,但太过追求纯粹了。之前我们还讨论过一种,就是把对方视为神圣,只敢柏拉图式的爱,却把肉体接触当做亵渎,就属于畸恋了。”

  花和尚在大家身后瓮声瓮气地说:“关于宝黛的最终结合与否,都是两难的问题。我记得在一次沙龙上,我们讨论过这类余秋雨称之为‘文学创作中的未知结构’的问题。”说完他还打了一个酒嗝。

  大家转头看他,不知什么时候这家伙拿着笔砚,借着酒劲,把闻老师的那首诗用一笔刚劲的颜真卿行楷,直接写在了粉白的墙壁上了。大家走过去围观、赞叹。

  “来来来!”凌岳分开众人,一只手扳着花和尚的肩膀,另一只手端着斟满干红的高脚杯。

  花和尚见状怯怯地说:“这是罚我酒吗?”

  “喝了这杯,你给我再写到宣纸上,笔法不许比这差,就算你将功折罪了,好吗?”凌岳用词严厉,语调却有点恳求的味道。

  “哈哈哈哈……好说好说!”花和尚咧嘴大笑。他饱蘸浓墨,一气呵成,写的却是另一首,他自己的诗:

  “丛山染霜近,薄雾往来低。高台犬声里,露滑语迟迟。”

  写完,闹完,沈丘生看了看表,不失时机地跟上节奏说:“下面我看是不是这样,小徐,按照咱们的规矩,每个加入沙龙的人都要口述一段未曾面世的故事,要求是有一定的文学性,只给10分钟准备时间,讲述时间不宜少于10分钟。大家首肯后,还要把故事编入电脑中的素材库,以备我们创作之用。”

  徐淑听完郑重地点点头,她想了想,默默地从房间里找出一个白茬木雕花的小盒儿,盒子由于老旧,被无数的手摩挲成了胡桃皮色。凌岳从角落跨到前面,挤坐到徐淑和花和尚中间,拿过那盒子来端详……

  第七节 徐淑讲述的故事

  话说大约在清末民国的时候,京城的一个贝勒爷带着女儿桂桃及众兵丁随从去江南游玩。玩过了南京、苏杭、温州等地,他想起有个当年在朝廷任职的莫逆旧交,户部退职员外黄承印的家在附近的山里,一时兴起,就轻装简从,带着桂桃及八个随从,打听了路线,雇了驴车,一路昼行夜宿、吟山诵水往山里走去。

  走了四天的路,人烟越发稀少。清晨,蜿蜒的山路四围,山岚野雾中透着杀气。男人们只顾行路赏景,桂桃心中却隐隐不安。果然,转过一道刀切般的崖壁,一片恐怖的场景撞入眼帘,道路和两侧的草树从中横七竖八地卧着几十具尸体。一棵树下捆绑着一个披头散发满身鞭痕的青年男人,奄奄一息。兵丁救醒此人,得知他名叫王琢之,是从山东济南来山里收购玉宝石的客商,昨日早晨他和从人遇到了抢匪,抢尽了他们的财物后,把他绑在树上拷打,逼问他之前身上的褡裢藏到了何处。恰在此时一队剿匪的官兵冲来,不由分说,将在场的抢匪和良民一并杀死,据以邀功,不料更多的山匪涌来,击溃并追击官兵,往山外的方向去了。混战中王琢之装死捡得一命,被捆在这里已经一天一夜了。

  贝勒爷这才惊慌失态,当即就要返回城中,从人以为不可。估计大批悍匪已经占据了出山的要隘,往回走凶吉难测,前方离黄员外的家已经不远,不如硬着头皮往前走,那也算是个落脚之处。贝勒爷深以为然,吩咐赏给王琢之一些吃食,带着他一并前行。王琢之千恩万谢,从石缝中找回自己的褡裢,随队而行。

  员外黄承印的家安在地势险要的一座大山寨中,易守难攻。寨里住着以杨、黄两姓家族为主的近两千人。山寨中的寨主杨山尊家是第一大户,第二大户即黄承印员外家。黄员外生有二子一女,长子家骏赴广州求学,一年多没有捎信回来了;次子家驹年方十七;小女家玉年十四,许配寨主家的小儿子杨林豹。家玉的贴身丫鬟大翠、小翠,其中大翠由员外做主,许配家中的帮工杨明水。杨明水出生于山下桃江的渔民家。

  贝勒爷冒死到访,黄员外一家惊喜感涕,自是盛情款待不提,贝勒爷和一身官服的从人也给员外家壮了门面。两家女儿同龄,一见如故,王琢之性情温和,与员外一家也十分投缘。只是贝勒爷无心久住,旬日以后,打听到群匪已经撤走,就归心似箭,急率部众并王琢之出山回城。黄家驹与他们同行,他是奉父命赴广州求学,也一面打探大哥家骏的下落。

  一干人走了一天,不幸又遭遇山匪剪径杀人,眼看着贝勒爷手下的兵勇抵挡不住了,家驹拔剑正待拼命,王琢之趁乱一把将他和桂桃推入江中,自己由于用力过猛,头撞在山石上昏死过去。家驹护着桂桃被江水冲到下游的浅滩。两人返回原地时,匪人已经劫得财物退去,八个兵勇全部遇难。贝勒爷胸部中箭,倒在满脸是血的王琢之怀中,已经说不出话了。他用尽最后的力气,从怀里把一个小蓝布包交给家驹,头一歪就亡故了。桂桃哭得昏厥过去。

  家驹到附近山中找来自家的佃户帮忙,草草埋葬了兵勇,又雇这些佃户将悲痛欲绝的桂桃、王琢之,和贝勒爷的遗体护送回山寨,自己仍孤身出山去了。

  家驹到得广州求学,也找到了正准备赴日留学的大哥,知道家骏思想激进,是奔着革命党去的。两年后,家中父母年迈,来信催家驹回乡操持家业。家驹一身白色的西装革履礼帽,剪了辫子,手握文明棍返回家中,叩拜爹娘,见妹妹和桂桃二人盛装站在母亲身后,亭亭玉立。尤其桂桃胸脯隆起,面含羞色,他心头为之一动。

  家驹回房歇息,桂桃为他端来洗脸温水。他诧异地问:“为何不着丫鬟端水?”她笑而不答,只是默默地又为他准备洗脚水。

  他洗罢脸坐下泡脚,她看见他项上挂着丝绳,找话问道:“二哥戴的是金银还是玉宝?”

  “哦,这是贝勒爷与我的遗赠,就是那个蓝布包中的物件。”他说着摘下来递给她瞧。

  这是一个翡玉刻成的浮雕虎形,作弓背翘尾欲扑状,背面平滑中部凸起。她忙摘下自己项上的挂坠,原来竟是一模一样的翡玉虎形,只是背面中部凹入,她稍一思忖,将两只虎形背对背“啪”地一合,严丝合缝,正如古时调兵的虎符一般。

  原来,这是王琢之两年前收购到的家传古器,它们来自一户曾经显赫的人家。据其家主讲,它们制作于南宋,其先辈用作儿女结亲的信物,想必有着一段感人的姻缘故事吧。王琢之遭遇劫匪时将它们随褡裢藏于石缝中,后来为了报答救命之恩,送给了贝勒爷。贝勒爷当日将其中的雌虎形戴在女儿项上,临终前又将雄虎形赠与家驹,作为托付女儿的信物。

  桂桃手握着沉甸甸的虎符,两腮桃红想着心事,又低眉偷眼羞看家驹。家驹趁她端详虎符,一只绣花缎面鞋尖露出裙外,忍不住伸手去撩她的裙摆,被她机灵地退避。他扑空几乎倒地,她又连忙上前将他扶稳。见他的狼狈相,她不禁“噗嗤”笑出声来。他憨着脸皮央她:“现有虎符为凭,咱家贝勒爷命你陪我洗脚。”

  她二话不说,挽起袖子就要下手为他洗脚。

  “且慢!不是用手洗。”

  “不用手,难道用脚?”

  “正是。”

  她闻言脸一下红到耳跟,十分为难。那时的大户人家娇女都要照规矩自幼缠足,她们的脚除夫婿外不得让任何一个男人见到,否则就是不贞。然而桂桃那里知晓,这家驹在外求学两年,受足了新文明观念的影响,对女子裹脚极为不快,曾立誓要娶天足女子。他半真半假地要挟她说:“今天你将脚泡入我的盆中,他日我便入你洞房,否则我即刻逃婚出山。”

  她无奈,扭扭捏捏坐下脱鞋袜,眼中含泪。他见她委屈的样子,只道她是害羞,便催促:“快些吧,水凉了。”

  洁白饱满,宛如羊脂玉琢一般的一双天足迟迟疑疑探入水盆中,家驹看得两眼放光,惊喜异常。他伸出手去,这下抓住了那绣花鞋中藏着的尤物。却原来,桂桃自小脾性刚烈,裹脚数月后疼痛难忍,便坚决不从,乃至以死相拼。贝勒爷只此一女,视为心尖,见她痛苦难禁便动了恻隐,自思凭自家的势力,还愁女儿难嫁不成?故而桂桃终为放脚天足。

  如此,那一副翡玉虎符又成就了一桩啼笑因缘。

  徐淑的故事讲到这里,大家舒了一口气。凌岳打开那个小木盒,出乎所有听众的意料,盒子里青花粗布包着的不是一副翡玉虎符,却是一对儿羊脂白玉雕刻的兔形项坠,双双前足离地,作翘首企望状,背面也是凹凸相合。

  “看来……这个故事还没有结束。”凌岳说。

  “半夜了,呵呵,先卖个关子,我下周六接着讲。”徐淑说罢,把那对儿玉坠儿装进小盒子,放进艺术品展柜中。

  第八节 徐淑接着讲的故事

  王琢之,是济南一家玉雕作坊老板的儿子,他滞留黄员外家乡的深山中三年多,并没有在黄家吃闲饭。他自小跟父亲学雕刻玉器,虽然入山时只有19岁,已是一个成熟的雕工。但是在山里不可能靠这个手艺谋生,他就拜一个木雕师傅学艺,结果很快就掌握了这门技术,加上他能书会画,可以按照雇主的意愿设计图案,很快远近闻名。山里方圆数十里稍微殷实点的人家盖房娶媳妇,都要雕刻木器家具、门扇窗格,甚至园亭游廊,有些活计揽下来要干大半年。这就不仅够他谋生,还能积财了。只是人们谁也没注意,他挣得那么多的银子都存在了哪里。

  家驹返乡后的第二年初夏,琢之和家驹的妹妹家玉相约来到江边的破庙中,对神佛起誓永不分离,两人相互拥抱时,被寨主杨山尊家的家丁捉了个正着,关进了寨主的私牢,这下引来了杀身之祸。按照当地的恶俗,已经许配的女子与他人私通,两人都要被赤身裸体捆着,装进竹篾编的猪笼中沉入江底。

  家玉自小许配寨主的小子杨林豹,后来黄员外才知道那未来女婿患有癫痫病,但黄家也不能悔婚,只好向杨家提出要求,待林豹病情缓解后再行婚仪。林豹虽经多方请郎中治病,不见起色。黄家在周围地主大户中颇遭嫉恨,只因他家每年收佃户的地租,都要比其他地主低几分,而且遇到灾年总是带头免租和开仓放赈。家驹回乡主持家业后,更是大幅减租,这就显得其他财主们无德了。家驹还在家中宣扬平等,平常让家主和下人、帮工吃一样的饭食,年节还同桌吃饭,公然破坏尊卑秩序,有鼓吹革命之嫌。财主们早就想教训一下他们黄家,苦于没有由头。寨主也和黄家明合暗隙,杨山尊虽然有县太爷撑腰,但之前没有证据也奈何不了朝廷员外黄承印。这下好了,大小财主们纠合在一起,必欲置黄家爱女及其奸夫于死地而后快。黄家老太太为此肝肠欲碎,员外也只能流泪叹息,无可奈何。

  这一日,山下的桃江正是汛期,细雨迷蒙下,江水湍急。渡口前的空地上,寨主召集父老乡亲,要在这里为他家小儿主持公道。黄家二老不忍见此惨剧,只派家驹带着几个帮工前来。

  寨主杨山尊挺胸岔腿站在土台子上,身后有家丁为他打着桐油纸伞,台两侧站着同样打着油纸伞的财主,台前方是黑压压一大片身穿蓑衣头戴草帽的山民。寨主叉腰高声吆喝:“黄员外,身为朝廷宿臣,疏于教化儿女,致其女黄家玉以许嫁之身,私通奸夫王琢之,妇德沦丧。为了惩戒丑行,维护纲常,扶正民风,经山寨德高望尊的元老议决,按照老祖宗的规矩,将奸夫淫妇充笼沉江,以儆效尤。念及黄老员外是望门之家,其女是官宦之后,王琢之也是富门之子,特恩准二罪人着衣就死。以显人伦风化之道。”

  说罢,他一挥手,家丁们撑着木船,船上载有装着黄家玉和王琢之的两个猪笼,向江心划去。恰在这时,桂桃在小翠的搀扶下,哭喊着跌跌撞撞,沿石阶从山寨那头冒着雨狂奔下来,她们扑向土台,被杨家的家丁拦住,又扑向江边,家驹和帮工们忙将她二人按住。家驹只是流泪,望着那条凶船,毫无办法。

  船上两个竹笼里,琢之与家玉面对面倒卧在船板上,他喊着:“娘子啊!我不该害了你。”

  她却透过笼子对他镇静地笑道:“死到一处,天可怜见。相公夫复何求?”

  “扑通!”“扑通!”二人随即被推入江心,浑黄的急流中,眨眼不见了踪影。

  家驹数人哭成一团,财主大户们称心如意了。老天忽然愤怒地降下滂沱大雨,众人急急散去。家驹拉起桂桃、小翠往下游奔去。

  原来,家驹一早就安排杨明水以下乡收租为名出了寨子。杨明水带着大翠和几个船工于下游扯缆绳张网拦江。家驹他们赶到时,明水他们已经将家玉救起,缓过气来了。然而,直到天黑,他们也没能拦到王琢之。家玉疯狂了,从船上扑入江中,又被众人救起,不省人事。大家七手八脚将她弄醒,安顿在杨明水家,由桂桃、大翠、小翠严加看护。她已然有家不能回了。第二日,家驹和船工们沿江寻觅,一无所获。

  天晴了,家玉对天发下誓愿,既然不能回到娘家,她要跋涉千里去济南寻找婆家,侍奉公婆,以告慰王琢之在天之灵。贴身丫鬟大翠、小翠愿舍命跟从。家驹百般劝阻不得,只好命大翠留下,因为她已由老爷黄员外做主许配给了杨明水;小翠陪家玉前往,明水和大翠及几个船工送她们出山,尽量远送。

  家玉主仆二人与明水他们分手后,涂黑面貌,披头散发扮作乞丐,历经数月千辛万苦,来到山东济南近郊,二人已身无分文,言语不通,饥困难捱。此时济南地界正盛传疫病,这眼看天气就要转凉了,她们身上的衣物已经脏污破烂,与乞丐无异了。

  这一日,二人沿街乞讨来到一家小客栈门前,家玉缠过的双足早已磨破肿胀,小翠扶她坐在石阶上。小翠是山民家女,自小下地劳作,不讲究缠足,这才能照顾家玉不远千里来到这里。这时,来了一辆马车,车上下来一位大姐领着几个伙计从客栈中用担架抬出一人,大姐紧跟着担架,一边哭着:“兄弟啊……”

  担架上掉下一个小布袋,一个伙计拾起来打开,看是几个吃剩的窝头,就扔给站在一旁看热闹的一个老乞丐。老乞丐拿出一个窝头嚼着,发现家玉二人看着他咽口水,就把布袋递给了她们。里面剩下的窝头都已经碎了,家玉抓了一把,感觉里面有一块硬得硌手,拿出来拨开碎渣,一块羊脂白玉雕刻的雄兔形映入眼帘,上面的丝绳已经断了。她浑身一震,小翠也看见了,她连忙帮颤抖着的家玉摘下项上挂着的另一块白玉雌兔形,两款兔形背对背严丝合缝。这是王琢之仿照那对儿翡玉虎形,亲手雕刻的一对儿兔形,雄雌两兔企望的身姿彰示他和家玉二人期盼结合的信念。

  “相公?相公啊——!”家玉紧紧攥着一对儿兔形,使尽全身力气扑向正待离去的马车。车上担架中的人从昏睡中醒来,从棉被下使劲伸出胳膊……

  原来,王琢之被投入江中后,在未被江水冲到杨明水的拦网之前,就被冲上浅滩了。他又被在江边破庙中避雨的一伙人发现,救下了他。这些人中有官府通缉的逃犯,有被官兵打散的山匪,还有失去土地的农民和逃婚的男人。他们相约出山去投革命军。琢之得救后就要去寻家玉,被这些人将他连劝说带裹挟,一同出了山,到了武汉投军。琢之因为识文断字,做了长官的文书兼勤务兵。后来队伍被打散了,长官给了他二十块大洋,就分手了。琢之回到济南地界,染上了疫病,倒在那家客栈中,他央求客栈伙计给家里送信。千巧万幸的是,琢之的姐姐带着伙计来到时,家玉二人恰好在这里歇脚,并且通过兔形认了亲……

  徐淑在故事最后说:“后来,王琢之家的作坊在战火中被毁,举家闯关东去了东北。我爸爸把装着这对儿兔形的雕花木盒交给我的时候说,这木盒上的雕花也是王琢之刻的,而王琢之和他的媳妇黄家玉是我爸爸的太姥爷和太姥姥。”

  第九节 为凌岳招魂的怪招

  凌岳和徐淑喜好经常运动,但神秀只是偶为之。三个人住到一处后,他俩每天清晨都要揪神秀起来跑步,通常是在小区内跑五六圈,一直坚持到了天气渐冷。后来秋漪出家为尼了,凌岳一度比较颓废,白天晚上拼命工作到很晚,早晨不起来,食欲不振,生活没规律,话也懒得说。曾经要恢复吸烟,被徐淑和神秀管着,戒烟基本成功。

  徐淑和神秀商量,用什么办法把凌岳被秋漪勾走的灵魂再招回来。神秀说:“你不懂男人,最好的办法是让工作占满他的时间精力,让时间来冲刷一切。”

  “你是说我们可以不作为,让他自生自灭?”

  “也不是,我们当然可以经常拉着他做事,让这可怜的孩子感受我们这个大家庭的温暖。只是别强求他做没兴趣的事情。”

  “嗯……”徐淑若有所思地点头,诡秘地一笑。

  这天,神秀一反常态,早上起得最早。等徐淑跑步完回来,他正好买来了早点,招呼凌岳、徐淑一起吃。吃完,神秀去报社上班,徐淑收拾碗筷,凌岳只喝了半碗豆浆,上楼接着埋头工作,在楼梯拐角处,他愣住了——墙上壁灯下的一幅风景油画不见了,代之以一张巨幅的秋漪素颜全身像,比她真人还大。柔和的光晕里,一条古老的巷子中,斑驳的砖墙下,秋漪穿着一袭湖蓝色的吊带长裙,靠在石刻麒麟旁边,双手抱肘,清秀的脸,表情温柔地看着他,十分迷人。他站在那里对着她脸看了三四分钟,没做任何表示,继续走上楼梯,又回了一次头。徐淑站在楼梯下面默默地观察他,他进了楼上的书房,她还愣在那里想事。这幅照片是她从神秀卧室墙上挂着的,他的一两百幅得意作品中选中的。她把原作放大后,挂在了这里,目的是要看看凌岳的反应,看看这个男人是不是像他表现出来的那么坚强。

  神秀风风火火地返回来,看见徐淑,随口说了一句:“相机没带。”就上蹬蹬蹬地上了楼梯,走到那幅秋漪的巨幅照片前,也像凌岳一样站在那里打量,看的时间比凌岳还长,然后他放轻脚步,像刚才凌岳一样上楼梯。不知是怕惊动凌岳,还是怕惊动秋漪。

  神秀拿着相机下来,迎面碰上还愣在那里的徐淑,他没头没脑地说:“你反其道而行,是想让他审美疲劳?”就出门了。

  一连几天,神秀依然起得最早出门。白天,徐淑发现这两个男人同一个德性,上楼时都会在秋漪的像前看上一会儿。真是奇了怪了!当我是空气?她又有点醋意了。

  这天一早,神秀又是早早出门了。徐淑穿上一身洁白的运动装去使劲打凌岳的门,硬是把他叫起来,陪自己晨跑。跑了两圈,凌岳没了兴致,无精打采。他们恰好停在网球场前。她拉他进去,用脚踏了踏塑胶地面,说:“你不是警察出身吗?应该练过擒拿什么的,和我这三脚猫的功夫比划两手咋样?”说着她拉开了架势。

  他两手插在口袋里耸耸肩,但还是笑了,说:“我要是赢了也是胜之不武,恃强凌弱。”

  她接过他的话说:“可你要是输了,脸往哪搁?看招!”说着她虚晃一招,“嗨!”

  他不得不后退,也拉开架势。她连续上中下踢出三路横腿。他只是一边用手掌格挡,一边后退。这时候天刚蒙蒙亮,她从腿脚的接触中感觉的到了他的眼力老到,臂力不凡,于是打算放开了打。只见她后退两步,以迅雷之势飞身冲上前去,右拳直抵他面门,这一虚招是为了扰乱对方视线,凶狠的是紧接着一侧身,右脚随着步伐翻过来,直接踏向对方胸脯,虽然没有什么技术含量,但令人猝不及防。

  凌岳见来势凶猛,他首先倒地躲开这一脚,顺势一滚单腿跪立在她侧后,发现她因重心太高,随着惯性扑向场地边上的一堵砖墙,他已经来不及追上去拉她了。说时迟,那时快,花和尚神秀不知怎么冒了出来,他弯腰丢下一大堆塑料袋装的东西,箭步跨到徐淑前面贴着墙给她当肉垫。她一侧身,右肩撞在了他胸口上。

  “啊哟——!”神秀夸张地叫了起来,吓得她赶紧给他揉胸口。

  凌岳看见神秀还站立着,知道他无大碍,就走过来对徐淑说:“没事的,他比沙袋还抗击打。这太危险了,你跟谁学的?这招不是跆拳道,而是叫做‘倭心脚’,日本浪人发明的,简单实用,对手只能躲开不能接招,但是这招要是不灵,容易被偷袭。它适合于矮个子的壮汉用,孤注一掷,有神风敢死队的意思。你身材高重心就高,停不住,如果我倒地时勾你的左脚,你就玩完了。”

  “行啊你,知道不少嘛。”她很高兴他说了那么多话,乐于夸奖他几句,“你这应该是八卦掌吧?当初是用来对抗少林拳的内家功夫,你得到真传了吗?”

  “呵呵呵呵,算是学了皮毛。”他倒谦虚了。

  花和尚极为不满地嚷起来:“哎呦我不行了!有人理我吗?我肯定是有内伤了。”他打个哈欠,晃着膀子往外走,“你们把我买的那些东西捡回家,我先回去睡个回笼觉养一养伤。”

  “嗯,是个好沙袋。咯咯咯咯……”她蹲下收拾地上那些东西,望着神秀魁梧的背影笑了起来。

  “这花和尚是逛早市去了,买来这么多鸡鸭鱼肉,这是要请客呀!”

  “请什么客?还不是得我来下厨房?”她说着,心里想难得神秀一片情意,他准是因为凌岳连日来情绪差、没食欲,心疼了。果然,她看见凌岳挨个查看那些袋子里的东西,会心地笑着,颇有兴致。她转而又想到,神秀这几天天不亮就出门,肯定不只是为了今天的请客。

  凌岳和徐淑拎着神秀买的一大堆食材往回走,他笑着问她:“你知道花和尚买这堆东西要做什么?”

  “嗯——,这些够一顿十人桌的宴席了,他想累死我啊?”

  “呵呵,他肯定是要在咱家摆一场厨艺大赛。”

  “是吗?”她一下子来了兴致,“就你俩大男人?切!谁怕谁……呀?”说最后一句时,她偷眼看他,有点不自信,觉得他们这样大张旗鼓,估计是有点儿绝活儿。

  “那好,选手就我们三个人,评审团嘛——我推荐陶老。”

  “那……我推荐表姑。”

  “你表姑?”

  “嘿嘿,就是社长夫人啦——”

  “哦,那不用说,社长本人也要一并作陪喽!”他白了她一眼。

  回到家,凌岳直接进了厨房,挑了几样食材开始鼓捣。徐淑悄悄上楼,看见神秀没有睡觉,他窝在沙发里,拿着一张写满字的信纸在沉思,听见身后的动静,他忙把信纸叠起来装进衣袋,一片信封滑到地板上。她走过去,捡起信封,上面满是油渍,随手扔进纸篓,调侃说:“看来你的内伤不治而愈了。凌岳说你要整厨艺比赛?”

  他看了一眼纸篓里的那个信封,说:“是啊,你和他比武,我和他比厨。想法和你一样,把他的灵魂招回凡间。做菜也是他的一个爱好,他就是不喜欢刷碗和打扫房间。”

  “嗯,上学的时候我就看出来,你的心思不像体型那么粗犷。”

  “哈哈哈哈……”他的笑声震得房间嗡嗡响,“来吧,咱们每人至少做两道菜。你看约谁来当裁判呢?”

  第十节 下得厨房的男人

  正说着,社长沈丘生偕夫人应邀到来,陶菊篱随后跟进。沈太太是家政培训学校的营养学讲师,作为评委当之无愧。而陶老走南闯北,见多识广,各菜系都吃过见过。空间不算小的厨房里,三个选手各占一隅,手脚麻利地在洗切食材。陶老自带了一只三黄鸡,见灶具空闲,就先把鸡洗净,整只用慢火煨着。沈太太来回巡视,不时地做着指导,只有沈丘生优哉游哉地喝着茶,坐在椅子上陪他们说话。

  徐淑:“三黄鸡,听说是江浙那边用三种药材炖的整只鸡。”

  沈丘生:“不是,是鸡爪、鸡嘴角和鸡冠都还有点黄的,刚刚成年的鸡。这时候的鸡肉最嫩,营养丰富,适合整只炖。”

  陶老:“所谓‘黄口小儿’,就是用嘴角还是黄色的鸟儿来比喻未经世事的半大小子。我做的这个菜是白切鸡,调料只有葱姜、大料、香菇,一小勺盐。都放进鸡肚子里,清水烧开,微火慢炖,每两三分钟倒出鸡肚子里的汤水,再翻个儿,直到用筷子扎进鸡腿肉厚的地方,不冒血丝就可以熄火了。”

  徐淑:“就这么简单?”

  沈丘生:“掌握火候可不简单。我们两广的人叫做白斩鸡,煮熟剁成块时,可以看到肉刚好熟,但骨髓还是紫红色的。鸡块要蘸一种料吃,一会儿我来做料。”他是桂林人。

  凌岳:“东北人是不讲究火候的,就知道侉炖。”

  徐淑:“去!”

  沈太太:“打击面太大了啊!我也是东北人。”

  凌岳:“我发现社长不是很讲究吃的人,吃好吃差都能对付,不挑食。”他说着冲神秀挤挤眼。

  神秀:“一般达到吃货级别的男人,都会做一两道拿手的菜,除非他媳妇厨艺很强。陶老的夫人就是厨艺高手,我和凌岳最早就是拜这个师娘学的做菜。”

  沈太太:“嗨嗨嗨嗨!你俩说什么呢?含沙射影,攻击我先生不好吃,是因为我不会做菜!一会儿我也露一手给你们看。”

  凌岳和神秀相视缩脖子、吐舌头、坏笑。凌岳把肋排劈成整根的肉骨头,用刀把肉寸断划开,再用调料沤上;把大白菜最外层的帮子剥去,拦腰切掉菜叶,左手攥着菜根,右手拿刀斜着把菜帮削成片,洗净控水。之后,他正在剖开苦瓜,发现陶老、沈丘生和徐淑围着神秀,看他宰鳝鱼,也好奇地过去看。

  活鳝鱼粘滑很不好拿捏。神秀用一块一头露着铁钉尖的木板,把鳝鱼头扎在钉子尖上,左手捏着鱼尾,右手用一把锋利的小钢刀,剖腹、清膛、剔骨、切片,一气呵成,十根粗壮的手指十分灵巧,不一会儿就切好了一碗菱形的鳝鱼片。凌岳拿起那把沾满粘液和血渍的小刀端详,这是一把弹簧刀,铜刀把上镶着彩色石头,雕刻着藏族风格的花纹,刀片极薄,非常锋利。

  “这刀是我在青海一家祖传刀铺买的,是牧民们用来宰羊时剥羊皮的。我用了好几年了,还这么锋利。”神秀说。

  “我提议,我们这次比赛,赢家可以向输家要一件礼物。”凌岳说完,转回身去仔细清洗那把小刀。

  “司马昭之心……”徐淑刚说了半句,陶老、社长和太太异口同声:“同意!”

  神秀冲着正撇嘴的徐淑微笑挤挤眼说:“你要有信心!”

  那边,沈太太把海虾去头、去壳,去掉泥线,留下尾巴,竖着剖开虾肉,拍平,再挂糊,粘上烤干的面包屑,准备油炸后撒上椒盐。

  下午一点钟,九菜两汤陆续上桌。

  徐淑端上来的是鲶鱼熬茄子和老醋海蜇拌白菜心。她说:“鲶鱼熬茄子,馋死老爷子。”无意间看见陶老爷子,吐吐舌头。

  神秀做的是鳝片炒鲜笋和香酥鸡腿。沈太太做的是油炸鲜虾排,她又把那些虾头用水煮成红汤,捞去虾头,汤里放入青罗卜丝和粉丝。

  凌岳做了三菜一汤,油炸蒜香肋排、醋溜白菜、清炒凉瓜和一道汤。排骨撒了孜然,香溢满屋。他又用神秀剔下的鳝鱼骨,裹上鸡蛋清用油煸炒,然后用陶老煮的鸡汤熬出奶白色的汤汁,最后放入大白菜叶、豆腐和鲜笋。

  沈丘生端上两小碗白斩鸡蘸料,神秀说:“这不就是酱油吗?”

  “这可不是直接从瓶子里倒出的酱油。先把葱姜末用少许油煸炒,然后倒入一小碗生抽,烧开后盛碗,再滴入少许芝麻油。”沈丘生介绍说。

  大家夹了鸡块蘸料品尝,凌岳赞道:“果然非同寻常!”

  “关键在于生抽要烧开。我们老家还有用鸭皮熬成胶做蘸料的。”沈丘生接着说。

  徐淑用筷子拨着片片白玉般,边缘酱红的醋溜白菜说:“醋溜白菜不应该是那种黏黏的糖醋汁,白菜叶也是熬烂的吗?你这白菜熬熟了吗?”

  凌岳信心十足地说:“你大胆尝尝。”

  她尝了一片,又尝一片:“嗯,好吃!脆而不生。”

  凌岳:“你的凉拌菜心还不是生的?侉炖的蔬菜,魂儿都没了,还怎么吃?菜的生熟不重要,重要的是口感。”

  徐淑:“口感?”

  沈太太:“就是咀嚼食物时,味觉、触觉、嗅觉和听觉等等的总和。口感确实是用来品鉴菜的灵魂的,其次才看色和形。”

  陶老:“炒蔬菜是最考验火候功夫的了,所谓‘热锅热油能爆炒冰激凌不化,一根蜡烛能炖熟一锅牛肉’。爆炒蔬菜要能够保持营养和水分,还要有烟火的香味。”

  凌岳爆炒的凉瓜湛青碧绿,神秀还用生红薯为他雕刻了一只鹿回头,站在香菜上,栩栩如生。大家尝着菜,沈丘生说:“我今天的贡献小,出个厨房的谜语大家猜。”

  “好啊!”“好啊!”

  “从前有个员外要宴请宾客,找了他的厨师密友来帮忙。厨师在厨房转了一圈,说缺少四种调料。他知道员外是个三国迷,就说了四句谜语让员外猜:‘小雨淋湿白灰墙,刘备亲自下校场,关羽走失赤兔马,孔明无计拜张良。’每一句猜一种调味品,大家猜猜。”

  陶老:“呵呵,我知道了。提示一下,这是一种谐音谜。”

  徐淑:“哦,谐音,那第一句雨淋湿了墙,是没有房檐挡着……厨房缺少盐。”

  神秀:“嗯……照这个思路,第二句是缺少酱喽?”

  凌岳:“下面两句可能是缺少姜和蒜。”

  沈太太:“呵呵呵呵,你们都猜对了。”

  沈丘生:“大家都已经品尝了菜,我建议评委把你中意的一个菜,像孔明和周瑜一样写在手心里,一起展示让大家看。”

  “同意!”

  三个评委写好,站在饭桌旁像小孩猜拳一样同时出手。

  沈太太:“醋溜白菜。”

  沈丘生:“清炒凉瓜。”

  陶老:“清炒凉瓜。”

  凌岳笑了。徐淑和神秀异口同声:“凭什么?!”

  陶老说:“我来讲评。这道凉瓜连靠近瓜瓤的筋都剔干净了。一般人都要用开水焯一下,去掉一半苦味,但这会损失维生素等营养。也有的厨师加点糖或者蜜水。但是凌岳是直接爆炒,这个火候掌握得恰到好处,保持了水分、营养的同时去除了一半苦味。他没有加糖,用鸡汤来代替水爆锅,这可以不用味精。我看这道菜里表现出来的功夫是最突出的。作为家常菜比赛,凌岳算是优胜,何况他还有一道醋溜白菜被提名。”

  沈丘生和太太频频点头。沈太太笑道:“看来我们这个时代的大男人标准,也应该加上‘上得了厅堂,下得了厨房’啊!”

  神秀微笑着向凌岳递上那把弹簧藏刀,接着沈太太的话说:“还要加上‘睡得了婚床’!”大家哄堂大笑。

  凌岳举着一筷子鸡腿突然停在半空,猛然醒悟地说:“我们忘了准备主食了!”大家又笑。

  徐淑爽快地说:“愿赌服输。”她回身从房间里拿出一个古旧的白木茬雕花小盒,大家愣住了——这很像装着一对儿羊脂玉兔形的那个盒子啊!难道她要用这对儿婚姻信物,在这里宣布与凌岳联姻?

  第十一节 徐淑送给凌岳的礼物

  徐淑把小木盒放在桌子上,一抬眼看见在场所有人都静静地盯着自己看,微感诧异。她打开盒子,拿出一个浅色麂皮袋,解开封口绳子,小心地拿出一只深色的艺术品,她介绍说:“这是一只用水牛角雕刻的烟斗。”

  陶老接在手里,举起来与大家一同欣赏:牛角质感的黑色烟斗仿佛是一段枯槁弯曲的树干,一端的烟锅像是树洞,末端的烟嘴却是用墨玉做的。最出彩的是,粗糙朴实的树干正面自然协调地开着两朵梅花,一朵盛开,素白花瓣上泛着清雅的浅绿,另一朵半开,洁白花瓣上透着羞涩的粉红。两朵花浑然天成,栩栩如生,都是用玉石雕刻磨光后镶嵌在牛角枝干上的。

  “妙!妙哉!”陶老由衷赞叹。

  徐淑继续说:“这件本来是家父托我送给沈社长的。后来我母亲说社长向来不吸烟,就让我另外送了一件《老子出关》的寿山石雕。这件就算被凌岳兄赢得了。不过,它只是艺术品,不能真的点火吸烟。你可以装了烟丝叼在嘴里,或者端在手里思考问题,这一形象很有型的,堪比斯大林高尔基,呵呵呵呵。”

  凌岳双手接过来,高兴得脸上微红,眼睛都不舍得离开那宝贝。神秀胳膊肘压在他肩上,大大咧咧地说:“这下你更显得孤芳自赏啦!可别太自恋哟!”

  饭后,神秀进厨房切花样果盘,凌岳跟进去要向他学两手。其他人围着一壶新茶闲聊。沈丘生和陶老发现了楼梯拐角墙上秋漪的全身像,走过去欣赏。

  “表情、姿势、意境、光线角度抓拍得还是不错的。神秀眼光独到,她很漂亮,表情孤傲而不失柔情。”沈丘生说。

  沈太太走到丈夫身后,看着那画面说:“你是不是想说。她那坚挺秀气的鼻梁,一头挑着柔情的目光,另一头担着蜜意的酒窝?”

  “呃,这个……”社长语塞。徐淑坐在沙发上捂嘴偷笑。

  陶老思索片刻,说:“她需要一个智慧又细腻的人,一个能够处处压得住她的灵秀的人,一个博学宽宏,又有点长者风范的人,来安抚灵魂,伴她人生。凌岳……不合适。”

  沈丘生夫妇默默点头。徐淑心里想:是啊,她的心理强度其实不像人前表现的那样,只是凌岳并没有探到她的死穴。

  第十二节 争当护花使者的弟兄

  冬日清晨,天亮得比平常晚。凌岳照例起床准备晨跑,他发现神秀没在房间里,下到楼梯拐角,看见神秀和徐淑一人穿了一件臃肿的军绿棉大衣,徐淑头上系着大红羊毛围巾,神秀反戴着招风耳棉帽、蓝围脖,棉袍外面还系了一根麻绳,正要开门出去。

  “站住!你俩……就是私奔也别装得这么寒酸相吧!让别人怎么看我,我以后在江湖上还怎么混?”凌岳使劲忍着,还是噗地大笑出来,“哈哈哈哈……”

  “满大街上有谁像你心里那么龌龊。”徐淑反唇相讥,“我们接到线人举报,去一个山村里暗访地沟油作坊。我们社会部的摄影记者出差了,只好抓花和尚的壮丁。”

  凌岳一下来了精神,跳下楼梯,不满地说:“不够意思!这种事你怎么不优先考虑我这个资深警探?”

  花和尚摸着自己的络腮胡子斜眼看着凌岳说:“就你那形象,让人看一眼就穿帮了,不是个警察也是政府官员。”

  “徐淑你这大美女形象就好吗?”

  “这件事我是老板,我不去谁也别想去。”

  凌岳一弯腰从花和尚的棉靴筒里抽出一把匕首,掂着它说:“你带着凶器进人家的地盘,对付不了他们人多,还会被反诬为图谋不轨,非匪即盗。”

  徐淑怒视花和尚,他吓得缩脖子躲到凌岳身后。

  凌岳接着说:“你们孤军深入,就没想过安排预备队接应吗?太鲁莽啦!那天高皇帝远,兔子不拉屎的阴山背后,你们失踪了都没人知道。这事儿啊,你们还得带着我,随时给你们谋划。”

  花和尚觉得有道理,对徐淑一拱手说:“师父,大师兄说得对啊!”

  “那好吧,你在村外负责望风和接应。三个人都进去目标太大。”徐淑被说服了。

  小雪刚停,寒风习习,三个人根据凌岳的安排,带齐装备,钻进吉普车,驶进黎明前的黑暗中。走了两个小多时,朝阳耀眼,却没有一丝暖意。他们来到山脚下,过了一座村级公路收费站,在距离山口处的村子一公里处停下。凌岳嘱咐他俩:“你俩把手机都插上耳麦戴上,分别拨通我的两个手机号,用围巾捂着嘴。从地图上看,这个村子四面各有一条出路,你们从东面背着阳光进村。如果暴露了,你们随时报告自己的位置,尤其是逃出来的方向。记住,现在太阳的方向是正东。”

  徐淑又检查了一次塑料篮子里干粮下面的微摄像机,和两个人身上的录音笔,然后对神秀说:“咱们装成个体粮油店的老板,是由城里老疤介绍来找单条虎买油的。别说漏了啊!”

  两人顶着偏北风,迤逦进村。沿着脏乱的碎石土坡进到村里,一路上连鸡狗这样的活物都少见,到了村中央,才见到一个牵着瘦驴,挎着粪筐的老头儿。说明来意,老头只是用鼻子哼了一声,没理会他们继续走路。一转身,一个矮个汉子迎过来,听他们提起老疤和单条虎,点头哈腰地领他们进了小巷里的一个大院子。

  院子里支着一个棚子,棚子下一溜四座锅台,煮着红褐色的油水,冒着恶臭的蒸汽。靠院墙放了一排盛泔水的大铁桶。一个高个子村民正操着一杆长把铁勺,把锅里的浮油舀进地上的一个铁锅里。

  矮个子从屋里提出一个塑料桶油,包装和超市里的没什么区别,递给徐淑说:“这种10斤装的批发25元一桶,里面掺了真货的,饭馆儿里用没问题。”

  徐淑端起油桶对着阳光看,然后操着东北口音说:“哎呀妈呀,里面杂质这老多呢!这要是搁单位食堂用,让职工看出来可咋整?”

  “你是单位用啊?屋里还有更清亮的,就是贵点。”

  他们跟着矮个子进屋,徐淑说:“就屋里这些油也不够啊!”

  “这都是样品,库房不在这。我们的加工厂也不光是这一个院子,你一次要个十吨八吨的都没问题。”

  他们又提出一桶到院子里瞧,那个高个子不知去了哪里。徐淑拖着那矮个子讨价还价,神秀趁机提起塑料篮子围着锅台和泔水桶转,近距离拍摄。他们没有料到,那个高个子此刻正躲在暗处偷窥,他发现神秀的动作后从柴堆后面跳出来吼道:“放下!把你的篮子交出来!”然后挺着长把铁勺绕过锅台朝他们这边冲过来。矮个子丢下徐淑,扑向神秀,抬脚就往他身上踹去。

  徐淑看见高个子手里有家伙,就先摆好架势拦住他。那人一看这女的胆大,就挥着家伙横扫过来,徐淑挪步让过铁勺,返身贴近,抓住勺把,抬脚就比划着要踢他。这人还算机灵,一松手就跑出了院子。神秀看见矮个子的脚踹了过来,他跨马步站稳脚跟,迎着对方的脚用肚子一挺,那家伙被反弹回去,步步倒退,眼看就要坐进地上滚烫的油锅里。徐淑把长勺在锅上一横,封住锅口,那人一屁股坐到勺把上接着一个后仰翻,滚到了锅后面。

  “来人啊——!救命啊——!”小个子狂喊。

  “快跑!”徐淑二人一出院门,左边高个子领着一伙人挥舞着凶器吼叫着往这边冲,两人往右跑到巷子的另一头,东边来路上又奔过来三四个拿着家伙的人。徐淑看看方位,两人往西边跑去,一边通过耳麦联系凌岳。

  往西边跑出了村子,眼前是一片冬小麦地,沟渠和田埂加上刚下过的雪,限制了他们逃跑的速度,后面追的人越来越近了。麦地的前面是一条碎石路,一辆旧面包车从左边沿路开过来,跳下几个人,准备拦截徐淑二人。千钧一发之际,凌岳开的越野吉普发挥了作用,在麦地里从右边横冲过来。临上车,徐淑还没忘了脱下被那个大个子甩了满是油污的棉大衣,卷起来上了车。她怕那些油污弄脏车里。

  村里的一伙人已经逼近了,有个家伙投出铁锨,差一点就砸到车尾。凌岳开着吉普车继续往前冲,斜穿麦地,抄近路奔向公路。那辆面包车匆匆掉头,一下就被甩远了。前面是村级收费站,来时他们已经交了往返的过路费,但这时他们却不拉起道杆。后面的面包车已经追来了,凌岳意识到前后的人都是一伙的。

  凌岳跳下车,从身上拿出警官证,把银晃晃的警徽亮在为首的人脸前,低沉而严厉地吼道:“放行!”

  那人略一犹豫,看了一眼这辆军绿色的吉普,示意属下抬杆。徐淑已经坐在司机位置上,凌岳回身刚跳上去,车子轰地一声,冲出收费站,绝尘而去。

  车上,神秀抓过凌岳的警官证,打开一看,是个空壳。凌岳得意地笑笑说:“嘿嘿,地摊儿上买的。”

  神秀哑然失笑,拿起手机向工商局举报那个地沟油作坊。凌岳对徐淑说:“去饭馆,中午我请客。”

  第十三节 神秀早年的韵事

  神秀哥:

  请允许我这样称呼您。

  接到你的电话我非常意外,真没有想到你在我最困难的时候伸出了援手,感激之情用言语不足以表达,我必须亲笔郑重地写下这封信,向你表达我由衷的谢意,真心感谢你的古道热肠!

  也许你不知道,十几年前,我就得到过你的无私帮助,那一次使我免遭几乎危及性命的伤害。

  你还记得吗?我们是高中的校友。我上高二那年,那个初春的夜晚,我在学校对面的舞蹈学校学跳拉丁舞。下课后,热心的教练又单独指导了我一个小时,出门时已经是十一点多钟了。门前的街道被施工队挖成了好几里长的深沟,路灯也不亮,店铺早已关门,又刚下过雨。我第一步就踩进了泥水里,沮丧极了。站在黑漆漆的沟边,我内心真是充满了寒冷孤独和恐惧,不知所措。这时,你推着自行车从学校里出来了,应该是发现了我,没有转弯走开,而是沿着颤悠悠的木板桥向我走来,我心中阴云散尽,立刻有了温暖的安全感。

  借着远处照过来的微光,你的面孔我似曾见过,但我不知道你在学校的具体身份,从你魁梧的体型和脸上胡须(?)我判断你是体育老师或者校工。我称呼你老师时,你为什么不置可否?一路上你默默地跟在我身后,很少搭话,只是听我说话,时不时伸手扶我一把,真想知道你当时在想什么。有一点我可以确定,如果不是因为走到公交车站,遇到我妈妈来接我,你肯定会用自行车把我送到家的。后来过了好几年,我妈妈还提起这件事,打听你。

  那次是我十七岁第一次走上银幕前,由于剧情的需要去学拉丁舞。第二天我就进入剧组拍片。五个月后,我回到学校时,才在校园里的光荣榜上看见你的照片和名字。你以文科状元的成绩考上了传媒大学,已经去上大学了。不久,我又得知了一个令人震惊和悲伤的消息,我的拉丁舞教练,一个比我大几岁的女孩,在最后指导我的那个夜晚,比我晚出来了一会儿,她遇到了劫匪,不仅被抢劫,而且掉进了深沟,头撞在坚硬的水泥管上,受了重伤。我赶去医院照顾她,用这次拍电影的全部报酬为她支付了医疗费。唉——!可惜她不能继续跳舞了。这件事情成了我终生的歉疚。

  又是一个初春日,然而时光荏苒,青葱岁月只在一转眼间,我们都成了为人父母。

  我的一生注定坎坷,经历了两次婚变,赢得了一个可爱的,需要倾尽母爱和财力抚养的儿子。却原来,你作为一个文艺记者一直在关注着我,你和你的剧场沙龙团队为了让我重登影坛做了大量的工作。感激的言语不再多说,我唯有演好戏、做好人,回馈社会,才能不辜负一直以来关爱我,扶助我成长的人们,还有雪中送炭的神秀哥你。

  我的一生也注定有人护佑,神秀哥你似乎就是我的守护神。我爸爸在我妹妹出生后不久就离世了,作为家里的长女,我不得不和妈妈一同含辛茹苦撑起这个家。我不想做长女,我多么希望有一个像你一样心胸宽厚,无所不能的哥哥啊!呵呵,对不起,我是不是很贪?但这是我的真实内心。

  昨天我在幼儿园接孩子时,又遇见你的爱人也来接儿子,看得出你有一个相互恩爱的幸福家庭。咱们两家的两个孩子同岁同班,很玩得来。看来,我们的友谊注定是要传给下一代的。

  话长纸短,暂叙到此。

  即颂春祺!

  林秋漪xxxx年xx月xx日

  这是几年前秋漪在剧情沙龙成员的努力下,复出影坛前写给神秀的一封信。神秀此时拿出这封信,是为了与那个被徐淑扔进废纸篓里的,满是油渍的信封上的笔迹做比对。

  十几年前,神秀十八岁,正在上高三。高考前夕,他因为家里拥挤不方便学习,每天都在学校里复习备考到很晚。与秋漪相遇的那个晚上,因为赶上下雨,他于是学习到了雨停才回家。一出校门,就看见了那个高二年级的校花在深沟边的泥水地里茫然站着,柔弱无助,身上一袭素白的羊毛长外套在朦胧的夜色中格外显眼。周围没有其他人,他按捺住心跳走近她。

  当她一边走一边轻松地说着话,还称呼他为老师的时候,他正在心猿意马。他一会儿想着刚才她站在那里时的表情,虽然黑夜里看不见,那一定是像欧亨利小说里描写的,一个在公众场合里衬裙快要掉下来了的姑娘的表情;一会儿又想着要不要抓住这次机会和她拉近关系?还是专心准备高考?他跟在后面,下意识地护着她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公交车站走。看着她瘦削的肩膀,挽在脑后的长发和洁白细长的脖颈,他的双臂一直有一种要环抱她的冲动,直到他们走到了路灯明亮的地方。

  高考前那阵子,他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应试书。那个舞蹈教练女孩的悲剧,他是在她的这封信里才知道的。收到这封信时,神秀正在承受着婚姻危机的煎熬,一个多月后,他就和前妻陆俪仁协议离婚了。

  第十四节 尘迹未空的影星

  秋漪出家是在仲夏,她来到西部地区的深山里,把随身带的钱尽数捐给了当地的佛教协会。按照她的要求,一家远离喧嚣的庵院接纳了她。在落发前,住持向她说明,按照戒规,她要在这里做三年的杂活才可以受戒、拜师、修炼。她自觉对尘世已无留恋,甘愿削发、打杂,悉心修得正果。于是,她得到了一个法名:尘空,开始了勤作素食,焚香诵经的清苦生活。

  几个月后,有一队从大城市来的青年骑行爱好者,骑着山地车旅游到了这里。他们认出了正在扫院子的一个尼姑,居然是在繁华都市曾红极一时的影星。他们搅扰了尘空求佛的清净,住持于是安排她去投奔在大山深处修炼的了圆尼师。

  尘空带着简单的行李:几本佛经、一个木鱼、一套僧衣,按照住持的指引,来到了圆修炼的山下村落,住进了一户山民家里。这家人知道了她的来意后对她十分尊重。他们尽管不富裕,也倾其所有,让她尽量住得舒服。来时的一路奔波虽然辛苦,也让尘空一生以来第一次有闲情逸致,欣赏大自然的崇山峻岭、河川草木,感悟宇宙之广博、恒久,生命之柔弱、短暂。直到上山之前,尘空度过了一小段自出家以来最舒心的日子。

  一周之后,了圆下山来,在另一户村民家住了一宿,第二天带着尘空上山。两个人各背一袋粮食,沿着几乎只有山羊才上得去的岩路,走了近五个小时才到地方。这样的山路,哪怕是下一场稍大的雨或雪,刮一场稍大的风,普通人是极难攀登的,稍有不慎,就会滑落山崖。然而,她们到达的地方是一处巨大岩石凹下去形成的,大约五六十平方米的贫瘠菜地,菜地边上有一个大岩石缝隙,缝隙上用茅草盖了一个屋顶,正面做了一个柴门,形成一个约五六平方米的“石屋”,这就是尘空的修佛兼住处。这里还有一棵枣树和一缕沿石壁流下的山泉细流,山泉下有一个石窝接水。了圆的尼庵则是在笔直的崖壁上开凿出来的一个方形石窟,里面也是五六平方米。而从菜地到石窟虽然距离十几米,但是任何人要到那个地方,需要将整个身体像壁虎一样紧贴在石壁上,脚下只有一条仅能容纳半只鞋底的石坎,两手抠着岩缝,整个人横着小步往前挪。在这样封闭、清净的地方,修炼者才能心无旁骛,赤心向佛。然而日常功课和生活之艰难是常人难以想象的。

  尘空每天的功课除了诵经、坐禅和做斋饭以外,就是聆听了圆讲经,和两人一同种一些容易成活和储存的土豆、地瓜、萝卜一类的蔬菜,晾晒收获的枣。偶有野兔、野羊之类的动物来啃食蔬菜,她们也不刻意驱赶。如果天气好,她们每个月下山两三次,去山村化缘。冬季大雪封山,就只能节省着吃储存的食物。这个地区的深山里有不少这样的修佛或修道者,山下几个山村里都有若干户修炼者的供养人,就像尘空刚来时住的那户人家。了圆已经在这一带修炼了二十多年了。据说,每朝每代都有成佛得道的修炼者,带着供养人一同升仙。

  入冬,气候很快转冷。数月以来,秋漪都是靠着白天体力劳动的劳累,和念经入定的功夫入睡,但在这样一个寒冷夜里,她瑟缩在岩缝屋的被窝里,难以入眠。被子虽然是供养人新做的,但这没有任何供暖设施的蜗居里,冷空气隐隐森森,无情地袭来,令她从身体表面一直冷到灵魂中。四外山野传来鸟兽发出的各种声音,增加了无眠之夜的恐怖。只有出家以来她一直抗拒的,那些对往事的回忆,才能带给她丝丝缕缕的暖意。

  “上苍待我应该是不薄的。我拥有美貌、智慧和令人艳羡的职业,而且正值盛年,享受着尘世的崇拜和妒忌,可为什么又要让我承受超出常人的痛苦呢?仅仅是为了彰示所谓公平吗?年少失怙,十七岁开始挑起家庭重担,有了自己的家庭后,又遭遇连续两次婚变,我那可怜的儿子离去后,我真正是夫离子散,家破人亡了。环顾身边,我爱的和爱我的人们,不乏伤害我和因我而受到伤害的。我的孩子,还有那个舞蹈教练姐姐,是多么无辜啊!

  “凌岳,一个优秀的男人,我不是要辜负你的同情和爱情,而是不忍心让你因我而受到难以预料的伤害。神秀哥,你真是上苍良心发现,安排在我身后的守护神吗?你是上苍为我的生命打开的潘多拉礼盒底部的,那个叫做希望的礼物吗?为什么我从徐淑的神态中读到的却是否定的答案?徐淑啊!他们两个人都是值得你爱的。优秀的人们,我出现在你们中间是不合时宜的,甚至是不祥的。我真的累了,厌倦了。

  “求诸神佛,佛经指引我牺牲今世,修成来世甚至万世,于是我来到了这里。但是神佛至今没有证明给我看这样做对不对。我看不到来世,今世还有大半要走。几个月来,如此刻骨铭心的艰辛我都承受下来了,尘世中的那些劳累与苦痛又算得了什么?现在我躲避曾经我爱的和爱我的人们,逃避对他们的责任,自己在这里劳身苦心而没有任何长进,这对于他们和我自己是不是太残忍了呢?或许,回去用尽我的下半生去爱他们、爱自己,才应该是正确的修炼。佛主张博爱,普度众生,难道不应该从爱自己、爱身边的人开始吗?可是……我还有回头的路走吗?纷扰喧嚣、充满诱惑的尘世,良莠共生、善恶互见的尘世啊!我还能够坦然地堕入你的渊薮吗?”

  鼻尖和脸颊感觉到针刺般的冷冻,她伸出双手捂住脸,手掌能够感受到脸上的眉骨、颧骨和下巴骨突出。她没有镜子,无须镜子她也能感知自己面容枯槁。一股比寒气更加冷酷的忧伤情绪刺入她的内心。然而,为什么自己没有要流泪的感觉?她对此感到莫名地悲哀:难道我的七情六欲已经被苦难磨平了吗?屋门上条条缝隙透入的夜色明亮了一些,屋顶和门外清晰地响起了沙沙的声音——下雪了。

  初冬的这场雪下了一夜,却经过近一个月才被山风吹干。这两日,阳光似乎有了一丝暖意。凌晨,天还没亮,了圆师徒就已经吃罢斋饭,坐在草编的蒲团上等待第一缕晨光照亮山路,她们今天要下山去化缘。熹微中,了圆慈祥地看着尘空,脸上露出不常见的微笑,喃喃说道:“尘空,尘空,尘迹未空。”尘空似乎有点领会尼师的话意,默默地还她一个笑容。

  她们到达山下已近中午,了圆对尘空说:“一切皆有因缘,佛祖是慈悲的。”然后她们照例分手,各进一个村子。

  当尘空走进第二户供养人家院子的时候,这家的偏房里突然冲出一个体魄粗壮的大汉站定她的面前。只见他摘下大棉帽,秃头上反射着太阳光,满脸浓密的络腮胡子,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白色的气雾从他的口鼻里喷出来。尘空定睛看清楚了这个男人,一阵眩晕,向后倒去。那人一把抱住了她。这家农户里的人见此情景,都躲进了屋里。

  这个彪形大汉正是花和尚钟神秀。

  第十五节 及时显灵的守护神

  对于秋漪的出家,神秀与所有人一样感到意外。但是,由于娱记职业的原因,他对她的一切都比较了解,又是关系很近的朋友,彼此仿佛有点心灵相通的感觉,所以他比其他人更能理解她的厌世情绪。他庆幸她没有像某些明星一样,由于压力、空虚和落寞,把生命交给酒精或毒品,说明她灵魂深处有着不可泯灭的善。

  徐淑挂在楼梯拐角处的那幅秋漪的大照片,凌岳从中看到的是孤傲和冷艳,而神秀读到的却是轻松和期盼。这张照片是秋漪在苏州的一个影城拍摄电影的间隙,神秀应邀前去采访时拍照的。当时的拍摄工作虽然即将收尾,但是连续近一年,几乎同时拍摄两部片子的繁重工作压力,使担纲女主角的秋漪神经衰弱,患上了失眠症,面容日渐憔悴,以致影响到了剧中女主人公的形象要求。此时制片人开始邀请媒体采访,做电影的推销宣传。与其他演职员一同站在台上的秋漪,看见了台下架着炮筒一样的相机的神秀,间或回答了他提出的几个问题。之后,他成为少数几个被允许跟踪采访的记者进驻影城。不知为何,从此她的失眠症竟不治而愈了,面容恢复了往日的光彩。楼梯拐角的那张照片正是在此时照的。后来她想起这段经历,扪心自问,是什么治愈了自己的失眠症?似乎只有一个解释:她的潜意识里有一个念头——他离她不远。想到这里她又摇头,嘲笑自己自作多情。

  她的确是自作多情了。就在这次采访的间隙,他抽空去了一趟义乌。寄给徐淑的那只精致的胡桃夹子,就是这次买的。

  秋漪出家时,是由她的妹妹秋涟陪伴着到最初的那座庵院的。后来神秀向秋涟打听她姐姐的下落,被她婉拒了。秋涟再次去那个庵院时,姐姐已经进了深山,住持不肯透露她的去向。秋漪住在供养人家那几天,给妹妹发过一封信,嘱咐她代自己去墓园祭扫儿子的骨灰,并且骨灰的存放费用也该交了。信中没有写发信地址。按照信中的叮嘱,秋涟把信拿到厨房去烧掉,不慎将信封落入汤锅里,浸湿了大半。她于是把信封和纸灰一起扔进了垃圾袋。

  那些日子,神秀真的当起了狗仔队。他怀着一线希望,每天天不亮就蹲守在秋涟家楼下,等着她扔了垃圾,然后拿出来翻找,万幸找到了那个信封,上面的字迹没有完全消失。经过与秋漪以前的那封信中的笔迹比对,神秀确定是秋漪的来信,虽然没有发信地址,却有一个发信邮局的戳记:“兰谷支局”。神秀曾读过一个外国作家写的一份关于中国西部修炼者的纪实报告,其中提到过兰谷。他从报告中还了解到,如今的修炼者多是四五十岁以上的,而年轻女子几乎没有。于是他向报社请一个月的长假,沈丘生却派他以采访公事前往,回来要写出相关文章。

  他来到兰谷地区,专门走访那一带的山村供养人。秋漪的照片与她此时的形象相差太远,没有人能够把照片与附近出现过的人相关联,但附近的确有过一个年轻的女修炼人来化缘。神秀打听到了圆师徒的行迹时,一场冬雪封闭了山路,他只好暂且租住在秋漪住过的那个农户家里。

  在山下等待期间,神秀没有闲着。他买了驼绒、亚麻帆布等材料,托小镇的裁缝制作了一个僧尼打坐用的,厚实的大蒲团,宛如一个莲花台,结实、防潮又保暖。之所以只做了一个,是因为他相信秋漪会随他回归尘世的。这期间他收到了前妻发来的一条短信。

  功夫不负有心人,他终于等来了秋漪。他透过窗户看见一个身材瘦削、衣着朴素的尼姑,被农家的女主人迎进院子里时,就冲了出去,生怕她转瞬即逝。但是,当他站定她的面前,定睛查看她的面容时,又犹豫了——这个女人好像不是秋漪,她的相貌离自己最大胆的想象还相去甚远,只是瘦削的脸庞凸显得那双眼睛更大了,清澈的瞳仁饱含着忧郁。然而,她在晕倒前的神情明明白白地告诉他,她受到的不是惊吓,而是感动,是一种她那体质难以承受的,冲撞大脑、锤击心脏的激动。

  整整一下午,她在他的怀中像初生婴儿一般沉睡着,发出均匀的鼻息。掌灯时分她醒来,喝了一大碗小米粥,依然不说一句话。只是像一只受了惊吓的幼兽一般依偎在他的怀里。他想了想,一只手臂揽住她,腾出另一只手拉开带来的一个大行李包,一扬手,把里面的东西全部倒了出来,摊满了一炕。那是一大堆五彩缤纷的都市女人冬季内外衣物,连文胸、卫生巾都有。原来,他在临来这里之前,去见了她那沧桑愁苦的母亲。而一顶假发和一幅女式太阳镜则是他出发前买的。

  她终于有了淡淡的笑容,如少女般羞涩。她默默地把衣物堆里的一面镜子翻转朝下,塞入炕席下,然后一件件脱去身上的僧服,摘下僧帽。他要出门回避,却发现她竟赤裸着站在那里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眼里充满了无助和期盼。屋子里冷得能看得见呼出的白汽,他忙转回去迅速为她穿上带来的衣服。这些她从前穿过的衣服都显得太宽松了。

  夜深了。窗外,大山的黑色轮廓似乎要压向村庄,天空中疏星点点。天冷得村中的狗都懒得叫上一声。房间内不时传来老鼠窸窸窣窣的声响。这一夜,两个人和衣相拥度过。暗夜中,他回忆起了他们十七八岁时那个春天雨后的夜晚,他护着她一前一后,深一脚浅一脚走在深沟边的泥水中。当年那个晚上,她说,他听,没有回应,她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今天这个夜晚,他告诉她当年那个夜晚他想拥抱她,他说,她听,也没有回应。现在,他已经如愿以偿拥抱着她了,却不知道她在想什么。

  突然,她笑出声来:“哈哈!”他低头看,她早已经沉入了梦里,想必是梦回了那个青葱岁月,变回了当年那个骄傲快乐的,即将走上银幕的高中校花。

  第二天,他们得知了圆尼师已于昨天午后返回山上去了。秋漪对着山上双手合十跪拜,缓缓地说出了自神秀到来后的第一句话:“一切皆有因缘,佛祖是慈悲的。”

  他们留下了那个驼绒蒲团,又买了几袋粮食送给供养人,然后一同踏上了通往繁华尘世的归途。路上,神秀想起前妻发来的那条短信,心事重重。

  第十六节 不解风情的沙袋

  沈丘生听从夫人的告诫,没有在社里公开神秀这次出差的真实目的,大家知道的是神秀去调查采访深山中当代隐者高士的踪迹。凌岳一直在忙着他的新书出版的和一个新剧本的投入拍摄事宜,而徐淑也是经常忙得早出晚归,两人难得坐在一起吃顿饭。

  这天,图书城举办了包括凌岳在内的几位新书作者的签售仪式。徐淑本来说好牺牲公休时间,要来采访、捧场的,结果来的是他们社会部的其他记者。直到傍晚结束,都没有见到她的人影。凌岳给徐淑打电话,但无人应答。他很纳闷,婉言推脱了举办方的宴请,踏着斑斑残雪,冒着习习寒风回家。

  他肚子咕咕叫,开着家门的锁还在想着,今天她休息,会不会做几样好菜来为我出书庆祝一下呢?还是赖着我找一个优雅的餐厅来庆祝?推门进去,家里黑黢黢冷清清,打开灯,她卧室的门锁着,没有灯光,三个人只有她习惯外出时锁卧室的门。其他地方似乎没有生命的迹象。“又是这么晚还没回来。”打电话到报社和社长家,他们也不知道徐淑的行踪。像今天那么累,要是往常他就到附近的面馆吃一顿了,正所谓“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可是此刻他心里有点像老人要等待家人到齐了才吃饭的心情一样,不踏实,连饥饿感都忘了。

  这套房子里的三个人共住在这里七八个月了,除了工作、爱好能够谈得拢,日常生活就像硬凑在一起的三个刺猬,互相斗机锋恶作剧,但又都很享受这种交往方式,身边少了谁都会有一种惦念和不适,从心头油然而生。他靠在沙发上,拿出那个牛角烟斗装上烟丝叼在嘴里,又站起来踱进厨房打开冰箱,考虑自己动手炒几个菜等她回来一起吃。

  忽然,徐淑的房间里“啪嗒”一声,像是东西掉落地板的声音。他连忙走过去敲她的房门,没有回应,耳朵贴在门上听,里面有她喃喃的声音。他急忙跑到楼上抽屉里找到备用钥匙,经过楼梯拐弯那里,发现秋漪的大照片不知什么时候被卷在了墙根。他打开她的门,房间里浓重的酒味扑面而来,打开灯,只见她和衣斜躺在床上,床边的小桌子上有两碟上一顿的剩菜,杯盘狼藉,筷子掉在地上,两瓶二锅头只剩下不到半瓶。她手伸到床外,闭着眼嘴里含糊不清地念叨着:“水……给我水……”他去盛了一杯温热的水,又进洗漱间拿一个脸盆,发现这里晾了一整排新洗的他和神秀的衣服。

  她咕咚咕咚喝了几口水,干呕了两下,没吐出来。他伸手想要捏开她的嘴,抠嗓子帮她催吐,以前他对花和尚就这样干过。可是手刚碰到她的脸又缩回来,仿佛她是一个易碎品,让他缩手缩脚的。这时她睁开眼认出了他,勉强笑着说:“熊样儿……”话没说完,胃里的东西一下子从嘴里奔涌而出。他已有准备,拿起脸盆挡住自己,接住那些秽物。吐完,他伺候她漱口、擦嘴,想和她聊聊发生了什么状况,她眼一闭,又睡着了。

  “这丫头,真是憨得可爱!”他看着她没心没肺的睡相,笑着摇头。端详了她一阵子,收拾了房间,带上门,他回到自己的卧室,发现房间已经被她打扫得干净整齐,连窗帘都是新洗的,还没干透。虽然和神秀相比,他是个爱干净常打扫的男人,但身边住着一个女子,整套房子就荡漾着一层温馨光晕,有了家的气氛。想着,他心里顿生暖意,竟忘了自己还没吃饭,简单洗漱就睡下了。

  第二天,天大亮了他才醒来,下楼发现徐淑不在家,她的所有东西也都随她而去了,只有她那张床被拆开,立在墙边——她搬走了,不辞而别。他真是诧异了,思忖着:“昨天她应该是一早就开始收拾房间、洗衣服,做这些事的时候应该是心情愉快的。可是,后来又发生了什么,使她没有去采访签售仪式也没做晚饭,还把自己灌醉了?”看看窗外,如他所料,她把吉普也开走了。“她没有留下字条,是对我有意见了?”

  他打电话给她,被挂断了。今天他要到社里开会、阅稿,经过社会部时,同事说她一上班时来过,现在外出采访了。他忙了一天,下班后,社会部的同事说她下班时来交了稿就走了,而且神色不快。“这么大的怨气?”他更加纳闷,打电话,她关机了。他在街上胡乱吃了顿饭,回到家里写稿,心里不踏实,无法继续。打电话到她表姑家,社长夫人说徐淑没来过,只是昨天中午来过电话。

  “她会去哪呢?她在这里没有别的亲戚朋友了吧?”他问。

  “她昨天中午来电话追问我,说神秀……哦,反正她是从你家里失踪的,你有责任,呵呵呵呵……”社长夫人只说了半句话就挂断了电话,似乎不太担心她这个表侄女的失踪。

  “这和神秀扯不上,”他想,“神秀出差有一个月了,而我天天和她接触,问题只会出在我俩之间。可是我都没碰她,怎么得罪她了?表姑你也别小瞧我,看我能不能把她挖出来!”他打电话到110监控中心,那里有他的老同事。很快电话打回来,那边通过道路监控探头发现了徐淑的吉普车,停在繁华地段一个习武健身会馆门前的停车场。

  他赶到那里,进门时出示了会员证。这是他们剧情沙龙的成员文心兰与别人合伙开办的会馆。他来到拳击厅边的廊道上,果然看见徐淑带着拳击手套,在那里恶狠狠地踢打沙袋。他几步跨过去,拦住她说:“这不算本事,敢和我较量几个回合吗?”说着也不戴拳击手套,一边往大厅中央走,一边甩掉身上的防寒服,跳上了的拳击台。徐淑也不含糊,紧跟着他跳上台,二话不说就开打。

  大厅里人不多,文心兰和她男朋友君衡早就注意到徐淑了,这时他们来到台下观阵。君衡不时评头论脚:“这女的看来是有段位的。哦,那男的游刃有余啊!”

  她步步紧逼,拳脚交加,一招比一招快。他左格右挡,闪转腾挪,没让她有一招得手。眼看着勾得她急红眼了,他躲过她一记右飞腿,又一记左勾脚紧跟着闪电般地划过来,他感觉她力度不大,咬紧牙关没有躲闪。这一脚直接踢在了他的脸上,他向后仰倒,又被台边的绳索弹了回来。

  “咳!他成心挨这一脚,这是何苦?”君衡不屑地说。

  “你懂什么?这是周瑜黄盖,呵呵呵呵。”心兰笑着说。

  徐淑眼见凌岳向自己这边扑倒过来,一把抱住他,两个人倒在台上。他倒满不在乎地扶她站起来。看见他嘴角渗出了血,她心疼地靠在他肩膀上啜泣起来。

  台下,心兰喃喃地说:“凌岳呀凌岳,你非得挨上这一脚,才能明白女人在这个时候需要的不是沙袋,而是肩膀吗?”

  君衡只听到心兰念叨凌岳,转头看见她怜惜的眼神,心生醋意,把手里的拳击手套递给她说:“来,我俩也上台较量几个回合!”

  “咯咯咯咯……”心兰开心地笑着直接靠在了他的肩膀上,说道:“你们这些愚蠢的男人啊!真是爱死人了!”

  第十七节 更为久远的渊源

  原来,昨天徐淑公休,想到快过年了,就想利用大半天的时间打扫房间,下午再去参加凌岳的新书签售仪式。她拿神秀的衬衫去洗的时候,口袋里掉出一个叠起来的纸,滑进了书柜下面,用手够不到。一切收拾停当最后擦地时,她才用笤帚拨出了书柜下的那个纸。打开看,正是当年秋漪写给神秀的那封信。书柜里一个透明塑料封套里还有一只沾满油渍的秋漪的信封,两相对照笔迹,她基本上明白了神秀的真正去向,打电话到社长家求证,沈丘生见瞒不过,只好和盘托出。放下电话,她的眼泪奔涌而出……

  回到房间哭了一阵,已是下午,心情抑郁委屈,就空腹喝起了大酒。当年得知神秀结婚的消息时,她也是这样痛哭难抑,但那时可以认为自己过于矜持,神秀对自己缺乏感觉,两人没有感情上的交集;而来到这个城市后,她自我感觉与神秀的关系很有进展。他住进凌岳家,说是自己家住不开,离上班地方太远,明眼人都能看出他是投奔她来的。况且,凌岳没有赶她走,肯定不会无聊到喜欢在她和神秀之间当灯泡。这样一来,有凌岳在身边,神秀没有理由不感到危机。还有,在两个男人之间,尽管凌岳的魅力也经常令她意乱心迷,但她在生活上依然明显对神秀关照有加,两人之间的关系虽然没有挑明,但毕竟这么多年的交情,发展下去应该是水到渠成,不应该有什么枝节和悬念的。可是事情的发展居然急转直下,那么出她意料。难道是她挂的那张秋漪的大照片惹的祸?神秀啊!你不会那么不堪吧?

  徐淑同意秋漪的看法,的确两个男人都很优秀,但徐淑感情上是倾向于神秀的。两相比较,两个男人的才情不相上下,但神秀的家庭责任感经受过磨练,是一个成熟的丈夫,更知道女人需要什么,在事业和爱情之间不会偏废任一方。而凌岳对事业有更多的执著,家庭修为方面,他还没有在女人这个学校里毕业,虽然她也看到了他的意愿和努力。从两个人分别为秋漪所做的一切上,很容易比较出高下。

  现在,唯一能够解释这一切的就是那封信——神秀与秋漪之间的渊源更加久远。

  在咖啡厅的包间里,徐淑靠在凌岳的肩上又尽情地哭了一场。之后,面对一直耐心陪着她的,满脸的疑问和关切表情的凌岳,她吃惊地发现,自己居然能够在他面前那么轻易地放纵感情。

  “我好了,给我擦眼泪吧。”她轻轻地说,带着羞涩。

  第十八节 讲不完的都市言情

  神秀带着秋漪从西安乘飞机返乡,秋漪黏在他的怀里,心里十分踏实、满足。扪心自问,原来自己这前几十年苦苦追寻的,生命中最想要得到的不是万众瞩目,不是金钱财富,也不是安逸生活,而是一副厚实可靠的肩膀可以倚靠,一个赖以寄托身心的和美家庭。她畅想着自己与身边这个如意郎君的未来家庭生活,想到了孩子,她突然感觉自己的儿子并没有走远,他和神秀的儿子是合为一体的,儿子在那里一直等待着她和神秀的最终结合。想到这里,一种母爱的柔情从她的胸中燃起,她渴望尽快把那孩子揽到怀里。

  她仰脸看看他的脸,应该是从家里出来到现在一直没有刮胡子,浑然一副张飞的模样。她想笑,却发现这是一张忧虑的张飞脸谱。

  神秀一路上有点走神,是因为还在山里时,他收到了前妻的那条短信,说孩子该上小学了,她和丈夫打算回来接孩子去国外上学。

  神秀的前妻名叫陆俪仁,她与前男友周同平是高中、大学同学。大三时同平发明了一项科技专利,辍学开办公司,不久成为身价千万的年轻老板。然而却是由于这个身份,俪仁的母亲坚决不同意他们结合。原来,俪仁的父亲也是一位大企业老板,发达后抛弃了原配的妻子——俪仁的母亲。带着孤儿的寡母一直生活在这桩婚变的心理阴影中难以自拔,母亲非常担心女儿嫁给老板,重演在自己身上发生过的悲剧。况且,她们家与神秀家是多年的邻居,母亲很属意看着从小长大的神秀。为了表示诚意,同平聘用俪仁那个开小商店的舅舅做自己公司的副总经理。不料,这位舅舅后来居然带着公司的巨额资金潜逃了。公司偿债后只得破产。同平也在孤愤中留下一封遗书就不知所踪了。

  神秀与俪仁两家一直往来融洽,两家的母亲自孩子上小学时,就半开玩笑地结了亲家。俪仁对这个邻家哥哥虽然没有太深的爱意,也一直十分敬慕。此时俪仁遭遇心灵创伤已经一年多,深陷精神低谷中。而回乡工作也已经一年多的神秀虽然心里还放不下徐淑,但眼前这个雨打丁香般的女子勾起了他无可回避的恻隐之心,他的个人魅力和关爱也使她鼓起了开始新生活的勇气。于是在两家母亲的撮合下,他们两人顺理成章地结婚生子了。

  二人都性格平和,原以为就这样在静好的岁月里相伴白头,孰料同平在外省东山再起,还准备把事业发展到国外。他临出国前回到家乡,找到俪仁重拾旧情。她一见到他,心理上顷刻就缴械投降了。同平和俪仁两个人跪在神秀面前求他成全。神秀痛苦了一个多月,终于感到留人留不住心,但是他要求抚养孩子。俪仁也明白,神秀一家离开孩子就会疯掉,就含泪吻别孩子随同平出国去了。

  徐淑和凌岳开车来机场接神秀、秋漪,四个人与同平夫妇不期而遇。他们相互介绍、寒暄,准备一同吃顿饭,一不留神,秋漪和徐淑连同她的吉普车都失去了踪影。秋漪拉着徐淑,借去洗手间的功夫,开车飞离而去。秋漪听说俪仁要带走神秀的孩子,几近疯狂。她说服了徐淑,两人要抢先回去,把神秀的孩子带走……

【审核人:站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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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ags: 沙龙 剧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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