低矮的楼房，狭窄的通道，灰暗的墙根下挤着几辆轿车，旁边歪歪斜斜地放着自行车、助动车。
老季头是上个世纪七十年代住进这个小区的，小区里的住户换了一茬又一茬。老季头送走的邻居，数不清，也记不清。老季头在这一住就是近五十年，半个世纪啊。
近年来，每到冬季九十多岁的老季头被女儿用轮椅推着在墙根下晒太阳。看他那老态龙钟的样子，活着是他唯一可能的事。老季头患上阿尔茨海默病，已经分不清东南西北，记不住张三李四。
老季头年轻时，家乡还是农村。当年的小季在村里干农活，家境贫寒。因兄弟姐妹多，结婚后住在一间草棚里。生活过的紧紧张张，家里也没个象样的床，锅盖也是破的，有时候连柴草也不够烧。他和老婆商量，由舅舅介绍他去远方的山区煤矿挖煤。老婆舍不得他去。他说咱这个家太穷，虽然挖煤辛苦也危险，但总算一年也能挣点钱回来过个年啊，家里连个锅盖也是坏的。老婆拗不过他，他带了地瓜干作干粮，向父母兄弟凑了点路费去了。
小季在煤矿上挖煤不怕费力气，那力气使完了还会再来。他吃饭舍不得买菜票，买一罐当地农家的土制酱，下饭过粥吃馒头。工友看到小季这么节省，拉起家常，知道大家都是艰苦出身。小季一个月省下的菜票钱，过年回家可以给孩子买一双新鞋。
小季去挖煤后的第一个春节到了，老婆孩子盼着他回家过个团圆年，更盼望他带回去过年的希望。腊月年关的一个下午村里看到他背着沉沉的一只硕大的圆圆的木桶，孩子们看到爸爸回来开心得手舞足蹈。孩子们迫不及待地把他放下的木桶打开，看看有什么好吃的。爸爸带好吃的回来了，大儿子拿起一块黑黑的咬一口，一嘴的黑粉，赶快吐了。他赶快叫孩子们别吃，这次他回来背了一桶煤，还有一只锅盖。这一桶煤可以供过年时家里灶上烧好几天呢。那只破锅盖也可以当柴烧。他安慰孩子们，让妈妈明天一早带你们去街上买新衣服和年货。孩子们蔫了兴奋的劲一下子又升腾起来。
夜里，老婆看到他肩膀上两道血红的深深勒痕，心疼地问男人，你这煤是背了多久啊。他说那煤是平时装运车子洒落在路上一点一点地捡起来积存。那木桶和锅盖用了半个月省吃饭减量的饭票买了5只馒头和山里老乡家换的。那天回来时，背上木桶绑上锅盖，半天才走出矿区大山。乘上一天的汽车，再坐绿皮火车二天二夜，这桶煤刚好当凳子在火车上。下了火车没舍得坐汽车，背着走大半天才到家啊。女人听着听着哽咽起来，他俩拉着的手捏得越来越紧。他感到家有沉甸甸的爱，肩膀上的那两道勒痕是他的责任。
春节探亲的日子过的飞快，小季又回到了煤矿。女人在家照顾着三个孩子，这日子总算有点盼头。那个晚上忽然有人敲门，女人收到一份电报“望速来煤矿”。送报人走了，女人惊讶的坐在屋里，一股不祥的感觉上了心头。女人心神不宁没等天明就出发，不知走了多少路，换了多少车，在一个下午终于到达进矿区的山口。早早点地有工友在接她，一见面女人就急切地问她的小季怎么了?工友也不言语，只是还好还好地应着。径直把她拉上了一辆拉煤车急匆匆地来到煤矿医院。她男人浑身缠满纱布躺在病床上，下半身用被子盖着。身体、床单、被子都是白茫茫一片，泪眼婆娑的她也分不清那块隆起的是丈夫，那块是被子。当她用手轻轻地掀开被子的一瞬间她傻了，她的头一下子低垂，抱着男人的那条残留的腿根大哭起来，那哭声绝望，哭得撕心裂肺，陪同的工友也经不住她的悲伤流下了同情的泪。
几天前煤矿发生事故，他为抢险救助工友被坑道顶上塌下的土石砸伤。命是保住了，可一条腿没保住，医生无比遗憾的告诉她。矿上的领导和工友来安慰她，她男人是个顶天立地的汉子。
历尽千辛万苦，女人终于将男人从煤矿带回了家。乡里收到矿上的公函，证明他是工伤后安排在供销社“站店”--当营业员。痛苦过后，恢复了往日的生活。大儿子当上村里的拖拉机手，两个女儿也上了初中。眼看苦日子要到头了。大儿子在开拖拉机去砖厂拉砖时翻了车，被压在车下，等被人救出来，已经咽了气。那一夜，女人的头发像变戏法一样白了。
女人没等两个女儿成家，因思儿成疾，早早地走了。小季拖着一条残腿把女儿扶养成人，都成了家。小季熬到退休，也熬成了老季。老季常常会想起老伴，若在这儿也该享福了。他也会常常想起不幸的儿子，怎么就那么不走运。
老季退休后没几年，大女儿下岗在家，小女儿跟人去南方做生意。老季跟着大女儿一家过日子，生活的困苦写在老季饱经风霜的脸上。小女儿做生意亏了，从此这一家失去了音信。有的传说小女儿已经不在人世，有的说避债出了国。
大女儿女婿有了孙子孙女，但日子过的也不富裕。大女儿俩口子和老季一直住在这间老公房里。因早年下岗，大女儿女婿的退休金较少，好在老季的退休金加上残疾补助可以补贴家用。这几年老季只要有点不舒服，大女儿女婿马上送他去医院。手术留下的伤疤几乎占满了老季全身，骨刺、结节都是要手术清除。
邻居们都夸他女儿孝顺。大女儿说，她爸不能走，妹妹还没有回来，盼着妹妹能够回来团圆。
两个孙子孙女不知从哪听来的，也聊起闲话。孙子说：“听人家讲老公公不能死，死了那退休工资就没有了，我们外公外婆钱少，不能给我们买玩具了。”孙女说：“我也听到，人家讲老公公经常去医院反正不用家里花钱，还有人来送钱送吃的，我可以有好吃喽。”
两个孩子的话被妈妈听到了，气的手发抖，语无伦次，这话是谁说的，我要撕他的嘴。孩子的爸爸劝妈妈别生气，那童言无忌。
老季头看着家里人在讲着什么，嘴里断断续续含混不清地吐出几个字“让我活到一百岁”。
2023年8月5日于上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