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正是春暖花开时节,明朗的阳光斜射进某首长那宽大整洁的办公室。首长留着一头黑亮的短发,威严地坐在大沙发椅内,全神贯注地批阅着一份份重要文件。
他左手翻着文件,右手握着一支孔雀牌红蓝铅笔不时圈圈点点,忽然,他被一篇内参吸引住了:
“政治工作差,部队散了架――一个空军导弹营的情况调查。”这个内参后面的署名是:“某军区政治部文化处干事共产党员常国远”。
首长记起了,这个常国远经常在报刊上写稿,登载了不少反映部队好人好事的报道,还时常发表些杂文和学习体会文章。写内参,却还是头一次。
他在这篇内参上写道,他最近参加工作组下部队,发现有个导弹营由于忽视了思想政治工作,出现了很多问题,比如,有的政工干部要求改行,有的干部压床板要求转业,有的战士把警卫班长打得在床上躺了七天,有的战士给营长家里偷豆油,有的战士在饭堂里拉屎,在门口撒尿,半夜耍酒疯,食堂伙食差,经常连着吃四顿高粱米,驻地姑娘来连队看电影常被搂抱,战士们上县食品公司拉肉,还顺手偷了15只鸡。一个连的副指导员说:“我们营的战士像头驴,又蹬又咬谁也不敢管,营里的干部像个猪,一天光吃不干事,连内的干部像个牛,一天忙到晚落不下个好。……我建议……”
总部首长紧缩眉头看完材料,气得把笔一摔,他没想到这个工作一向先进的军区还有这样严重的问题,他在地毯上来回踱了几圈后拿起笔在内参右上角愤然批道:“立即组成联合调查组前往查清解决!”
一天,一股急速的音频信号从首都飞出,以每秒30万公里的速度穿越山山水水,传到了某军区政治部主任韩宇的办公室:
“喂,我是北京总部秘书处,你们军区文化处常国远写的一个调查报告登在中央内参上,中央军委首长和总部首长都批示了,你们对这个材料调查过没有?”
韩宇歪坐的身子一下直挺起来,松弛的长脸一下变得严肃起来,忙道:“什么调查报告?我们不知道啊!”
北京:“常国远同志在调查报告的末尾说,这个文件同时给了你们政治部首长一份,怎么会没有?”
韩宇稍许想了想,忙答道:“我马上查查,查清后立即答复!”
北京:“要快,军委首长都发火了!”
韩宇:“哎哎,是是!”他放下听筒,忙把秘书张作义叫了进来,声色俱厉地命令了一番,张秘书直点头,听完,急三火四地拔脚就朝楼下的文化处跑去。
这天是星期三,文化处的党员干部聚集在处长办公室正在过党的生活,内容是选举先进党员,公布的先进党员候选人中有一个就是常国远。同志们综合他的事迹是:两年前从基层连队借调到文化处以来,无论是在考验期,还是正式下命令调入以后,都能积极工作努力学习,坚持早来晚走,打开水,擦地板,倒痰盂,给领导和同志们往家送分的菜和电影票,不叫苦不喊累,他下部队的天数最多,写成的经验材料转发成简报和登报发表的最多。有股子年轻干部朝气蓬勃的样子!甚至有人私下议论,这个常国远又有水平,又能干,将来很可能是处长的接班人。
此刻,文化处处长叶松正在边喝茶边讲话,他端坐在咖啡色的大写字台后边,两手肘支在厚厚的玻璃板上,稍黑的长脸露出平时不多见的笑容,说:“常国远同志这个调来文化处之前这个,啊,调来后与妻子两地生活,这个住在办公室,啊,常常熬夜写作,啊,以咱文化处的名义这个在报上发表了不少文章,啊,为咱部队这个争了不少光,这个在几个新调来的干事当中,啊,表现是比较突出的,这个我同意,啊,选常国远同志――”
正说到这里,门猛地被推开了,连一下都没敲,叶处长抬头瞅瞅,一副不满的样子,一看伸进头来的是秘书张作义,便马上改成笑脸。张秘书没跟他笑,只是朝他招招手。叶处长不知怎么回事,便连忙站起来,放下保温杯,走了出去。
常国远一受表扬就心跳,脸就红,头就不知不觉往下低。尽管从入伍到现在经常在会上被表扬,可总也改不了这毛病。在座的老同志赞许地看看他。有的同龄人则不服气地瞅瞅他。有的眼或望窗外的蓝天,或望头顶天花板上那似牛如人的各种裂痕,一副悠然自得,一副不屑一顾,一副独善其身,一副嫉贤妒能,各人各呈各态。
张秘书把叶处长叫到走廊里,低声在他耳边叨叨了半天,叶处长“嗯嗯”地点着头,脸渐渐沉下来,黑下来,眉渐渐拧起来,锁起来,神经渐渐紧起来,绷起来,末了,扔下一句:“我找找看看!你先等等!”便气冲冲地转身进了办公室。
常国远低着头,按捺住激动兴奋和决心更好地干工作搞写作的心情,准备叫可敬可爱的叶处长回来继续表扬他。等了半天,不见叶处长说话,忙抬起头来看。只见叶处长的脸变了天,一副要降雪下冰雹的样子。他站在写字台后,两手急急地打开大小十一个抽屉,打开两个文件筐,翻来翻去地找,最后终于在右脚边一个小抽屉底下一堆散乱的文件里翻出一份东西,也顾不上先把满桌的书籍文件袋装回去,就在桌上草草地看了一下那十几页稿纸上的内容,然后用圆珠笔急急地在一张呈阅文件的空白处写上:“已阅,呈政治部首长阅”,然后,签上自己的名字,又用曲别针别好,紧跑两步送出门交给站在门外的张秘书。张秘书也没细看,拔腿就在能照得见人影的大理石铺的走廊上向来路跑去,那“咚咚”的脚步声把两侧各个处办公室的军官们都惊动了,纷纷探出头来看……
文化处的党员同志们包括两个副处长都面面相觑,不知发生了什么大事,等着叶处长进来发火、训斥,犯老毛病。大家都怕他,他不容人,老是一本正经,严肃正派得吓人,从不和别人多说一句话,也从不和同志们开一句玩笑,他常常发火,谁上班迟了,他要发火,谁往地上吐了口痰,他也要发火,体育干事秦有旺报销体育器材发货票没注意把自己家买的电视机发货票一起给他了,请他签字,被他看了出来,也被狠狠地训斥了一通,秦有旺红着脸急着要解释,可到了也没让他说一句话,那声音至今还回响在办公室的走廊上,“你怎么回事?啊!这是不是严重的这个贪污行为?啊!要不是我这个及时发现,你要犯罪啊!500多元钱,够逮捕了!好好这个检查!不用解释!你要知道,你这个是一个共产党员,革命干部,应该懂得这个廉洁奉公,不能沾公家便宜,啊!多占一分钱都是犯罪!”
叶处长一天私事很多,老婆孩子,让人给他买肉买菜换煤气罐,没什么水平,光知道耍厉害,不爱看文件,爱摆官架子,但和一些军区领导的私人关系却极好,过年过节经常领着漂亮的妻子去各家走动,是政治部处长中的红人,听说军区党委正在考虑提拔他。
大家看叶处长“咚咚”走进来,心里想:看吧,又该训人了,又不知该哪个倒霉蛋要受败兴了!
叶处长在写字台后面站住,气呼呼地朝大家看了一眼,最后把那发红的大眼在常国远脸上停了一下,大声说:
“散会!”
除了两个副处长,大家都急忙知趣地庆幸地搬着各自的椅子返回自己的办公室,悄悄议论起来。
常国远在看到叶处长那停留在自己脸上的凶光时,就本能地预感到了一种不详,如惊雷轰顶一般,可他搜肠刮肚翻遍了自己的历史,也没发现什么值得叶处长如此发火的“罪恶”!可是刚才还是这也好那也好地表扬,为什么张秘书一来说了一个文件就改用那种表情看自己呢?他忐忑不安地默默地坐在办公桌后,等着灾难的降临。“咚咚咚”,走廊上一阵脚步声远去了。听动静,是处长被领导叫去了。
“常国远,你来一下!”一个小时后,吴山副处长进来喊他。
干事们都抬起头来瞅他,有的不解,有的同情,有的幸灾乐祸。
常国远长得胖胖的,个子不高,浓眉大眼,五官匀称,脸上看不出一点厉害和精明,肥大的军裤使他显得窝窝囊囊,稍长的胡子和稍长的指甲说明他平时不修边幅。他听到喊他,心马上“咚咚”地跳起来,随着心率的节拍战战兢兢地快步来到处长办公室,低下头等着挨训。
叶处长愤怒地在地上踱来踱去,副处长吴山和张春元坐在沙发上。
“你说,你这个为什么要私自给中央写内参?”
“什么内参?我没写过呀!”常国远道。
叶松处长愈加生气了,他吼道:“就是那个调查报告,军报的内参一登,中央内参也转了!”
常国远一听,明白了。原来是因为那个材料。那是他三个月前参加工作组下部队时,发现了一些问题,回来机关后怎么也放心不下。按说,那个部队的问题应由工作组组长向政治部工作会议汇报,自己作为一个干事并没有什么责任。可他就是老觉得有事,眼前常常浮现出那个部队干部战士向他反映情况时焦急的神情来。别看他只是一个普通的干事,但忧国忧民的情怀竟很浓烈。终于有一天晚上12点多,他翻来覆去地睡不着了,马上披衣起床,垫好复写纸,也没打草稿,随手就在稿纸上奋笔疾书起来。一下就写了十几页。最后,他端端正正地署上了自己的名字。他在这个调查报告中写到:“我写这个材料,肯定不能发表,不是为了挣稿费,我是想让上级机关知道现在下面出现的问题,看看我的建议,引起重视,注意宣传这方面的正面典型经验,加强新时期的思想政治工作。”写完后,正是凌晨三点。中午,他抽空检查了一下,当着叶处长的面钉好,两份邮到了北京的报社,一份随手给了正在他们办公室沙发上看对越自卫反击战新闻的叶松,对他说:“叶处长,这份材料请您看看,再转给政治部首长!”
叶处长把材料接过去,“嗯”了一声,拿着报纸回到了自己的办公室。
常国远把材料寄走后,也没指望能登出来,渐渐把它忘了。
此刻,两个月后,重又提起了这个东西,常国远心中有数,便放了心,面对叶处长的责问,回答道:“我没有私自给报社写材料,我当时还给了您一份,请您转呈政治部首长的啊!”
“可我这个还没看完,还没批示,你怎么就先邮到北京去了呢?”叶处长没想到这个老实的常国远敢顶他,刚才还表扬他,现在他就把尾巴翘到天上了,这还了得!
常国远辩解道:“党章规定,党员可以越级向上级直至中央领导反映情况,我是以个人名义向上级反映情况的,用不着批准,再说那材料给你已两个月了,你怎么还没看?一直到今天才往上送?”
叶处长脸红了一下,停了一会儿,又生气道:“你这个私自往上递材料就是不对!你要老实点,好好检查!”
常国远一看叶处长不讲理,还这样急眼训人,一下也气盛着硬起来,顶撞道:“我没一点错,检查什么?”
吴山副处长忙站起来,沉下脸来道:“国远,你顶什么?处长叫你检查就检查,你捅这么大的娄子还有理了?咱们整个军区的先进名誉叫你一个人给弄砸了,军委领导和总部首长都批评了,你知道不?”
常国远没想到自己写的一份材料会惊动那么大的首长,也没想到会因此捅下娄子,难怪叶处长会一下那么凶地对自己改变态度,发那么大的火,便说:“我这不是告状,只是反映部队新出现的问题,建议上面重视政治思想工作,怎么会是捅娄子呢?”
叶处长朝他喊:“你这个还不承认,还不老实,你捅下了大娄子,不光咱们军区的名誉让你这个给毁了,咱们文化处的先进也让你给弄砸了,啊!刚才军区司令员和政委,还有政治部主任副主任把我叫去,对我发了多大的火,你知道不?全完了,我的前途,什么都全完了!你知道不?”
常国远当时还听不懂也不知道这“全完了”是什么意思,他只是觉得自己没做错,自己不只应该向上级写稿反映部队的新气象新变化和好人好事,也有责任反映出现的值得重视的带倾向性的问题,应该报喜也应该报忧。他据理力争,一个小小的年轻的干事,对三个掌握大权军令超过他年龄的处长据理争辩,越争越凶,气得叶处长拍起了桌子,直争到下班全楼人走光,四个人一同下楼吃晚饭时还边走边面红耳赤地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