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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英奇:阳光路上

作者:美文苑   发表于:
浏览:50次    字数:12556  原创
级别: 文学秀才   总稿:38886篇,  月稿:0

  刚刚下沉到靠山村扶贫不久的第一书记张云国做梦也没想到,大年三十居然有人把村委会的玻璃打了一个大窟窿,还是用一只饭碗,那只碗的残骸散落一地,就在他的脚下。村主任王喜贵忽地站起身,三步并作两步地冲了出去,张云国随后跟了出来。屋里正在反映情况的老蛮媳妇先是一激灵,然后躺在地上打着滚的哭嚎。她家的鸡被人偷了,一口咬定是二懒蛋子韩朝生干的,而现在的举动,目的似乎就没那么单纯了。

  此时正值下午,雪后的阳光很好,照射在村里村外的雪地上十分的耀眼,被雪覆盖的小村异常的宁静。兴许是过年的缘故吧,门前的道路上见不到一个人,倒是院子里的那棵光秃秃的柳树下,二懒蛋子韩朝生龇着牙坏笑着盯着王喜贵。今天他的装扮也很别致,应该是特意修饰了,邋遢的头发像极了被炸烂了的鸟窝,满是油渍破烂不堪的那件大衣被他用一根布条裹得紧紧的,脚上则是一双张了嘴且早已看不出颜色的旅游鞋,一如早些年路过逃荒的。张喜贵不由一拍脑袋,这就是一块滚刀肉呀,看样子这小子又要演戏了,因为他的日子还不至于烂成这样,不知今天又唱的是哪一出,配角又是谁呢?

  “二懒蛋子。我说大过年的不好好在家呆着,跑这儿闹腾啥?”王喜贵的气场很强,可二懒蛋子只是满不在乎的先哼了一声。

  “你倒是老婆孩子热炕头,烧酒热菜不犯愁,可怜了我老哥一个没米没面没盼头的,这个年咋过?”

  “你可别在这丢人了,我都跟着你寒碜,一堆扶不上墙的烂泥。”王喜贵指着二懒蛋子来了脾气。

  “主任息怒,气大伤身,而且您一定要注意自己的身份,正好张书记在,今天咱们老账新账一起算。”

  二懒蛋子一点儿也不客气,径直进了屋,刚进门还不忘狠狠地瞪了老蛮媳妇一眼。要说韩朝生和老蛮媳妇谁看谁都不顺眼,而且都不是省油的灯,起因是两年前韩朝生在老蛮家一宿就输掉了全部的家当。后来媳妇一气之下一走了之再也没回来,自此他的日子就像是晒干了的茄子一样皱巴得没了一点儿的水分,他把这一切迁怒于那场赌局,这自然是和老蛮一家是分不开的。

  张云国虽然刚来不久,但这些情况他还是多少了解一些的。而接下来鸡到底是谁偷的最终还是没有以和平的方式得出结论。张云国领教了老蛮媳妇的不简单,原本窗户被打破时她的一举一动目的性就很强,至少也是惊吓过度可以琢磨点儿赔偿,谁成想竟是穷得叮当响的二懒蛋子,所以气愤之余很快就因为那只鸡上演了全武行。

  在机关工作了十几年的张云国哪见过这阵仗,劝架的过程中衬衣的扣子被扯下了两个,手臂上多了一道深深的抓痕。王喜贵见多识广,躲在一旁看热闹,因为他很清楚,这种情况往往劝架的就是助燃剂,没人理会,象征性地比划两下就散了,哪成想会伤到张云国。王喜贵慌忙上前一把将二懒蛋子推到了角落里,瞪着眼虎着脸平息了战斗,然后不情愿地拿出100元钱递给了老蛮媳妇。不过从头到尾他没敢碰老蛮媳妇一下,因为他打心里明白,那可不是一百块钱的事。

  老蛮媳妇撸着袖子似乎还有些不甘心,但一看伤到了张云国又有了实惠,才嘴里不干不净地叨叨着气呼呼地扭身走了。韩朝生蜷缩在角落里一言不发闷闷地抽烟,手还在抖,刚刚发生的一切对他来说似乎噩梦一样。张云国看得出来,在他故作强大的外表里面实际是一颗脆弱的心,他所表现出来的行为都是在掩饰着什么。

  其实韩朝生今天来的目的很简单,看见张云国的车还在村委会,便想着多少弄些油水,要不家里的那几颗白菜怕是过不了正月,谁知却听到了大嗓门的老蛮媳妇告自己的状,本来那只鸡是自己跑到他家院子里的,把窗台上仅有的几棵冻白菜叨得稀烂,于是他一来气就改善了伙食,如果知道是老蛮家的,八成也得琢磨琢磨,至于打玻璃的碗不过是在张云国面前苦情戏表演的道具而已。张云国去过韩朝生的家,低矮的一间半土房隐蔽在一人高的杂草中,靠着几根木棍勉强支撑着,窗上的玻璃早已经不知去向,几片陈旧的塑料布在风中凌乱着。屋里更谈不上什么摆设,而且苍蝇就能把人轰出来了。过日子是需要烟火气的,自从媳妇走了以后这个家就像屋后的那两棵杨树一样,那个冬天过后便再没见到新绿,韩朝生也拖着村里脱贫的后腿再也不放手了。

  王喜贵不怕韩朝生来闹,这些年什么风浪没见过,但从另一个角度来讲韩朝生确实是自己和张云国的一块心病,王喜贵打心眼里佩服这些派下来的干部,工作踏实,能吃苦、干实事,可韩朝生还是让他们伤透了脑筋无计可施,慰问品换酒了、扶贫猪崽儿吃肉了、开春送的种子在家里就发芽了……也不知自己退下来前能不能啃下这块硬骨头,这小子也不争气,厚着脸皮认准了村里肯定饿不死他,倒是没胆儿惹什么大事,小来小去的一直搅得人不得安生,一想到这,王喜贵恨不得上去踢他几脚。

  张云国倒是稳得住,他可以冷静地面对眼前的挑战,因为他清楚,扶贫扶志更要扶心,欲速则不达,虽然攻坚的任务很重,但越是这样的时候越不能乱了方寸。韩朝生此时似乎从刚刚的惊恐中缓过神来了,他鼻子四处嗅了嗅,嘴唇微微动了动,然后将目光停留在桌子上那桶散装小烧上。张云国不由一笑,这是他特意给家里老爷子准备的年货,看来今天恐怕是带不回去了。

  准确地说靠山村并不靠山,只是在西南有一片用不着海拔来衡量的连绵的沙土坡,西北则是那年的洪水溃了的民堤遗留下的一片汪洋,据说这两年居然出了鱼,剩下的大部分就是代代相传的半草原半盐碱地,耕地少,洼地多,靠天吃饭自然也成了问题。

  回家的路上,车上了坡张云国停了下来。走下车放眼望去,靠山村就在白雪皑皑的不远处,炊烟袅袅,静谧优雅,偶尔的几声炸响的爆竹和那点点高高挂起的鲜艳的灯笼是大家对美好生活的期盼,这也同样是他义不容辞的责任。这里还是很美的,作为旅游局的副局长他相信自己的判断力,张云国回头看了看车后的那条明显的车辙,其实路就在脚下,只有走下去才会有不一样的明天。

  老蛮对媳妇今天的表现很满意,一高兴多喝了两杯小烧,坐在炕头上美滋滋地哼唱着《沙家浜》,他心中有自己的小九九,先迷迷糊糊地躺下睡一觉,晚上寻几个人凑个局多少弄点,毕竟自己久经沙场,输的时候不多见,他的概念中过年就应该是这么的简单,喝酒睡觉玩牌。老蛮媳妇收拾完碗筷,薅着耳朵把老蛮拽了起来。

  “你这是又抽什么风?”老蛮捂着耳朵气急败坏地叫嚷着。

  “一天到晚就知道睡觉,家里的吃喝拉撒不管呀,跟你说个事,你觉得村里的张书记咋样?”

  “咋的,看上了。”老蛮瞪着眼珠子一下子坐了起来。

  “你滚一边去!儿子马上要说媳妇了,咱们正月里还不得琢磨点,你放心吧,张书记那人好说话,王喜贵老奸巨猾得还不得听他的,大不了咱们小心点,你联系人,剩下的我来办,这个村我还没怕过谁。”老蛮媳妇抱着膀一想起今天的胜利就觉得痛快。老蛮懂媳妇的意思,一听便来了精神,这就叫心有灵犀。他殷勤地给媳妇倒了一杯水,然后乐颠颠的出去张罗了。老蛮最服自己的媳妇,而且靠山村第一蛮的称号从娶了媳妇的那一天就让出来了。

  张云国在初三就回到了村里召开了村集体发展会议,王喜贵不情愿地从老丈人家赶了回来,一脸的疲倦。张云国不是拖拖拉拉的人,这几天在家里根本没睡上一个安稳觉,村里当前的任务是发展,可出路在哪?以眼前土地给予他们的实在是太有限,能够保持现状都是个难题,而从市里的整体数据显示,靠山村脱贫的前景堪忧,周围的乡镇利用良好的土地资源优势通过发展棚室和经营经济作物已经取得了阶段性的成果,可这对于靠山村的自然条件来说只能是望尘莫及,所以起步这一块就落后了,这让张云国一筹莫展寝食难安。

  王喜贵的提议是把部分质量略差的草原改成水稻,这个想法获得了部分人的赞同,可以说在短期内肯定一定程度的提升村集体和个人的经济效益,而且会有立竿见影的效果,从某种程度上算是条捷径,可张云国坚决不同意。目前的状况是有的村的确这样做了,但是打了政策的擦边球钻了空子,这一点大家心知肚明,而恢复草原是有利于子孙后代的工程,是社会的发展方向,可决不能因为眼前的一己私利毁了持续的发展。

  一听这话,王喜贵当即就撂了脸子,他是为全村着想,又不是为了自己,还说了“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这句有文化的话。“一没资源二没钱,除了苞米就咱那地种啥恐怕连种子化肥的钱都回不来,你说咋办?靠觉悟能顶饭吃还是能脱贫?”王喜贵拿出一盒好烟分了一圈,没一会儿屋里就变了颜色。

  “是呀,够难的,村里的账上都不够以前吃几顿饭的,看来我这个会计也多余了。”会计于得水添油加醋冷嘲热讽的抱怨道,若是改种水稻,他家那片草质不好的地就派上用场了,奔小康还不是几年的事。其他人都没有言语,也许此时最好的态度还是静观其变,一个保守,一个创新,那是一定会碰撞出火花的。万事开头难呀,张云国陷入了沉思,他理解大家的心情,谁不想过好日子,可这顶穷帽子戴久了,大家不是习惯而是惧怕三分呀。

  治保主任张有才慌慌张张地闯了进来,原来老蛮和他媳妇被乡派出所抓走了,王喜贵把半支烟往地上一扔,狠狠地踩了两脚。

  “不用问,准是老窝又让人端了,这两个不争气的完蛋玩意,这叫什么,自作自受,活该。”王喜贵气得直拍桌子。

  “王主任,看来咱俩得走一趟了。”张云国边说边穿衣服。

  “要去你去,我丢不起那人。人穷志短呀,抓人都不知会一声了,你是没看见马长山那张不开晴的脸,再说都是惯犯,罚了钱就放人了。”王喜贵站起身离开,老丈人还等着喝酒呢,他不相信这几年他都解不开的疙瘩,一个外来的就能迎刃而解?其他几个人随后跟着走了出去,张有才迟疑了一下留了下来。

  按理说老蛮媳妇还是很小心的,安排儿子在村口放风确保安全,可谁晓得事情就那么寸,她儿子撒泡尿的功夫警察就进村了。张云国一路上都没有说话,这一件件没有章法的事让他有些理不清头绪应接不暇,到了派出所直接去了马长山的办公室。马长山皮笑肉不笑的倒水、递烟,张云国当然看出了他的花花肠子,两个人是高中同学,关系不错,这次来靠山村扶贫马长山可是几次打电话要给他接风都被他婉拒了,今天怕是不损他两句马长山的心里一定会痒痒的。

  “是什么风将我们的张书记吹来了,我看看,天不错。”马长山朝窗外望了望。“大驾光临,有失远迎呀。”

  “别虚情假意的,唠正事。”张云国白了他一眼。

  “你这个书记信息灵通还挺上心,我刚一进屋你就撵来了,只是不知道有没有人领你的情呀。”

  “别绕弯子,咋处理?”

  “要么罚款要么拘留。”马长山端起茶杯示意他喝茶,说是上好的龙井,张云国可没什么心情。

  “拘留就算了吧,得罚多少?”

  “这可不是初犯,虽然赌资不大,但也要按上限五百,以示惩戒。”

  “那哪成,我们村啥情况你也知道,这可不是小数目,马上开春了,用钱的地方多了去了,减点儿。”

  “呵,把我这当菜市场了,还讨价还价?”马长山往椅子上一靠,脸上的笑容僵住了,张有才一看事情不妙,忙站起身给马长山倒上茶水,他不明白,张云国求人为啥还这么硬气这么牛。

  “行了,你那张长脸我早就看够了,咱们还是以教育为主,不行你亲自给他们上一课,总之人我一会儿得带走,罚款你看着办,最多二百,我出,不谢,改天请你吃饭。”张云国摆了摆手起身告辞,马长山无奈地摇摇头笑了。

  在张云国眼里,靠山村春暖花开的季节里美得朴素、真实,湛蓝的天空透彻、干净,站在坡上放眼望去,是一望无际的草原和一片片庄稼疯长得碧绿,如果不是工作,他倒很想贪婪地享受一下这里的自然和宁静。如今农田里的活计少,忙碌起来也就是个把月的功夫,可是时间有、劳力足,为什么就没有挣钱的道道呢?

  张有才不知从哪听说张云国喜欢钓鱼,周日看见他在村里就弄了两套鱼竿,虽然他是一个坐不住的人,不过也没有什么目的,基本上是消遣而已。

  “说实话,我还真不知道咱这附近哪能钓鱼。”张云国拿着鱼竿摆弄了一番,倒是有些陌生了。

  “月牙湖呀!”

  “月牙湖?”张云国一脸的茫然。

  “哎呀,就是西北泡子,据说形状像月牙,附近的大学生都那么叫,有文化就是不一样,屁都能说出是香的。”张有才往背包里装了些干粮,又带了几瓶水。

  “这么说你是常去了?”

  “那倒没有,有时家里来人去弄点鱼,鱼不错,有鱼的地方水就活了,估计是有暗流,通江的,近两年还有水鸟了,可那玩意不让抓。”张有才的一番话让张云国来了兴致,他倒想看看把名字叫得这么文艺的西北泡子到底是什么样的。

  张云国不熟悉路,可张有才的车技让他睡意全无,张有才把草甸子上的便道当成了赛车场,后来倒好,为了抄近道将车陷进了盐碱地的烂泥潭。这泥潭可不一般,明眼看着是一马平川,陷进去就是半个轱辘,即使村里人也是防不胜防。于是有些人动了歪脑筋,弄个破四轮子专门等在路上进行所谓的救援,针对的都是外地车辆,今天张有才一时疏忽居然也中招了,而且这地方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确实有点偏。

  韩朝生提溜个酒瓶子晃晃荡荡地走了过来,八成又是谁家办事去蹭吃蹭喝了。

  “八十,没,没八十上,上不来。”韩朝生弯着腰眯着眼看了看说。

  “看什么看,帮忙推车呀。”张有才气不顺。

  “推、推不了,一、一百也白费劲,叫、叫车吧,这家伙,啥技术呀。”

  张有才上去一脚把韩朝生踢了个趔趄,韩朝生也不恼也不走,坐在路旁一边喝酒一边看热闹。

  最后张有才打电话给老蛮,恰巧老蛮在附近送货。从派出所出来后,张云国帮助他们两口子贷了款,买了一辆农用车跑运输,另外还开了一家食杂店,他觉得老蛮两口子脑子灵份,是做生意的材料。老蛮把事情办得利索,没用上一支烟的功夫车便来了,他当然不会收钱,临走的时候还不由分说地往车里扔了两盒烟,然后把韩朝生扔上车,一溜烟地走了。

  人有了奔头矛盾就少了,正经事忙不过来,谁还会和一个酒蒙子一般见识,所以老蛮没有撇下韩朝生。其实被抓的那次开始的时候老蛮经过分析认定是韩朝生告的密,老蛮媳妇更是越想越气,抄起木棍说啥也要出这口恶气,幸亏张有才在场,因为那天韩朝生一直在他家喝酒,而张云国不明白的是,没人看得起的韩朝生居然有人请他喝酒。殊不知韩朝生可是个养羊的好把式,能吃苦,一年四季在草原上风雨无阻,他熟悉羊,就像熟悉他自己一样,所以日子原本红火得让人羡慕,然而还是那场赌局一招命中了他的心,让他的生活自此支离破碎。

  韩朝生并没有打牌的瘾,只是过年的时候图个热闹算是娱乐一下犒劳自己一年的辛苦,哪成想那年外面来了一伙人做了一个局,让他红了眼中了邪似的一步步地跌入了深渊,对未来的所有美好的愿景都在那一刻戛然而止,再加上媳妇的离开使得他重新面对生活的勇气都没有了。韩朝生也去过老丈人家,头几次吃了闭门羹,后来那次差点被两个小舅子打折了腿,自此便打消了念想成了名副其实的二懒蛋子,而那天就是张有才家的羊生了病,他让韩朝生帮着瞧一瞧,之后才有了那顿酒。张有才把韩朝生的前世今生说得小说一样精彩,张云国一言不发地望着窗外的风景,他知道:解铃还须系铃人呀。

  车在一片盐碱地上颠簸了半个小时,转上一条土路后面便泛起了团团的黄沙,西行几里后停在了一大片杨树林旁。这是一片标准的防风林,地势较高,这让它在那年的洪水中幸免下来。张有才告诉张云国车是过不去了,穿过这片林子就到了。外面的温度上来了,露水的蒸发增加了湿度,空气有些闷,没一会儿就湿了衣裳。

  张云国擦了擦脸上的汗,背起装备满怀期待地向树林走去。树林里十分的干净,粗大的根系没有给杂草生长的空间,往年的落叶早被村民收拾回去做了柴草,清新凉爽的空气瞬间让人精神起来。树林的尽头,长坡下面,一片辽阔的水域着实惊到了张云国。他的位置是一处制高点,所以下面的一切尽收眼底蔚为壮观。一汪湖水果真的如一弯月牙嵌在了大地上,倒映着天空的蔚蓝和点点的白云,由于是枯水季,湖岸上裸露出成片的沙滩,延伸向远方。早上的晨雾尚未完全淡去,朦胧的水面像是多了一层淡淡的轻纱,几只水鸟鸣叫着盘旋在上空,远处的草地上几匹马和一群羊在安静地吃草,一切都是那样的和谐,就像一幅画。可以触动心里的那种。

  张云国有一种相见恨晚的感觉,又有一种拨云见日的冲动,他没想到在这个贫穷的小村居然有这么美丽的地方,就像是沙漠中见到了绿洲。此时他的血沸腾起来,不由得张开双臂高喊了两声,一旁的张有才被吓了一跳,盘算是不是书记一直绷着的那根弦断了。张云国拿出手机兴奋得一路奔走,从专业的角度将美丽的景色逐一拍了下来,然后催促让张有才赶紧收拾东西原路返回,张有才可是一头的雾水,难不成风尘仆仆地赶了半天路就是为了到这儿喊两嗓子拍几张照片?他不明白也不问,反正领导喜欢就行。

  张云国回村后通知村委会成员开会。由于是周末又没有特殊的任务,所以大家来得并不及时,王喜贵就是最后一个到的,睡眼惺忪提不起精神,昨天家里来了亲戚贪了几杯,直到现在脚底下还是轻飘飘的。王喜贵不喜欢开会,准确说是不喜欢张云国的会,每次呛呛得跟干仗似的,多半又没有什么结果,眼瞅着就是脱贫摘帽的攻坚阶段了,可靠山村的起色并不大,挑来拣去星星点点的那几处蔬菜大棚成不了什么气候,老蛮的小货车也拉动不了全村的经济,二懒蛋子更像一根钉子一样扎得人心痛,到时候你张云国拍拍屁股一走了之,还不得我们这些人收拾残局,王喜贵不是袖手旁观的人,只是无从下手干着急。

  张云国准备在月牙湖发展旅游的想法确实在讨论时掀起了不小的波澜,这在他的意料之中,月牙湖也许不能做大,但带领全村人走向富裕还是不成问题的,后期追加一些投入,夏季以观光、垂钓、浴场为主,冬季则可以开展冬捕和一系列的冰上项目,总之他觉得前景是十分可观的。

  “我就不信西北那片荒泡子能生钱,就算那是一块大饼,咱也得吃得下呀,钱呢?”于得水两手一摊笑容比较复杂。

  “是呀,连条正经的路都没有,谁会花钱遭罪去。”有人附和道。

  “其实对于月牙湖的建设是一个系统工程,现在还只是一个想法而已,大家可以看一下。”张云国打开电脑展示了一下上午拍到的一组图片。

  “具体的方案我会尽快拟定,上报是旅游局,看看能不能争取一部分的资金,如今我们需要做的是保护月牙湖现有的景色防止人为的破坏,前期可以用我们原生态的钓鱼、游泳、沙滩宿营等一些简单的方式吸引游客,冬天就更简单了,东北的老传统,爬犁、滑梯都可以。”

  “这些老掉牙的东西谁还玩,现在村上的孩子冬天都不出屋了。”于得水的声音。

  “现在很多人生活过得好了,都想寻找一下曾经的记忆,就像民宿在旅游中的意义是一样的,我们奔着城里用劲,很多人在向往乡村的生活,自然比混凝土浇筑的城市更有意义,我相信我的判断。”张云国越来越觉得月牙湖就是他苦苦寻找的那把实现脱贫的钥匙。

  “可是……”

  “得了,得了,还可是啥呀?你咋那么多问题呢,你那算盘子敲得那么遛,孩子上学还不是东挪西借求爷爷告奶奶的,啥滋味?我觉得这事儿行。”一直没表态的王喜贵把于得水怼得没话说了。张云国的点子确实有点儿意思,王喜贵觉得这就是智慧,智慧是什么?智慧就像在一群羊里面你一眼就认出哪一个是自己的,就是都迷路时那个可以把大家带回家的人。

  “照这么看是个门道,可以找懂行的人规划一下,照你这么一说,咱村差不多找到出路了,不过就是这路让人头疼。”王喜贵说的是事实,路确实是个棘手的问题。张云国打开地图看了看,月牙湖离最近的公路直线距离也有十里,规划完的路线长度只多不少,但如果月牙湖这个项目可行,就算是一锹一锹的挖也要弄出条路来。

  散会后王喜贵留了下来,整个会上他的话最少,脚底下的烟屁股倒是聚了一堆,一看就是动心了。张云国能折腾,有时给人的感觉是在出风头,但王喜贵觉得这一次能折腾出大动静来。张云国也点了一支烟,准确地说他很少吸烟,刚刚的心潮澎湃也被这条路的压力变得渐渐有些茫然,也许自己太理想化了,可脱贫的道路上哪有什么顺风顺水,这同样是一场战役,是要付出辛苦和汗水的。他不会退却,有些机会只属于我们一次,此时开发月牙湖的火花还在,依然在他的心中猛烈地燃烧着……

  张云国想通过宣传的方式动员村民义务出人出车出力,去修一条通往月牙湖的便道,王富贵随即泼了冷水,月牙湖还只是个想法,是个梦,为了看不着影子的事在没有任何利益的前提下谁能干?王喜贵嘱咐张云国只管做好前期规划,不能操之过急,要从长计议,一旦可行,路的事他想办法,大不了豁出这张老脸了。事实上王喜贵的内心也很激动,说不定临退休了也能干出一件有意义的大事。张云国佩服王喜贵的沉稳,自己确实过于草率了,说心里话,他感谢这位老哥哥,懂得认理儿,绝不会在背后杵杠子,之所以威望高,是因为心里装着乡亲们。王喜贵不由分说地拉着张云国去家里喝酒,说这事咱可得好好唠唠。

  初夏傍晚时分,村口的大榆树下无疑是最热闹的地方,吃完晚饭,当夕阳的余晖静谧地漫撒在小村的时候,老人们在下棋、孩子们在嬉戏、几个婆娘嗑着瓜子张家长李家短的传递着村子里的大事小情,时不时便是放肆的笑声。晚归的牛羊吃饱了肚皮慢悠悠地走过,放牧的人多半会在这里停留一下,抽支烟唠几句家常便没了一天的疲倦。老榆树是靠山村的标志,榆树旁的这块空地不久将成为村民休闲娱乐的广场,地面的水泥已经浇筑完成。

  喜贵媳妇一直都是婆娘们的中心,身板壮、嗓门高、得理不饶人。这两天的新闻可是不少,老蛮家娶了个漂亮的媳妇;张老三的儿子在外面发了财,可这倔老头死活不进城,八成是相中村西头的王寡妇了;张有才的闺女考上了大学,一高兴喝出了脑血栓,整天栽栽愣愣地到处溜达……不过最近常念叨的还是月牙湖和那条即将完工的路,一说起这,喜贵媳妇一脸的高兴和自豪。王喜贵是凭着老主任的面子说服了村里闲置的机械和劳力上工修路的,前提是月牙湖开发项目获得了市里的支持,但要有一条像样的路。修路势在必行,可全凭着人挖和那几台说罢工就罢工的四轮子哪成,所以隔三差五的王喜贵会让搞工程的儿子带上大型机械帮衬一下,虽有些不情愿,但他撂下脸子儿子便由他折腾了。

  “听说景区建成了要有一个美食街,到时咱也弄个摊位尝尝赚钱的滋味,你们说那小日子是啥样?是不是想吃啥吃啥,想买啥买啥。”小辣椒美滋滋地说。

  “别做梦了,轮不到你,你家上工了吗?这段日子张书记、喜贵和大伙哪个没瘦一圈,晒得跟煤球似的,你家那口子倒好,宁可吃饱了遛弯也不搭把手,一点儿觉悟都没有。”顺子媳妇很嫌弃地说道。

  “觉悟顶饭吃,那不行,到时候没我的份我就上访告状。”小辣椒理直气壮。

  “咱可要点儿脸吧,啥也不干咋还有理了呢?”喜贵媳妇听不进去了,都等着不劳而获天上可不会掉馅饼,喜贵每天回来累得连吃饭的力气都没有,谁家的男人谁不心疼。

  “呵,这嗑可唠散了,敢情就你们觉悟高,咱们走着瞧。”小辣椒说完,将手中的瓜子皮往地上一扬,气呼呼地走了。喜贵媳妇猜想,小辣椒一家明天准上工。

  “你们说我下午看见谁了?”顺子媳妇小声说。

  “谁呀?神神秘秘的。”

  “二懒蛋子媳妇,看背影真像。”

  “不可能!”众人异口同声。

  “睡迷糊了吧,人都走了好几年了,二懒蛋子也挺可怜的,好好一个人,废了。”

  “可怜啥,我看就是活该,谁跟他遭那份罪。你没看见那天拉羊的车一走,二懒蛋子媳妇哭得死去活来那叫一个惨,二懒蛋子倒是喝得烂醉,还动手打了人,好好一个家,散了!”

  旧事重提,大家又有了新鲜感,话自然就多了。这时,收工的车回来了,二懒蛋子坐在车斗里哼着小调,原本他只是每天闲着没事去看热闹的。韩朝生从前可是干活的好把式,看着看着便对年轻人干的活挑三拣四看不惯,王喜贵说别在那指手画脚的,有啥能耐使出来,然后扔过来一盒烟,就这样一来二去有烟有酒的韩朝生就落下了脚,还负责起了质量,虽然很累,但人精神了很多。

  从一进院韩朝生就感觉到了不对头,院子里整洁干净,原有的杂草不见了踪影,窗户上破旧的塑料布被换掉了,门开着一条缝,屋里飘来饭菜的味道,隐约中他好像听见了羊圈里的几声羊叫。好熟悉的场景,韩朝生不由觉得有些恍惚,他用力揉了揉自己的眼睛,又拍了拍自己的脸,这一切竟然都是真的。媳妇春苗提着水桶从屋里出来,看见韩朝生后人愣在了那里,之后水桶掉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回音。韩朝生的眼睛湿润了,他发了疯似的冲上去一把抱住了春苗,之后哭得就像个受了委屈的孩子。

  张云国共去了春苗家三次。看得出来,春苗一直惦记着韩朝生,听说韩朝生在出工修路,还躲在树林里看了几回,每一次都偷偷地流泪,不过春苗爸要死要活的不让她回来遭罪,甚至见一面都不行。为人父母,张云国理解,但这不是春苗想要的生活,这样的生活她也不会快乐。家里人劝春苗离了算了,但春苗坚决不离婚,人心都是肉长的,长此以往这样终究不是解决问题的法子,再加上张云国好言相劝,春苗爸终是做出了让步,最后长叹一声,让春苗赶回了20只羊。利用韩朝生上工的机会,张云国找来几个人和春苗一起将屋子的里里外外收拾了一番,于是韩朝生又找回了家的感觉。

  张云国在月牙湖跟了一下施工进度,又匆匆忙忙赶到修路的工地,马上就要到雨季了,赶上连雨天麻烦可就大了。村里原有一个废弃的砖厂,老板在外地做了新的生意,张云国经过协商以极低的价格把砖厂劣质的砖和炉灰买了下来,即使是修便道没有路肩,再多的沙土也抵不过几场大雨,虽然这路肩过于简陋,但不至于让大家的努力在风雨之后付诸东流。

  张云国换上工装,抡起铁锹加入到队伍之中,只是一会儿便湿透了脊背,他仰头看看天空毒辣的太阳,顿时觉得一阵眩晕,身体不由晃了几晃,一旁的王喜贵一把扶住了他,然后找了一处阴凉让他坐下。张云国喝了一口水,又叫人拿来一块面包嚼了起来,这时他才想起来自己没有吃早饭,应该是低血糖犯了。

  “哎,都啥年代了,咱还得用这老法子修路,你这是要拼命呀。”王喜贵一边擦汗一边拿着草帽扇风,语气中听得出对他的关心。

  “要等立项起码得明年,咱们等不起呀。”望着热火朝天的乡亲们,张云国心里不是滋味,为了摘掉世代贫穷的帽子老百姓也在无怨无悔的默默无私的奉献,他们才是高尚的,他感觉自己身上的担子更重了。休息了一会儿,张云国感觉好多了,他站起身,这时手机响了。电话是乡长打来的,于得水的媳妇在乡上闹得正凶。

  “又起什么幺蛾子?还是我去吧,你跟她说不明白,这基层工作就像两口子过日子,没消停时候。”王喜贵把手中的铁锹一撇去了乡里。

  于得水的媳妇吃了两盒盒饭正坐在椅子上养精神,这次去乡里主要是反映村里的干部不作为,于得水累病了不管不问,还有就是村干部把景区的摊位都给了自己的亲戚,老百姓受苦受累的却给别人撑了钱口袋。王喜贵一听气就不打一处来,于得水媳妇想不出这么高端的玩意,甚至是谁支的招王喜贵都清楚了,这种别人装枪她放炮的事于得水媳妇没少干。

  “咱吃好喝好是不是该回去了?”虽然生气,王富贵还是和颜悦色地在对面坐了下来。

  “不行,今天解决不了明天咱市里见。”于得水媳妇将头转向了一边。

  “我可跟你说,张书记为了村里的事刚才差点儿晕过去,能不能别给他添堵了。”

  “这和我没关系,还是那句话,解决问题。”于得水媳妇不依不饶,面无表情,一听这话,王喜贵按捺不住了,他忽地站起身,身边的一个办事员吓了一跳,也跟着站起身,左看看右看看。

  “好,咱们现在就解决问题,于得水确实去修路了,可他在那比比划划的谁跟他计较了,真正挖过一锹土吗?怎么得的病你心里应该比谁都清楚吧,大家的眼中可不容沙子,再说那摊位,前期的需求量不多,村里是经过考量的,一下子都去了大眼瞪小眼的,搭的是本钱,所以才决定让给最困难的那几户,这事你跟着红什么眼?这是村集体的决定,你知道你现在是什么行为吗?是诬陷是诽谤,是要负法律责任的!”王喜贵承认自己有些激动,大约是因为刚刚挨了一顿训。于得水的情况村里已经考虑到了,话说回来,于得水是自己的老搭档了,就是别人不管,他也不会袖手旁观的,再说这并不违背原则,可这么一闹,不知张云国会怎么想,这就叫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于得水媳妇没想到王喜贵会来,本来是要给张云国难堪的,他的一些做法让于得水一直耿耿于怀,媳妇自然心里有怨气,于得水媳妇眼珠子转了转,在心里骂了小辣椒几句,她撺掇的事就没一件能成的。王喜贵没时间和于得水媳妇纠缠,他更担心张云国现在的情况,就在他出门打电话的功夫,于得水媳妇跟了出来。

  今年的雪特别大,掩盖了靠山村以往冬日的萧瑟。月牙湖第一届冰雪文化节成功地举办了。很多设备都是村民自己打造的,虽然简陋了些,但却让很多人在回忆中找到了快乐,长长的雪道、诱人的冰糖葫芦、马拉的爬犁、旋转的冰陀螺,嬉戏声、叫卖声、还有枝头喜鹊欢快的歌声,唱出了幸福生活的主旋律。

  韩朝生侍弄完圈里的羊,又给两只生病的小羊打了两针,然后习惯性地检查一遍圈门和栅栏。此时,天上正不紧不慢的飘着雪花,即将西下的太阳躲在西山坡那片杨树林薄薄的云层后面,一点儿也不精神,天气并不温暖,大约是寒流抓住了冬的尾巴,倒是大门上那火红的灯笼格外的显眼。韩朝生进屋抖落下身上的轻雪,今年的雪确实够勤快的,三天两头的下得那叫一个劲道儿,想必又是一个好年头,不管怎么说,有了盼头这心里踏实多了。一枚炮仗在小村的上空炸响,打破了小村原有的寂静,屋里弥漫着饭菜的香气,他脱掉棉衣和厚重的棉鞋,坐在炕上点燃一支烟,然后惬意地望着院子里那成墩的金灿灿的玉米发呆,开春以后这里可就是三间亮堂堂的大瓦房。妻子春苗笑盈盈地端上热气腾腾的饭菜,说你美滋滋地在那寻思啥呢?韩朝生不言语,只是憨憨地乐。

  张云国把车停在了韩朝生家门口下了车,手里拿着十斤一桶的散装小烧,院子里看家的大黄摇着尾巴跟在后面,韩朝生忙叫上春苗三步并两步的迎了出来。

  “还记得它吗?”张云国笑着把酒高高举起。

  “您就别开玩笑了,难得您来,说啥咱也得喝两杯。”韩朝生脸涨得通红。

  “喝酒就算了,难不成还想留我在这过年。我来是要告诉你,你那块到期的草原村里决定还由你承包,咱们村牲畜不多,以后这一块还得你牵头呀,要是有什么困难尽管说出来。”

  “太好了。”春苗张云国倒了杯水,然后端上一盘水果。“张书记,年前朝生杀了只羊,犹犹豫豫的没好意思给您送去,今儿正好拉走。”

  “哈,这可是见外了,还是给他老丈人送去吧,人家有是人家的,老人家不容易,没有他也没你们的今天呀,看看现在的你我就放心了,多好,这才像家,这才有年味呀。”

  张云国离开的时候,天上依然飘着雪,还是那个山岗,他走下车,回望不远处的靠山村,一排排崭新的瓦房逐渐换去了曾经的旧颜,就在眼前的这个小村,一个个梦想在一步步变成现实,那棵老榆树依旧在,经历风雨后枝更茂了,根更深了,见证了村里的变化,也期待着另一个春天的到来。手机铃声响了,是那首百听不厌的《在希望的田野上》。

  月牙湖景区项目进展得很顺利,二期工程竣工后,在市旅游局的推动下通往景区的公路也正式立项,原生态的风景和特色的小吃吸引着周边市县的游客慕名而来,靠山村不再沉寂,而是充满了蓬勃发展的活力。张云国感到踏实,作为一名普通的党员,阳光照亮了脚下的路,也坚定了继续前行的信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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