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三年前的事了。那天正是小寒，天气很寒冷。
妻子因为肝脏上长了一个血管瘤，那天在武汉同济医院做切除手术。午饭后接到手术通知，我把妻抱上手术车推到去往手术室的电梯后，护士让我回来，说是等消息。
两天后，终于见到妻了。我和护士到监护室把她接到12楼的普通病房来，我伸出大拇指给她点赞。妻黑发凌乱，勉强给了我一个笑脸，疼痛让她如泥委地，不可想象，这两天不知是怎样捱过来的。没有亲人的陪伴，没有通讯和网络，只有药物和难以忍受的疼痛，只有孤独和无助。其实生命就是一个忍受煎熬的过程，梦想和追求、努力和拼搏、等待甚至痛苦，构成生命的全部。只有历经痛彻心扉的磨难，才会更加懂得快乐幸福的真谛。
妻终于躺在床上，回归正常的康复过程，至少她能与我说说话，不再独自面对伤痛。一瓶瓶白色的药水，打进她羸弱的身体，缓慢修复她刚刚遭受重创的刀口和千疮百孔的身体。我终日守着她，一有风吹草动，立马上前察看。一会儿喊护士换药，一会儿喂水，一会儿帮她翻身，还得为她的一日三餐绞尽脑汁。女儿这些天放下手中的所有事情，全力做好后勤保障。她细心在网上查询，哪些食物能吃，哪些食物是发物不能吃，到超市里备好第二天的菜肴，做好后大包小包拎着，匆匆忙忙花一个多小时送到汉口这边来，到了楼下打电话让我下去拿。这个时间段是我很期盼的，我正好可以下去抽根烟“放放风”，见见宝贝女儿。
我摸摸女儿的头和围脖，问，冷吗?
女儿说，不冷，还跑出了汗。
我说，孩子，这几天辛苦你了。
女儿说我不累，爸爸你更辛苦，我们一家人都努力，让妈妈快点好起来。又不厌其烦交代一番，哪个菜是妈妈吃的，哪个菜是我吃的。手术后的妻子，一夜之间成了襁褓中的婴儿，我和女儿是她的拐杖，她的守护神。妻的一场手术，让全家高速运转起来，这是一种爱的力量在默默传递。
由于长期躺在床上，妻背疼难忍。晚上，我给她喂完饭，扶她慢慢坐起来，她说躺得难受，后背疼得不行，想换个姿势躺一下。我扯过被子垫在她的腰部，高度不够，我灵机一动，干脆仰卧在被上，说，你躺在我身上吧，可能这样会好受些。妻如法炮制，说果然舒服多了。我就这样轻轻抱着她，她身体的重负让我呼吸急促，我默默忍着。因为疼痛，妻在瑟瑟发抖，我像抱着一只受伤的羔羊。我轻轻摩挲着她的背部，力图最大限度减轻她的痛苦，那一刻，我的眼睛潮湿了。可怜的女人!28年前，她生女儿是剖宫产，这次手术又被开了个大口子，这是一件多么痛苦的事情?又想起十几年前，我因车祸躺在病床上不能下地，由于长时间卧床大便不畅，憋得难受，妻戴着手套帮我一点点掏出来，让我如释重负。俗话说，少年夫妻老来伴。烟火夫妻，没有惊天动地，生活中难免有磕磕碰碰，危难之时，一点关怀，一声问候，哪怕一个柔和的眼神，都是一种难得的慰藉。年轻时，爱是山盟海誓，是诗和远方;人到中年，爱是油盐柴米，是承诺无声。爱已成陈年老酒，醇厚甘绵，你可以不喝，但只要揭开瓶盖，依旧香如故。
那几个晚上，我蜷曲在病房走廊一角，躺在花四元钱一晚租来逼仄硌人的硬板床上，面对亮晃晃的灯光和喧哗人声，居然睡得鼾声如雷。全脱产、全天候伺候病人，我腰酸背疼，疲惫不堪。想起在家里躺在宽敞绵软的大床上，还经常失眠，简直哭笑不得。人啊，有时贱得贵不得，也许这就是命呢。
妻的手术顺利，症状比较稳定，恢复较好，医生通知，明天就可以出院了。我的心里一阵轻松，整整九天，我感觉如炼狱放生。戴好口罩下楼，我来到医院大门口，只见楼顶上“同济医院”四个大字在夜空中灼灼闪光，硕大的红“十”字标志触目惊心。我点上一支烟深吸一口，把九天来所有的辛苦、疲劳、焦灼、担忧，从骨头缝隙中尽数呼出，交给清冷的空气。
我抬头望天，一轮圆月高挂中天，是满月。银色的月光水一般洒向大地，照着同济医院门口的车水马龙。“古人不见今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月亮是公正无私的，她朗照大地，辉泽众生，无论生老病死、贫穷富贵。每当我到对面早点铺子去买早点，站在天桥上看着大武汉清冷繁华的街道上行色匆匆的人流，感觉自己是那么的微不足道，渺小如蝼蚁。其实，人人不都如此吗?
我忽然感到月亮的清辉黯然一些了，象温呑水，不痛不痒。其实硚口的月亮，与其他地方的月亮并无二致，只是时空变了，心境不同而已。
第二天下午，办好出院手续，收拾好一众物什，我们终于坐上小舅子来接我们的车子。车子驶过同济医院大门前那座熟悉的天桥，我长吁一口气，疲惫闭上双眼，心中又拂过昨晚那轮圆圆的月亮。
那是硚口的月亮。中国的月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