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老家时已近中午,一吃罢午饭,我们三口便跟侄儿侄女扎进了山野里,直到夕阳染红了山坡才尽兴而归。还没把收获的“战利品”整理好,母亲与哥嫂已准备妥当了一大桌丰盛的团圆饭。因为记挂着久违的家乡中秋月,本不胜酒力的我便同哥哥把“丑话”说在了前头。然席间听到的尽是开心的事,佳节逢喜事,以至于就忘了时间,忘了那枚早已爬上东山顶,大如锅盖的圆月。
月亮又跃上了老槐的枝梢,母亲与嫂子们已在院中摆好了香案供桌。盈盈的月光下,孩子们吃着月饼围坐在奶奶跟前,缠着要听那个讲了千年却百听不厌的故事。屋里只剩了我们哥仨,望着院里的老少三代你一言我一语,“唧唧喳喳”、“嘻嘻哈哈”,心中满满的喜悦与羡慕,禁不住又开始频频推杯换盏。若不是母亲催着拜月神,我们哥仨定会一醉方休。其实我早已经醉了,头磕得很不像样,惹得孩子们直捂着嘴偷笑。等摇摇晃晃地站起身再看那轮圆月,一会儿明一会儿暗,似也在笑我。我手指着月亮:“呵呵,难不成你也喝醉了。”真的醉了,母亲和妻子扶着我上了床。我想我要辜负这次老家之行了。
月光透过宽大的窗户填满了屋子,枕着这一屋洁净的月光入眠也该满足了。头一挨着枕头,我便鼾声四起。
或许是心中那份渴望太过强烈,感觉才入梦不久便又被那一屋迟迟不肯散去的月光惊醒。头有些轻微胀痛,口渴难耐,见妻儿睡意正浓,不忍打断她们的美梦。我披衣悄悄下了床,轻轻打开房门,哦,满满一院子莹洁,竟有些炫目。月已近中天,果然如“传说”所言,又大又圆,银辉遍洒,皎洁如水。浸润在如此鲜活的月光里,刚才的胀痛倏地荡然无存,口已不干舌也不燥,我知道我不可能辜负这个期盼已久的夜晚,这枚等我多年的中秋之月了。
虽才中秋,可在乡间的夜晚已是凉意袭人。我复身回屋又添了件衣服,刚要去开院门,蓦地发现母亲不知何时立在了院子里,那满头银发在月光下竟如此灼人眼目,更凭添了几分沧桑。心中陡升起一丝无法言表的酸涩和温暖,我冲母亲一笑,轻道:“娘,您还没睡啊?”“就知道你醒了会找水,娘给你泡的菊花茶,还加了冰糖,这会儿喝正好。”“还是娘想得周全,知道心疼儿子,”我接过娘手里的菊花茶一饮而尽,如喝了一肚子清凉的月光般舒爽享受。“就会跟娘耍贫嘴,”母亲为我拉了拉衣服,“三儿,这么晚了,一个人就别出去了。”“娘,酒劲还没下去,睡不着,我去河边走走就回来。”“别骗娘了,娘知道你们这些识字多的人就好这。”“嘿嘿,娘这次说对了,别白瞎了这么好的月亮。”
老家紧靠着村里唯一的一条河流,其实也不能把它称做河流,充其量只是一条小溪,只有在雨水丰沛的季节它才像一条河流。但家乡的这条溪水记忆里却从未有过干枯的时候,而现在还不到枯雨季节,溪水还是很活泼,“哗哗啦啦”的水声在万籁俱静的山村夜晚显得尤为清脆,幽远。两岸杨柳杂生,月光从浓密的枝叶间穿过,洒落在溪水中,如一河碎银流淌。沿着河岸缓步穿行在参天的树林间,穿行在碎银铺就的林间小路上,溪水潺潺,清风徐徐,道不尽的轻松惬意,往日的疲惫与沉重似乎瞬间便脱落殆尽。穿过石板桥来到对岸,月亮也来到了对岸,她似乎是我的影子,或者我是她的影子。不敢这样讲,记得有一首老歌:“月亮走,我也走,……”应是这样子。
对岸有一处村里最平整的地带,便是打麦场。进入麦场,视线一下变得相对开阔起来,月光也忽地填满了麦场。月光似无穷尽,不管有多宽敞的地方,轻而易举便能把其俘获。因山村里麦田少得可怜,打麦场并没有你想像得那么大,可就是这小小的打麦场却充满了童年的回忆,温馨而难忘。这个季节除了周遭那些高大的杨树还在蓊郁着,麦场内早已是干干净净,但仰望着这轮自童年一直亮到今晚,且不曾改过容颜的明月,思绪如同生了翅膀,越飞越远。
月亮似乎也停止了脚步,陪我静静的回忆童年的一切,或者她也在回忆她的童年。
回忆是一剂良药,用多了却会适得其反。时光总不会停止不前的,美好的,心酸的,终究都会过去,一切都在往前往上发展。好吧,就让我走出麦场,爬上那个小土丘去欣赏一番月亮盛大的演出吧。
麦场附近这座土丘,仅高过杨树些许,但在这里几乎可以俯视整个小村了。我说过无论多宽阔的地方,月亮总能轻易便把其俘获。站在这里,我的目光俘获的是这个小村落,而月光俘获的是整个山野大地,小村只是在她清澈柔和的目光里安睡的婴儿。站在这里,高悬在幽蓝天空的月亮如此的端庄大气,浩芒的光辉绵绵不绝,不见边际。在月亮强大的气场下,星星失色,萤火无光。倒是这虫鸣似要与月亮一较高下,繁密如落雨般地“呢喃”声此起彼伏,清亮悦耳,更使得这月光下的山野越发的深邃悠远。
沐浴在这样的月色里,我想大声呼喊,又怕惊了这如玉般易碎的月光,惊了这脚下沉稳安宁的土地。我只能贪婪的大口大口吮吸着山野间沁人心脾的味道,大块大块朵颐着久违的醉人肺腑的月光。忘情中仿佛看见了父辈的身影在月光普照的土地上奔跑,倒下;倒下,奔跑,却始终没能走出这片饱满而深情的月光。他们是无力还是眷恋,或是根本就不曾有过这样的思想,不得而知。我一样奔跑在这片月光下的土地上长大,当我努力甩开父辈们的足迹,逃离了故土,却发现怎么也逃不开她的视线,还有那轮明月地呼唤,随手一抓便是满满一把思念。今晚只是一个游子短暂的故土回归,或许有天,不,应该是一定会回来长居在这月光里,山野中。不会有丝毫犹豫,丝毫畏惧。
夜已足够深了,还有风吹过,中秋的山野里寒意颇浓。似又听得那熟悉的喊声又传至耳边,是母亲又在呼我的乳名吗?再竖耳细听,原是风吹杨树的声音。怎会产生如此错觉?母亲怎可能还如儿时那样满村满野地呼我的乳名?不禁哑然失笑。想到母亲,不觉抬头又望明月,突感浸润在这样的月光里,就如被母亲的怀抱围裹。是的,如果把太阳比作父亲,月亮便是母亲。父亲的怀抱如火般炙热,虽时时都在感受着他的温暖,却从不敢轻易碰触。而母亲的怀抱如水般柔和,即使到了八十岁,还是想在她的怀里恣意地撒娇。这世上还有什么比母亲的怀抱更使人留恋呢?
月已偏西,再不走,说不定母亲当真会一路喊着寻来。我依依拜别了这盛大的月光,匆匆滑下土丘,再次穿过麦场、石板桥,踏着一地碎银原路返回。远远地,忽然发现院门外老槐下有一个身影在不安地四下张望,月光透过老槐斑斑点点的洒在她身上。当那一头如月光般的银发刺入眼帘,“唰”,不知是何物迅速模糊了回家的路。我知道我再一次醉了,不过这次是被今晚盛大的月光所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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