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秦建元十二年(376年)八月中旬。
阎负和梁殊被张天锡乱箭射杀的消息,很快传到长安。
苻坚听后大怒,破口大骂张天锡,敬酒不吃吃罚酒,如此利令智昏,嚣张狂妄,杀我使臣,不愿投降。看来是决意与秦翻脸,不肯低头的了。
八月十七甲申日(376.09.16),苻坚命令已经驻兵西河的梁熙、姚苌、王统、李辩,在苟苌统率下,执行“如果有违王命,王师即刻进军扑灭讨伐”诏令,兵分两路,渡河作战。
一路,梁熙、姚苌、王统、李辩所率将士,先从清石津渡口(约在今甘肃省永靖县北黄河上)渡过黄河,攻打河会城(在今兰州市、永登县南,湟水入黄河处。因黄河、湟水两河相会,故名“河会”。具体在今兰州市河口镇达川乡驻地南三百米处),很快,秦军攻进河会城。驻守河会城的是前凉骁烈将军梁济。那梁济怎是这四人的敌手,硬碰,无疑以卵击石,只好举城投降,河会城陷落。
一路,由征伐前凉大军统率苟苌率领,从石城津渡口(西汉时就设立的黄河渡口,又名金城渡口,在今兰州市西固区河口镇)渡过黄河,与梁熙等人兵马会合,共同进攻缠缩城(今甘肃永登县中堡镇大营湾村罗城滩社东南),同样,缠缩城守兵不堪一击,秦军很快攻拔了缠缩城。
前秦军高亢的喊令声和着咚咚的战鼓,被冰凉的秋风吹送着,弥散在河谷上空。河谷深处,浅浅的湟水汩汩地流淌着,夹岸的山坡上,错落层叠的,不是尽染的秋林,而是秦军的营盘。前秦十三万大军,说过黄河,就这样过来了,而且连拨两城,广武郡被前秦撕开了口子,完全暴露在敌人的面前。
驻扎在杨非城的前凉龙骧将军马建,骑着枣红大马,正在营帐前瞭望前方动静。忽听到“报……”“河会城、缠缩城已被前秦军队攻陷。”马建一听,大为恐惧。庄浪河水涛涛,两旁的杨树叶已经泛黄。缠缩城离杨非城,已经很近,不足一日路程。马建未战先怂,迅速命令将士:“收起营帐,全军后撤,驻扎到清塞。”惊慌失措的马建,率两万兵马后撤,将前凉抵御秦军的第一道防线,从杨非城向北撤退,驻守到清塞城(今天祝藏族自治县打柴沟镇安门村,至今均有古城遗址存在)。并派信使飞报姑臧,告诉张天锡河会城、缠缩城失守,请求派兵增援。
姑臧城里,蝈蝈叫得很欢,屋外不时传来甲士短促有力的脚步声。内堂,却静得出奇,张天锡抓起书案上一封密函说:“今晚叫诸位来,是有紧急军情商量。孤刚刚接到前线快报,说河会城、缠缩城已被前秦军队攻下。眼下已经到了关乎我大凉国存亡的关键时刻,请诸位有什么好计策,快说。”
征东将军掌璩见众将无语,一幅大难来时各自飞的迹象,只有张家人出场了。前凉的国难,就是他张氏家族的难,他虽然被张天锡赐姓为掌,但骨子里永远姓张,就一步跨前,双手紧握刀柄,道:“迎战秦贼,乃本将职责所在,不浪费时间了,君主下令吧。”
张天锡随派征东将军掌璩,率领三万大军进驻洪池岭(今天祝县乌鞘岭。明代称分水岭,清代后称乌梢岭、乌鞘岭)。构成了抵御秦军的第二道防线。这离第一道防线清塞城就十来里地。乌鞘岭是河西走廊的门户大山,地势险峻,是古丝绸之路上河西走廊通往长安的重要关隘。张璩占据洪池岭,可谓是一道“固若金汤”、“万夫莫开”的天然军事屏障。从洪池岭到清塞城,由汉代的长城相连,更形成了阻挡秦军的天然屏障。
为防秦兵抄后路,张天锡则亲自率领其余五万大军,驻扎在金昌城(一作金吕城,在今武威市凉州区东南,与古浪县接壤处)。构成了抵御秦军的第三道防线,也是最后一道防线。
有人以为这金昌城就是现在的金昌市,认为金昌城在今金昌市永昌县北。此说无知得很。张天锡亲率五万大军,是去攻打西来的秦军,是凉军主力,以作最后的抵抗。如果是率兵驻扎后说之金昌城,东距姑臧有二百多里地,那就是率兵公开向西逃跑,而不是向东和秦军打仗了。
前凉的三道防线,共布有兵力十万。按说,张天锡虽然不占人和,但占据天时地利,抵抗前秦十三万大军,兵力基本相等,仅差三万,军魂若在,亦能取胜,最差,打个平手,不至于败。
深夜,安西将军、敦煌人宋皓进入张天锡帅帐,劝道:“臣白天观察人事,夜晚观察天象。今夜天象有异,我觉得秦兵是抵挡不住的,不如投降为好。”张天锡大怒,大敌当前,不用天象鼓励将士,却用天象动摇军心,实在可恶,遂将宋皓叱退出帅帐,贬为宣威县护军。
而此时的广武郡,已处在敌人前沿,广武郡太守辛章,自知守土有责,闭城固守。辛章与晋兴相彭知正,西平相赵疑商议对策说:“君王派兵,不考虑主帅与副将的关系,必误。马建是行伍出身,必然不肯为国家出力,不会配合掌璩的,必会引秦军深入境内。到时,我们可以各自率领三郡的精兵,截断秦军的粮运,然后跟他们决一死战。”彭、赵二人也都赞成。当下,辛章派人告诉掌璩,“约为声援”。掌璩也觉好计,又急派人奏报张天锡,张天锡将之搁置不理,于是一条好计,徒付空谈!
八月二十三日庚寅(376.09.22),姚苌率领的三千前锋甲士已行近至清塞。马建果然不出辛章所料,未战先怯,弃甲下马,带领一万多人匍匐乞降秦军,其余几千士兵则都四散逃走。前凉的第一道防线,不攻自溃。此时,苟苌秦军与掌璩凉军的兵力,发生质的变化,秦军猛增到近两万多人。
第二日辛卯,前秦苟苌派姚苌带领三千甲士作为前驱,挑战驻扎洪池的掌璩。部将们见秦军前锋只有区区三千,而凉军三万,以十杀一,便如碾死蚂蚁那般容易,都劝掌璩立即出击,以挫败秦军的锋芒。但张璩不肯。苟苌和梁熙听说张天锡亲自进逼,驻扎金昌城,便加快了进攻掌璩的速度。按说,凉军不论在人数,还是在地理上,都占绝对优势,熟悉洪池岭的一切环境。但是,凉军第二防线不应该败北,还是败了。
苟苌与掌璩在洪池岭决战,掌璩据高临下,又有汉长城阻隔,占据有利地形,但前秦兵马进逼,东斫西劈,煞是厉害,很快就攻了上来,掌璩兵败,自己的战马被乱兵所杀。偏将董儒见秦兵势不可挡,将自己的马让给掌璩,让他远逃他乡。掌璩不要,对董儒说:“我一生三次督领各路军队,两次持符节斧钺,八次领宫中卫队,十次统领外征兵马,受到的重用宠信达到顶峰。今天受困于此,这就是我的死亡之地,还能走到何处苟且偷生呢?”
于是,掌璩步行进入营帐,脱去铠甲,褪下头盔,跪向西面的姑臧城叩头稽首,拜了三拜,然后伏剑自刎而死。军司席仂,见掌璩为国自刎,四顾一片茫茫,远处雪山上的冰峰,在阳光下闪烁着晶莹的光芒。他挥刀大吼一声,冲进秦兵队伍,杀死了数十名秦兵。最后,终因孤身难抵众刀,被秦兵乱刀活活砍死。
前凉抵御秦军的第二道防线,被秦军攻破。秦人第一次站在了河西走廊的门户大山洪池岭上。望着西山顶上的皑皑白雪,秦人兴高采烈,激动万分,仿佛站在了凉人高高的头颅上。前凉末代著名将领掌璩,视死如归,以死殉国,英雄悲壮的气概,与皑皑白雪永远留在了洪池岭上。千百年来,供通往河西的人们凭吊。
张天锡闻听张璩为国捐躯后,向天长叹一声:
“掌璩几死,凉国将亡。”
可惜,他的仰天长叹来得太迟了。在他失去理智,发疯般杀了秦使的那一刻,就注定了这个结局。秦军仅靠先锋部队,相继攻破清塞与洪池岭两道防线后,秦人十三万主力大军从缠缩城,一路向北。
二十五日壬辰(376.09.24),秦军主力进入清塞,清塞的南面,是高高的雪山,秦军在北面山坡高地上列阵,准备与前凉的五万主力对决。张天锡闻耗,不由举目东望,却见苍天枯原,茫无际涯,惟有几只秃鹫兀鹰,在凉飕飕的秋风里呼啸盘旋。
二十六日癸巳(376.09.25),张天锡思考一番后,便急忙派司兵赵充哲为前锋,中卫将军史荣为佐将,率领自己的五万精兵去与秦兵决一死战,成与败,都在此一役。赵充哲离开金昌城,和苟苌等人在赤岸苦战,结果被苟苌打得落花流水,阵亡和被俘的将士多达三万八千多人。赵充哲和中卫将军史景都战死。洪池岭南坡上,清塞城北山坡上,到处是阵亡的兵士。剩余的一万多兵士,一路北逃,秦军一路追打,长驱至金昌城。
张天锡不得已,只好出城迎战。兵刃相交,刹时狂风大起,天昏地黑,白日无光,凉、秦将卒大惊,各自鸣角收兵。张天锡也见好回城,但金昌城城门却紧闭不开,不纳张天锡,看来城中军士已发生叛变,张天锡破口大骂了一句“这群不忠不义的东西”,而后,仰天长叹。只好带着数千骑兵,奔还姑臧城。
逃到姑臧,已是深夜。张天锡命令探马整夜观察秦兵动向后,轻裘缓带,疲惫地伫立在万秋阁。夜色中,他的脸色冷若凝霜。这夜,他做了一个恶梦,梦见一头绿色的狗,特别高大,从南边扑来,想咬他,吓得他逃到床上想藏起来,结果却摔到在地上。张天锡被这场恶梦惊醒后,咕咕囔囔地自言自语道:这不是好梦啊!看来要亡国了。他再也没有睡意,独自坐着,一直到天亮。
秋天的旷野,一片萧瑟,马蹄过处,废垒残帐,兀自冒着缕缕残烟,望不尽的伏尸逸马,给秋后的河西走廊平添了满目的肃杀和凄凉。惟有朝阳,在天际染出一缕红霞。
二十七日甲午(376.09.26),一大早,探马来报,秦兵已经抵达姑臧东面,距城五里之地了。张天锡急忙登城巡阅,俯见敌军统帅,身著绿色锦袍、手执令旗、跨马指挥、督兵攻城,当下顾问军师,秦帅姓甚名谁?
军师认出是苟苌,便即告诉张天锡。张天锡恍然大悟,知道了昨夜的恶梦,道:“狗者苟也,绿色狗,绿袍苟,梦兆果不虚!”这时,秦兵已经包围了姑臧城,在苟苌的指挥下猛烈攻城。姑臧城快要守不住了,报告的探子也接连不断地将城危的消息传向城头,或说东门紧急,或说南门孤危,累的张天锡心若辘轳,惊惶不定,浑身冷汗。
张天锡捶胸顿足,问左长史马芮道:“这可怎么办,这可怎么办啊!”
马芮说:“现在已无他法,只好屈节投降,方可保全一城百姓。”
张天锡道:“事到如今,也只能如此了,只要能保全姑臧百姓,城池完好,孤死不足惜。”张天锡在走投无路,叫天不应,叫地不灵之时,只得下了城墙,命令马芮,准备了素车白马和一口棺材,素车白马载着棺柩,让将士们五花大绑了自己,将手反绑身后,打开城门,到秦军军门前投降。
苟苌以胜利者的仁慈姿态,亲自为张天锡松绑,并焚烧了棺柩。张天锡一看棺柩被焚,高悬的心才放了下来,看来,秦王是不让自己死了。果然,苟苌对张天锡边松绑边说:“让凉王受惊了。我们天王一向仁厚,爱才如命,是让你死的人嘛。不但不让你死,在我们出征之前,天王就专门为你在长安修了一座豪宅,专等你入住呢!”张天锡将信将疑,一个亡国之君,哪有天上掉馅饼的美事。随后,苟苌派兵将张天锡送往长安。张天锡什么都可以丢下,但他宠爱的两个妃子阎姬和薛姬丢不下,一同去了长安。
自此,前凉政权灭亡,凉州郡县全部归降前秦。
这一天,离掌璩将军在洪池岭自杀阵亡,刚刚三天。
消灭前凉政权后,有人提议前秦王苻坚,乘秦军十几万大军在凉州,乘势消灭掉凉州西方的少数民族,以绝后患。这臭主意,有违他“欲将天下各族融为一家”的志向和抱负。苻坚登基后,就废除了昔年前赵“胡汉分治”政策,确立了“黎元应抚、夷狄应和”的基本国策,确定了各民族平等的价值观。前秦前来消灭的是前凉政权,不是消灭凉州西方的各族人民。苻坚一听,就断然拒绝了。苻坚说:“前凉各地,不同种族部落混杂而居,并不统一,亦构不成中原之国的大患与威胁,不应该对他们进行残酷杀戮,应该先加以安抚劝谕,征收他们的田租赋税,如果不服从命令,然后再去讨伐他们。”
于是,苻坚就派遣殿中将军张旬,前往凉州各地安抚少数民族,并征收田租赋税。让庭中将军魏曷飞,率领骑兵二万七千人紧随其后,维护社会治安,以防意外情况的发生。期间,魏曷飞擅自做主,攻打周边少数民族部落,大肆抢掠少数民族部落的财物。苻坚对他的暴行十分愤怒,处以鞭刑的惩罚,打了他二百鞭子,同时,杀掉了前锋督护储安,以此向凉州各族百姓谢罪。除此之外,前秦的军队,则再没怎么扰民。各族人民十分高兴,向前秦投降归附进献贡奉的有八万三千多个部落。
自此,殿中将军张旬,征收百姓田租赋税的工作就顺利多了,共征收百姓五品税,合计金银一万三千斤,全都赏赐给了秦军将士。同时,将“永嘉之乱”时,因战乱而流落寓居河西的雍州士族,愿意返回故乡的,全都送回了阔别多年的故乡。这一次,仅寓居姑臧城中的河右豪门大族,就有七千多户,迁徙到了关中。
这时候,姑臧城里的人才想起,早在张骏执政时,姑臧城里就传着的一首童谣,曰:“刘新妇簸米,石新妇炊羖,羝荡涤,簸张儿,张儿食之口正披。”这首童谣,姑臧及诸郡城里的儿童皆歌唱了好长时间,是说刘曜、石虎并伐凉州,是攻克不了凉州的,只有等到名为“坚”的这么个人出来,才能灭亡凉州也。
张氏自从张轨于公元301年被任命为凉州刺史起,占据西凉州长达五代七十五年之久。若从太兴元年(318年)三月,司马睿在建康称帝,张轨之子张寔拒绝使用东晋的年号,标志着前凉割据政权的建立算起,至此,前凉作为一个独立政权,走过了五十八个年头,于此乱世实属不易。前人创业时筚路蓝缕,后人却躺在功劳簿上作威作福,张天锡灭亡得如此之快,只能说是咎由自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