妹妹秀红喊来了大姐。大姐手中提着一块猪肉和一尾鲜鱼跨进了家门,她的身后紧跟着大姐夫和外甥金龙和金虎。
大姐一家的到来,家里更加热闹了。小孩们凑在一起玩耍,大声叫喊。女人们聚在一起,更有说不完的话题。
我递给大姐夫一杯茶,跟他聊了上班的事情。大姐夫跟二姐夫一样,也是军人出身。这么多年过去了,大姐夫仍旧保护军人的习惯。一年四季,他头戴一顶绿色军帽,身穿一套绿色军装。走起路来,他的脚步沉稳,腰杆挺直。
大姐的话说起来没完没了,声音最为响亮。她说,今年她养了两头猪,种了四亩水稻,还在山岭上开了荒地,种植了数百棵桃树和李树。她乐呵呵地说,再过几年,我们就可以尝到美味的桃子和李子啦。
母亲见大姐说个没完,便打断她的话:“秀梅,你别自顾说着话儿,你父亲在院子里编箩筐,他正忙着,你先去跟他问好吧!”
大姐爽快地答应一声,穿过客厅,急冲冲地向院子而去。
大姐由于操劳过度,她的双鬓已经染上了白发。村里有人说,你家大姐的面相看上去比你娘还要衰老些。
大姐结婚那年,我只有五六岁光景。那天,迎亲的队伍欢天喜地前来迎娶大姐。当他们离开村口时,我大哭着追上去,不准他们把大姐带走,我哭喊着要把大姐留下来。亲朋好友七手八脚把我抱回了家。
多年以后,提及大姐结婚的往事,母亲说:“小时候,你大姐最疼你,你跟大姐最亲!”
后来,我长大了,渐渐懂事了。我得知大姐嫁到了四五公里外的一个王家村,嫁给了一位军人,那位军人叫王朝军。那年月,女人能嫁给一位军人,也是一种无尚的光荣。村里有人开玩笑时便笑对我母亲说:“你呀,真会选女婿,把两个女儿都嫁给军人。你的思想觉悟真高!”
我从小听母亲说,大姐夫在东北从军,临近朝鲜。那是祖国的边陲之地,距广东南疆有数千公里之遥,秋冬犹寒。村里的老人都说,在最寒冷的季节,东北气温零下几十度,奇寒难耐。有乡邻打趣说,在东北的冬季,在野外撒下一泡风流尿,尿刚排出体外,便迅速结为一根硬绑绑的冰棱子。我不知道这种说法是否有点夸张。
根据岭南乡下的习俗,每年春节后的第二天,即年初二,凡有外嫁的女儿,这在一天里,娘家人都要高高兴兴地派家人去唤女儿回家做客,这样显得娘家人疼爱女儿,也显得有礼数。每年初二,吃过早饭,我便听从母亲的话,早早来到大姐家,喊大姐回家。
从小到大,我去过无数次王家村,我对王家村的印象尤为深刻。王家村是一个大村落,远近闻名。王家村最负盛名的是该村拥有“九栋十八厅”,该村房屋建得密密麻麻,房屋虽多,却井然有序,丝毫不乱。一条条屋檐,一道道巷口,一座座大厅,恢宏大气,虽然没有达到雕梁画栋的程度,但大厅上的柱子却是粗大气派,一间间房屋整整齐齐,浑然一体。王家村还有数座方方正正的四方大围楼,建于清朝,围楼高四五层,由青石板、青砖、鹅卵石混合彻成。听王家村的老人说,当年建楼时,用的是糯米搅拌石灰浆,粘度极高,硬度极强。围楼底部墙厚两米有余,楼顶墙厚也足有一米,固若金汤。旧时战乱频发,时有盗贼出现。每逢乱世,村民们便争先涌进围楼,大铁门一关,可支持一年半载。普通军队或寻常盗贼,面对如此高大坚固的围楼,只有徒呼奈何的份儿。
有人说,清朝时,王家村先祖财大气粗,有达官贵人在京城为官。有也人说,王家村有族人在京经商,发了大财,跟朝廷重臣张之洞交好,讨得张之洞的一纸墨宝。直到今天,张之洞手书的“永成宝障”石刻仍高高镶嵌在王家围楼大铁门上方的墙壁上。
王家村村落大,人口多,宗族观念强,民风彪悍。
大姐夫家是个大家庭。大姐夫共有四位兄弟:长兄在县信用社工作,二兄是一位教书先生,大姐夫排行第三,老四是位粗人,在家务农。大姐夫家兄弟多,家庭矛盾也多,叔嫂妯娌之间勾心斗角,时常发生恃强凌弱之事。最厉害的角色是老二和老四的婆娘,她俩工于心计,牙尖嘴利,常常指桑骂槐,无端咒骂他人。对于这样的狠角色,当家婆的虽然无比厉害,却也不敢过分招惹她们。
在这种环境下,最可怜的就是我大姐了。大姐夫不在家,大姐心地善良,加上我们兄弟姐妹年纪小,大姐在王家的遭遇可想而知了。
听母亲说,当年,因为家里穷,大姐没有念完小学,便辍学了。但大姐生性聪明,念小学时,背毛主席语录,她居然倒背如流,令村人刮目相看。大姐十三四岁就成为家里的主力军,每年为家里挣下许多工分。大姐人缘好,力气又大,是队里的好劳力。可大姐嫁到王家后,经常受到王家的欺凌。天长日久,大姐好像变了个人似的,表情麻木,眼神无光。
母亲即听说大姐在王家受到欺负,心急火燎赶往大姐家,跟王家人理论。母亲指天划地说:我家女儿在村里尊老爱幼,勤劳肯干,人见人夸,这是铁板钉钉的事实!母亲发誓说,我家女儿的品性如何,我心知肚明,你们说她好吃懒做,这是白纸写成黑字,无端冤枉好人,打死我也不信!
可王家蛮不讲理,婆媳异常刻薄,她们常常联手欺负大姐,让大姐连连吃亏。
有一次,哥哥到大姐家做客。大姐的家婆向哥哥告状,说大姐偷了她的金银宝贝儿。哥哥说,我知道我大姐的人品,借她一百个胆,她也是断断不敢偷东西的,一定是您老人家弄错了,或是您忘记宝贝放哪儿了。如果您老人家不信,你们可以向派出所报案,让公安干警前来破案,到时自然会真相大白,水落石出。
大姐家婆见大姐软弱可欺,便处处针对大姐。大姐被逼得无法可施,在一个夜深人静的夜晚,大姐痛哭流泪,伤心欲绝,悄悄地摸进了村前的那口又大又深的风水池塘,决定了结生命。幸好,天可怜见!那天夜里,有位村民上茅厕,发现大姐在池塘里寻短见,危急关头,救下大姐一命。
母亲闻讯后,火速赶往大姐家,把大姐接回家。母亲又气又激动地大骂大姐:“你真是个糊涂虫,你怎能一死了之?你死了,人家怎样看你?人家肯定认为你理亏才会寻死的!你要好好地活着!老天有眼,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你要耐心地等到那一天!”
有一年,春节前夕,大姐夫从军队回家探亲。除夕之夜,天空下起瓢泼大雨。大姐的家婆又故伎重演,污赖大姐偷了她珍藏的金银。大姐用手指着天,发誓自己绝对没有偷东西,可家婆却步步进逼,丝毫没有退让。最后,大姐的房间被翻箱倒柜,弄得狼狈不堪,也没有搜到金银。大姐家婆怒气难消,把他们全家轰出家门。小外甥在门家哭喊哀求,也无济于事。大姐夫流着泪跪着发了毒誓:“娘呀娘,如果我们偷了你的东西,天打雷劈,或者被车撞死。我们求您了,别闹了!”
大姐家被无端折腾一番,闹得鸡犬不宁,度过一个凄惨无比的除夕之夜。
后来,大姐家分了家,大姐夫还没有退伍,仍远在东北服役。那时,两个外甥年小,大姐的家婆死活不肯帮大姐照看孩子。母亲咬了咬牙,二话不说,吩咐我去了一趟大姐家,把两个外甥接到我们家来寄养。
我读初中时,每年暑假,适逢农忙季节,母亲命我到大姐家住上一段时间,一来帮大姐干农活,二来帮大姐生火做烧,照顾外甥,减轻大姐的负担。每天,我在田地里帮大姐忙活,提早回家,挑一担水桶,从村口的老井挑回一担担井水,然后生火做饭。大姐的邻居家,有一位跟我年纪相若的伙伴,那家伙长得像个小流氓,流里流气,总是拿话撩拨外甥,屡屡欺负外甥。有一天,我终于忍无可忍,爆发一股冲天怒火,逮了个机会,跟他打了一架,把他按倒在屋檐下的青石板上,骑在他身上,挥起拳头,狠狠地教训了他一顿。从此,他在我和外甥面前,变得老实多了,再也不敢轻易惹事生非了。
大姐家分家后,家婆跟大姐家住在一间房子里。大姐说,她家婆的手脚不干净,好几次,大姐当场瞧见她偷走饭桌上煮熟的鱼肉,送给其他兄弟的孩子享用。大姐生性懦弱如此,即便当场撞见家婆偷东西,也不敢声张,只好把怒气往肚里咽。为此,母亲常常奚落大姐:“你怎么这般傻呢,这般软弱无用呢?”
我从小把这一切看在眼里,对大姐夫一家的恶行深恶痛绝。
夏收夏种时,大姐忙不过来。母亲便动员我们全家的劳力,悉数赶往大姐家,支援大姐干活。父亲赶着水牛到大姐家,亲自下田扶犁,为大姐犁田耙地。我们争先恐后帮大姐抢收抢种。那种场面热闹无比,欢声笑语传遍田野。
大姐夫服兵役十数年后,终于退伍回乡。部队领导非常重视大姐夫的安置工作,两位领导亲自陪大姐夫回乡,寻访有关单位部门落实工作。开始时,政府给大姐夫找了一份公路局的工作,因为大姐夫在部队从事测绘工作,这多少跟他的本职工作能扯上关系。可大姐夫却不满意这份工作,他说,到时年纪大了,万一被安排到乡下的公路站工作,每天要上路从事体力活,那就麻烦了。大姐夫考虑再三,最后推掉了这份工作。当时,银河县的造纸厂办得红红火火,工人的工资高,大姐夫提出到那儿工作。就这样,大姐夫很快安排到了县造纸厂工作,并当了一名中层领导,负责厂里的基建工作。大姐夫在厂里分配到一间红砖瓦房。
大姐依旧在家守着数亩薄田。大姐夫有空的时候,也回来帮大姐在田地忙活。
大姐夫在企业上班,生意好的时候,收入还算可观。可谁也不曾料到,花无百日红,到了九十年代后,造纸厂的经济走下坡路,大批工人被迫下岗,离开工厂,另谋出路。最后,工厂宣布破产,被私人老板承包。大姐夫从中层领导岗位退了下来,被安排到待遇最差的一个岗位上。面对这种窘况,大姐夫无力改变现状,只好听天由命……
中午时分,母亲跟姐姐们在厨房忙碌,准备了两桌丰盛的酒席。我们一家人围坐在圆桌边,一边吃饭,一边说着闲话,气氛非常热烈。我们家好久没有这么热闹过了。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