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自- 山东
【编者按】好的文章能够迅速引起读者的共鸣、共情,且产生联想,回味无穷。《吃食堂的那点事儿》,题目就吸引了眼球,颇具时代感和烟火味。无论是人民公社的大食堂,完小的小食堂,还是后来的初中食堂,部队的连队食堂,即便是如今的老年人食堂,无不打上历史的印迹。没有刻意介绍大背景,但在具体的、细腻的描述中将大背景展露无遗。文字质朴,情感真挚,以小见大,充分展现了一幅社会生活的演变历史。此文不仅反映了社会的变迁,也展现了作者厚实的生活阅历和扎实的文字功底。一篇好文,推优荐精。(黄皮人)
吃食堂的那点事儿
上世纪五十年代初,小山庄率先成立了农业合作社。麦收时节,破天荒地在社长家里办起农忙食堂来。
一天,奶奶领我去食堂玩。见院里搭一溜帐蓬,下面垒两个灶台,一个蒸馍,一个熬汤。红豆米汤已经熬好,端在一边凉着;灶上重新放个炒菜锅,正在烹制山葱、茄子加豆腐的烩菜。旁边小桌上,还有一盆凉拌蒜薹。馍馍说话间也熟了,笼盖揭开,一团蒸汽直冲蓬顶,雪白的油卷大馍,立马就显露出来。望着这么多好吃的,口水便不争气地直往上涌。奶奶见我没出息的馋样,赶紧拉我出来说,这里不是咱吃饭的地儿,等你长大后能去龙口夺食了,才可以来这里吃饭。
这幅画面,从此深深刻印心底,好几次都从睡梦中突然惊醒,不是在食堂吃得惬意开心大笑不止,便是被拒之门外委屈得哭出声来。
1957年到邻村上完小,吃食堂的梦想,终于得以实现。开学第一天,班主任就划分吃饭小组。六人一组,长期固定。此时此刻,心情特别激动。不仅有期待,还有庄严与肃穆。觉得终于能像大人们那样,有资格上食堂吃饭了。
可当端着多半碗米汤,拿着两个小馍馍,六位同学蹲在地上,围个圆圈一起开吃时,顿时心就凉了半截。中间只一盘凉拌韭菜,没夹几筷子便光了。而且味道怪怪的。不知菜不新鲜,还是没洗干净,要么醋放多了;反正有一股酸腥味,刺得喉咙痒痒的只想呕吐。难道这就是魂牵梦绕的食堂吗?怎么与见到没吃到的农忙食堂,半点都对不上呢?
眼睛朝几个上水灶的同学飘去,心里又涌出些许优越感来。他们不给食堂拿面,也不交每月两元钱的伙食费,就只能吃从自个家里带来的馍馍,凑合着喝点蒸馍滚水。不过,这点小虚荣特别脆弱,很快便被想家所代替。只盼望星期六能早点到来,好赶回去吃家里的可口饭菜。
大人其实更着急,不等诉说,先喋喋不休询问起来。清楚状况后,每星期都拾掇些腌咸菜与炒葱花,装在一个小瓷罐里,外面再套个网兜让我提着。
完小两年吃食堂,有两件事总难以忘却。
一件是摔碎瓷罐。那些年的冬天,似乎比现在要冷很多。教室阴森森的尤其冷。上课时两只脚冻得发麻,特别想跺跺脚。那天,地理老师见不时有跺脚声响,就让大家起立,统一跺脚五分钟。霎时,整个课堂沸腾了。不想,正跺得忘情时,砰的一声,我的小瓷罐摔到地上,碎了。每次吃毕,我都把网兜拴在课桌的横撑上。可能这次没拴牢固,而跺脚又用力过猛,网兜便在晃动中脱落坠地。真相清楚后,顿时引起哄堂大笑;连老师也跟着笑起来。我尴尬无比,赶紧钻到桌子下面去收拾。慌乱间,手又被碎瓷片划了几个小口。眼泪不由脱眶而出。手疼倒无所谓,主要还是心疼那撒落一地好吃的小菜。
另一件是哑巴打饭。58年人民公社成立。突然一声令下,原来乡里的三所完小就合并到了一起。学生变多,做饭锅自然也变成更大个的。开饭时,大锅两旁各站三名炊事员,分别负责打汤、打菜与发馍。其中一个打汤的是哑巴。据说曾被几个调皮男生戏弄过,便城门失火殃及池鱼,看所有男生都不顺眼。每逢给男生打汤,总要摇晃几下,到得碗里,能有多半勺就算你运气好。时间一长,在他那边排队的就只剩下女生。而女生又少,因此总出现一个奇怪现象,一边排着长队打不上饭,一边空荡荡的没人去打饭。学校曾找哑巴谈过多次,都无济于事。哑巴一根筋,只有校长站在跟前,才会老实点。可校长公务繁忙,哪能每次开饭都亲临现场呢?
接下来便是初中食堂。可能没抱过高奢望的缘故,也就没有太多的失望。总的感觉还挺好。那年月考上初中,即转为吃商品粮。学生供应标准,每天一斤。伙食费每月6元。个别贫困学生还能享受助学金,班里评议学校批准,最高6元。如果能享受到最高标准,吃饭就真的不用花钱了。
尽管仍是大锅做饭排队打饭,但每周都有两次炒菜。说起炒菜,倒挺有意思。即把一大锅菜煮熟后,在上面泼点炒葱花而已;但在困难时期,能尝到油的香味,就很知足了。有时,个别炊事员偷懒,直接将一勺生油洒在表面上;看起来油点飘飘,却一点也不好吃。
尤其每天晚饭,还能够吃到两个白面馍。因为面粉由机器加工,人们便把这种面称作洋面,蒸出的馍自然就叫洋面馍了。吃这样的馍,的确是一种享受。填到嘴里越嚼越香,真舍不得往下咽的。两个馍下肚,能压住饥,却不能尽兴;如果能再吃一个,那才过瘾呢。但定量所限,也只能作罢。
有时正嚼得津津有味,突然想到家里亲人正经历饥饿的煎熬;顿时就像针扎到心尖一般,“倏忽”一下疼痛起来。生产队公共食堂标准一降再降,一度降到每天每人半斤定量。于是强压住食欲诱惑,晚饭只吃一个馍;五天攒下五个洋面馍带回家去。家人喜出望外,却又含泪嘱咐,以后再不敢这么从你嘴里强省了,家里还有些老底的,饿不着我们的。
每每想到此处,不由就感慨连连。当年与如今,不在一个维度上,既没有多少可比性,更无法同日而语。当年再怎么做美梦,也梦不出学生食堂,会有如今这么多的窗口与花样,供个人选择。也不可能料到,食品竟然丰富得让人眼花缭乱,人们崇尚粗细搭配,追求营养均衡,白面馍馍早已没了那般金贵。尤其年轻人,从未经历过忍饥挨饿的难受煎熬,面对白面馍馍,自然吃不出当年那种香甜来。偶尔一顿不吃饭,还觉得空空肚子有益脾胃呢。但造化弄人也有新的困扰。环境污染屡见不鲜,有害食品司空见惯。富人们远离闹市在山清水秀处建起别墅,一门心思去寻觅绿色食品。普通百姓则怀念起当年的日子来,那年月蓝天白云没有污染,货真价实没有假冒,似乎一切都是好的。……
其实好与不好,只是相对而言比较出来的。当时正处于三年困难时期,全国人民都在饿肚子。那样的大背景下,初中食堂与完小食堂比,再与标准一降再降的农村公共食堂比,便是再好不过了。
不过,在记忆中,公共食堂刚开始还是挺红火的;好像一步就迈进了共产主义的天堂。
58年冬季一个星期六傍晚,几个完小同学结伴回家。已经在学校食堂吃过晚饭,却又直奔生产队公共食堂而去。几位当炊事员的大娘婶子们,正在打扫卫生。听说我们还饿着肚子,二话没说,就麻利做了一锅飘着葱花香味的旗花面片,并端上两碟咸韭菜和芥菜丝。这可比学校的饭菜精致好多。大家本来不饿,却经不起香味诱惑,于狼吞虎咽间,就扒拉完一碗。接着又盛第二碗,有的还盛了第三碗。实在撑得咽不下时,便趁大人不注意,迅速把多半碗面片倒进酣水缸里。
第二天早饭时,社员们陆续来到公共食堂门前。先到的已经凑在一起打扑克,有两个还在空地间踢毽子玩。待人到齐后,生产队长便开会派工。接着,司务长一声吆喝,人们就说笑着涌入窑洞就餐。座位早固定好了的。吴老伯一家与我们同桌。他是有名的大饭量,平时又不善计划,每年都几次背着布袋找生产队要救济粮。农家大蒸馍别人顶多吃两个,而他吃四个还不太饱。好在食堂不定量,可以放开肚皮尽饱吃。望着他中吃的样儿,我也多吃了半个。
可再一次去公共食堂吃饭时,已经变成凭票领饭。人们不再欢天喜地,也不会客气谦让。只听见一片喝稀饭的呼噜声。馍馍明显变小。二两重的馍馍,大人两个,小孩一个。碗里的稀米汤,上面飘几片萝卜缨子,米粒少得能够数清楚。吴老伯很知趣。他吃得快,不等最后一口咽下去,就拿着大碗直奔伙房而去;看还有无剩下的米汤底儿。即便刷锅水,只要沾几颗米粒,也要倒进碗里喝掉。
后来情况更糟了。定量一度降为五两。馍馍仍是两个,只变得更小了,而且还掺和许多柿树叶在里面。人们变得越来越小气。眼睛滴溜溜乱转,全都盯着食堂的炊事员。总怀疑他们多吃多占。心里有气,却没有真凭实据,只能指桑骂槐出出气罢了。
最后一次去生产队食堂吃饭,恰逢几个争抢刷锅水的与炊事员们吵架。炊事员们觉得占理,先动手摔了勺子。争抢者们便顺手抄起勺子打将起来。末了,竟把锅给砸漏了。食堂只能暂时停办。生产队按定量标准发放口粮,让社员各自在家吃。也许小山庄偏僻点,后来的公共食堂,就处于办办停停状态。风声紧了就办,没人过问便停。一直拖到1961年春,才偃旗息鼓正式解散。
对公共食堂的记忆,总有点像做梦的感觉。但却又是实实在在发生过的事情。人们聊起这些往事,大都当做笑话谈。可又觉得,凡事都不止一个方面,不可能全好,也不可能全糟。比如,像吴老伯这样的人家,饭量大,又不会计划,让公共食堂这么管着,每天吃不饱,但每天又都有吃的。不然,早该另一种下场了。此话绝非虚妄。多年后,这一家人便成了全山庄老大难的贫困户。
68年应征入伍,这一去便吃了六年多的连队食堂。刚开始有诸多不习惯,也出过不少洋相。
每当开饭号声响过,山坡间简易营房前,便很快以排为单位整齐列队,随即嘹亮歌声接连而起,引得整个山峦都跟着合唱起来。同时,各班两名值日员也提着饭桶菜盆朝炊事班飞奔而去。每天三顿饭,无论严冬酷夏,也不管刮风下雨,都得按照这个雷打不动的程序进行。新兵不懂这个规矩,听见号声便取出碗筷傻乎乎等着吃饭。在老兵们的催促提醒下,才慌里慌张喊声报告插到队列里面去。这大概就是老百姓与军人之间的差距吧。
食堂三顿主食基本固定,早上小米,中午大米,晚上面食。北方战士喜欢面食,就指望晚饭大饱口福;南方兵爱吃大米,便全靠中午那顿填饱肚子;而面对早上的小米干饭,却都像咽药一样随意扒拉几口,勉强能压住饥即可。
连队吃饭不定量,年轻人又都特别能吃。大肉包子,轻轻松松就能消灭五六个。个别饭量大的,吃八九个也不在话下。新兵老乡观念强,每逢附近连队改善生活,便找机会去蹭吃蹭喝。闲谈之间,总羡慕对方连队的伙食好,而抱怨自个连队的饭菜差。
部队节假日吃两顿饭。年轻人消化快,过了中午十二点,就感到肚子饿。有位老乡正好在营部当炊事员。便常去找他要馒头吃。有次,几个人正坐在山坡路边上啃凉馒头,一位穿四个兜军装的干部走过来。见状,赶紧站起来并把馒头藏到身后。心想,这下可糟了,自个挨批倒无所谓,弄不好还要连累那位给馒头的老乡呢。
谁知,那位干部却大笑道,别藏了,接着吃吧!一看就知道你们是山西兵。自从你们这批新兵分来,连队的剩馒头就再也不发愁了。你们可真够傻的,连队好不容易吃顿海鲜,你们不会吃,还嘴犟说不爱吃。这下倒好,炊事班给你们每人煮两个鸡蛋,就打发了。可眼看着别人吃得有滋有味,又馋得慌。不会就学嘛,哪有天生下来什么都会的?
边说边走,扬长而去。我们愣怔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对这位盛气凌人的干部,心里很是反感;但又不得不承认,人家说的句句都是实话。
如此挑拣偏食,胃病很快上门发难。大约得半年过后,逐渐适应了部队节奏,才能慢慢调整过来。
后来当了连队领导,才清醒意识到,办好连队食堂绝非单纯的吃饭问题。部队有种说法,伙食搞好了,能顶半个指导员。事实确实如此。哪个连队伙食好,官兵关系就和谐,士气就旺盛,战斗力也随之大幅提升。
但要办好食堂,绝非上下嘴唇动几下那么轻松。我在连队任职不到两年,为办好食堂真动了不少的心思。曾亲自调整伙委会组成人员,使其职责更明确更具有代表性。每周参与制定食谱,同时负责监督执行。并选送好苗子,去地方大饭店学习烹饪技能。
在适当扩大生猪养殖规模的同时,还像当年延安开展大生产运动那样,给各班排下达了具体创收任务,利用业余时间,在山坡上种植各种蔬菜。如此这般不懈坚持,成效果然十分明显。不仅平时饭菜可口花样不断,而且每周六还能搞次小会餐。能有这么大的提升与变化,心里自然欣喜无比。可到年终总结时,依然会收集到一大堆的意见。冷静思考也能理解。众口难调嘛。没有一点意见反而不正常。
调离连队后,又先后吃了五六年机关食堂。食堂有位专业厨师掌勺,每顿主副食都有好几种花样供挑选。想吃什么就买什么,只不过比连队多花些钱罢了。
再后来家属随军,就基本不吃食堂了。即便转业回到地方工作,也只在招待客人时,才去一下机关食堂。地方机关食堂,平时只有少数单身职工吃饭。某种意义上,就是领导招待客人的一个场所。
好几十年一路走来,吃过各种各样的食堂。相比之下,有好有差;但再好也不如家里的饭菜可口实惠。
这些年,机关食堂一时间全都红火起来,变成在职职工的一种福利。凡上班者,象征xing交点钱,一天三顿均可在食堂就餐。而且大都办得很好,像星级饭店的自助餐一样丰盛。每每听小辈们回来谈论各自食堂的饭菜花样,总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不免感叹,童年时因为太小,不能龙口夺食收割小麦,所以没有资格去农忙食堂吃饭;如今又因为太老,不能继续上班,所以也没有资格去机关食堂吃饭。
哎,自个的点,怎么就这么背呢。
那天,与老王闲聊。他说,这次回老家,没在家里做一顿饭。上面专门拨款支持,村里成立了公益食堂,凡六十五岁以上孤独老人,每天交五块钱,就可去吃三顿饭。虽说家常饭,但订有食谱,荤素搭配,一个星期不重样。让咱自个在家里鼓捣,再怎么日能,五块钱也变不出这么多的花样来。
听罢便说,如果城里社区也能办个公益食堂就好了。不想老王讥讽道,你做梦吧!村里的公益食堂,只怕也是一阵风,刮过去了,又一切照旧。
我没反驳。心里却想,或许能梦想成真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