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七、八年里，我给母亲买过两次手机，每次都是先斩后奏。
第一次买手机给母亲，恰逢重阳节。记得时间是2014年十月二号，我回宜州处理完一些事，就去城西哥哥的租房看望母亲和侄儿。
吃过午饭，我拿起夏坚勇《湮没的辉煌》散文集，到外面的屋檐下看。季节尽管已经深秋，骄阳依然似火，热浪滔天。
好在屋檐下一片清凉，阳光照不到我身上。风从不远的田野上吹过来，带有灼烈而浓郁的草木清香味。
正当我看散文集入迷，母亲忽然走到我身边，将一个翻盖手机递给我：“四儿，你二姐给我的这个手机老是失灵，有时打电话到半自动关机，有时按完号码后没一点反应，你帮我看看是怎么一回事……”
我接过手机，连续按了几个键，屏幕依旧黑乎乎的，不清楚是哪里出了问题。
“这个手机，二姐用过好几年了，才给你用，估计里面有很多零件都坏了，即使这次拿去修得好，不久后还是会坏掉的!”我边说边把手机还给母亲。
母亲隐隐有点失望，原以为我能替她修好手机，想不到我也束手无策。
“奇怪了，前几年你二姐把手机给我后都没被摔过，怎么会坏了呀?”母亲低着头喃喃自语，眯眼端详手中的手机大半天，才进屋子里去。
我沉迷于散文集里的一篇散文，根本没多想什么。
日影西斜了，我也看完整本散文集了，起身伸个懒腰，刚进屋里，六岁的侄儿迫不及待地将一本图画簿递到我手上，细声细气地问：“小叔，你看我画的奥特曼像不像?”
“画得很像，加油!”我笑了笑，摸摸侄儿的小脑袋，把图画簿还给他。
坐沙发上的母亲，冷不丁地问我：“四儿，今天是重阳节，你知道吗?”
“不知道!”我摇摇头，想着别的事情。
母亲显然看不出我没有一丝谈重阳节的兴致，自顾自地说：“九九重阳节，属于我们老人的节日，我还是姑娘的时候，村里的老人每年的重阳节就会爬山求福，现在到我们这一代的老人，都不兴他们那一套了……”
“我读小学那时，好像有一首诗专门写重阳节的，什么佳节倍思亲……哎……人老了，记性不好，想不起这首诗是怎么写的……”母亲抹了把脸，绞尽脑汁地想着。
我随口说：“每逢佳节倍思亲!”
“对……对……对……就是‘每逢佳节倍思亲’这句话!”母亲忙不迭地点点头，乐得像个小孩子。
没多久，屋里沉静如水，母亲粗重的喘息声显得异常响亮。侄儿继续趴在凉席上，画他的奥特曼。我躺客厅的小床上，双手垫在后脑勺下，闭目养神。
“这手机，看来是真的坏了。”母亲拿出手机摆弄了几次，终于死心了，轻轻地说：“算了，待我以后有钱了，再自己买一个!”
这轻飘飘的一句话，明显是我小时最喜欢挂在嘴边的啊!
我猛地坐了起来，怔怔地看着母亲的侧脸，心底泛起了丝丝酸楚。“算了，待我以后有钱了，再自己买一个!”这句话若是一个小孩子说的，大人们或许会觉得这小孩子有志气，可是一个年逾花甲的老人说呢?绝不是童心未泯，只会让人感到有些苍凉。更何况是个疾病缠身、近乎没任何收入的农村老人说着这句话!
丝丝酸楚漫过心头，让我愧疚不已，于是决定去市中心给母亲买个手机。
出门之前，我没告诉母亲我要去干什么，倒不是要给她什么惊喜，而是怕她知道了，说出“浪费钱”之类的话，动摇了我买手机的决心。
我走进市中心一家手机专卖店时，暮色茫茫，街道两旁的路灯渐次亮起，给小城平添了几分诗意。
挑个按键清晰、操作简单的手机，迅速付三百七十块钱，我就大步走出手机专卖店。
回到城西菜市场旁边，顺便进一个玩具店，花四十元，给侄儿买一辆超大型的挖掘机。
进了屋里，我先将挖掘机给侄儿，再转过身，把手机递给母亲：“老奶，我也给你买了一个手机!”
母亲愣愣地接过手机，我坐到她身旁，帮她从旧手机中取出手机卡，装进新手机里，耐心教她怎样使用新手机。她很快就懂了。
“小叔，万岁，万万岁!”侄儿抱着挖掘机在凉席上蹦蹦跳跳，大声欢呼。
“哎!”母亲皱着眉头，说我又乱花钱了。但我看得出来，她其实也很开心。
恍惚间，听到她问：“你买的这个手机贵吗?”
“不贵，才两百块钱!”我沉声撒谎。
“两百块钱也挺贵的了，刚才我真怕你花了上千块钱给我买这手机呢!”母亲仿佛松了口气，我心里却感慨万端。早年我读高中，每年从母亲手上接过的学费、生活费至少有三千元，可她活了六十多岁，用得最贵的东西无疑是我第一次给她买的手机……望着一老一少高高兴兴的样子，我重重地叹了一声。
母亲小心翼翼地把手机装入盒子里，扭头问我：“四儿，你是不是见今天是重阳节，特意买个手机送我?”
“是啊!”我再次沉声撒谎。母亲激动得眉开眼笑。
七年后的夏天，想着母亲长年一个人在家，大姐不谙世事，剩下四个懂事的子女又各在一方，我网上重新给她买了一个智能手机。送这智能手机回家的那天，是五月的一个下午，灼热的阳光让我畏惧而不愿亲近。
母亲变得更老了，原先半黑半白的头发全都灰白了。
我费了很大的劲，母亲才会简单操作新的手机。她擦了擦脸上的汗水，抬起头问：“那年在宜州，重阳节那天你给我买了一个手机，四儿你还记得吗?”
“记得啊!”我点了点头。母亲高兴得哼起她年轻时比较流行的歌。
我站在门边，遥望绿油油的田野，以及远方的群山。刹那之间，想到自己把2014年的重阳节装进手机里，母亲却是将那个手机装到了她的心里。
我吹过她吹过的风，我也走过她走过的路。唯一不同的是，我住过的很多个城市，都没过她的足迹。
明天和意外，哪个先来临呢?我不知道。只能默默地对自己说，且行且珍惜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