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见过很多桥,也在很多座桥上看过夕阳晚照的景象,但我印象最深刻的,还是故乡的一座石桥。
村里人习惯把这座石桥叫作“拱桥仔”,半圆形的拱洞,桥面大约宽一米二,长度可能是四、五米,两边都没有护栏,靠村庄这端的桥头有三级台阶,常年长着青苔,数块石板铺成的桥面也不时有杂草从石板缝隙间冒出来,另一端的桥头连接两条蜿蜒曲折的小路,右侧的小路通向我家的一块旱地——正是这样一座小而简陋的石桥,让幼年的我胆战心惊,充满了恐惧。
恐惧源于表侄锋的爷爷讲的一个故事。锋比我小两岁,是我幼年时期最好的玩伴,我们经常形影不离。阳光耀眼的一个早晨,锋的爷爷忽然对我俩说,战争年代有个战士骑着一匹白马,刚跑到拱桥仔上,突然刮起一阵大风,战士连同白马被风吹进河里,瞬间就消失不见了。
“啊!”我和锋同时大惊失色,互相看着对方,瑟瑟发抖。自此以后,我对样式单调的石桥怀有很强的戒备心。
小小的石桥却是默默地为村里人服务,甚至还给其他屯的人提供便利。
当时设在我们村中间的村公所,负责管辖林场、笔山、楞口、塘安、高岭等等几个小屯。这些小屯的孩子都是到我们村上小学。其中林场、笔山两个小屯的孩子每天上学、放学都要从石桥上走过,他们的父母也常常踏过石桥,到我们村里买猪肉回家招待客人。
石桥左面的河埠头,一天到晚热热闹闹,妇女们的捣衣声与哗哗的流水声、小孩子的欢笑声,组成了乡村最朴实的一支乐曲。
不知是不是父母怕我在家玩火时烧了房子,早晨下地干活非要把五、六岁我拽上,带到地头,任我玩泥巴。去别的旱地还好,可是跟父母去石桥右侧小路上的那块旱地,我愁得头皮发麻了,每次靠近石桥,总觉有一张血盆大口,企图将我吞噬。
双脚刚触及凹凸不平的台阶,我顿时感到它们不听我的使唤了。母亲回头向我伸出一只手,温和地对我说:“来,我牵你过去!”
“不用!”我摇摇头,为那份浸入骨子里的男子汉的尊严,拒绝了母亲的善意。
桥上阴风寒彻,桥下河水湍急。这是当年我在石桥边生出的错觉。
“冲吧!”我咬咬牙,迅速飞奔到桥的另一头,弯着腰大口喘气,身后的桥面上还“砰砰砰”地震动。
敢在桥上从容来回穿梭,已经是我上学后的事情。周末我和锋有时蹲在河埠头的巨石上面钓鱼,或者玩泥巴,将软绵绵的泥巴捏成各种各样的小动物,往往形似而已,相差“栩栩如生”的水平十万八千里。石桥上人来人往,如果有人推着自行车碾过石板,清脆的铃声就会漫散开来,显得十分悦耳。
庄稼汉驱牛走过桥面,人的、牛的身影一起倒映河里,像是一幅被揉搓过的水墨画,牛沉重的蹄声汇入流水声中,清亮的流水声不再纯粹,多了些杂音。
妇女们的捣衣声,此起彼伏,由清晨到黄昏跟着流水声回荡石桥上空。豆大的汗珠从妇女们的额头上滚落,掉进河水之中,我固执地认为那些汗珠是她们的韶华,随着清澈的河水飘向远方。
锋与我分道扬镳,应该始于三年级的时候,我在甲班,他在乙班。一个爱学习,一个对于学习不感任何兴趣,最终的结果是我以第一名的成绩升上四年级,锋由于成绩倒数,留了一级。后来我们也曾在同一所中学读初中,只是锋初一下学期辍学了,原因倒不是他家条件不好。事实相反,在我们几家亲戚之间他家的光景是最好的。我们渐行渐远,只因性格和爱好不同。没有谁好,也不存在谁坏。
年华似水流,时间不断地将我推向远方,陌生的远方不停地把故乡的原风景送进我的梦里。
多年后的一个傍晚,落日余晖灿黄如金。我独自站在破败的桥头,细细端详石桥荒芜的模样,脑海中反复浮现锋他爷爷的音容笑貌。终于明白了老人家说那个故事的意义,老人家并不是纯心吓唬我俩,而是担心我俩年幼不知轻重,跑到河边玩耍,遭遇不测。
嗯,该懂的,确实到了一定的年纪总会懂得。
怔怔地望着杂草丛生的桥面,只见石桥如同一个饱经沧桑的老人,眯着眼睛打盹。曾经的韶华,荡然无存。
那些年,河水不仅带走了妇女们的韶华,也把石桥的韶华带走了。
十几只鸭子在浑浊的河水里扑腾,发出“嘎嘎嘎”声,取代了妇女们早年的捣衣声。风从老远的地方吹过来,桥上的衰草左右摇摆。
石桥终究是落寞了。大半天,不见有哪个人从上面走过。河埠头都长满了青苔,一层又一层,隐隐闪着光阴的痕迹。
快天黑了,一个中年人骂骂咧咧地来到河埠头,看见伫立桥面上的我,愣了一下,笑着打招呼:“几时回来的?”
“前两天!”我微微点头,指着河里的鸭子问中年人:“你家的鸭子?”
“是啊!”中年人咧嘴一笑,挠挠头说:“平时也没什么人,再拿衣服来这里洗了。我闲着没事干,养些鸭子,过年了可以杀来待客……”
我沉默不语,缓步走到中年人身边,给他递了根烟,转身朝着家的方向走。
又红又圆的落日,在我背后缓缓下沉。我对自己说,有些变化不会因为你不情愿,就不发生了,你要学会与时俱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