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5年下半年,我还在郴州师专工作,时接到由广西师大主办的一个全国美学研讨会的参会通知,在会议讲座者中,列有李泽厚的名字,拿到通知时本来我还在犹豫是否去参加会议,因为桂林我已经去过两次,从地理属性和风物状貌上已经没有太大兴趣了,但这次吸引我去参加会议的,则是出于对李泽厚的敬意和热爱。
开会的地方就位于独秀峰下的广西师大。会议安排了从全国各地邀请来的专家讲座,他们的讲座全部都在广西师大校园内的会议室进行,唯独李泽厚的讲座是安排在桂林市政府大礼堂内。那天我随与会代表一起参加讲座,进去后即赶紧选择第一排坐下,室内已经坐了不少听众,当李泽厚进来时,全场给予热烈的掌声。我庆幸自己选择了第一排,可以清楚地看到李泽厚的讲话等表情,他目光有神,衣着随意,他面对大礼堂座无虚席的听众,侃侃而谈。他的讲座事先没有设定什么具体的题目,对他而言也无需设定题目。我印象最深的是他谈到了“元理论”,并在讲座中临时架起的一块黑板上用粉笔勾画出元理论的框架示意图,在学界当时仍然停留在主观客观、主体客体的审美理论的阐释上时,李泽厚为我们打开了一条多元思考、多维观察问题的途径,他还谈到欧洲现代物理学界的一些泰斗人物的理论,比如德国物理学家海森堡的“测不准原理”(Uncertainty principle)在美学研究中的运用,也包括英国的形式主义批评等。那天他在大礼堂讲了足足两个多小时,一直站着讲,好像连水都没有喝。主办方为了满足与会代表的期望,破例第二天又安排李泽厚在师大的一个会议室与代表进行面对面的讨论。我得以再次近距离感受李泽厚,那天的讨论很自由,大家也问了不少感兴趣的问题,李泽厚讲到了偶然与必然,比如列宁若早一点去世的话苏联的情况就不一样;北京有一种红心萝卜称为“心灵美”等,这些平实活泼易懂的语言,完全没有八股腔,讨论的场面很活跃,他说非常喜欢这样平等地与大家一起面对面的讨论等等。
会议开完后,主办方组织与会代表游览漓江,我因为在79年就来桂林画画写生,82年学校又组织游览过桂林,所以就没有参加游览活动了,我的计划是利用剩下的时间,专门买了几盒录音磁带,从当时参加会议的代表手中借了他们现场录音的磁带转录李泽厚的讲话。
返校后,我专门组织师专美术系的学生进行了一场“李泽厚谈美学”的录音讲座。所谓“组织”,其实是没有组织,只是用毛笔写了几个字贴了张讲座消息而已,那天来的不止美术系的学生,还有其他系的师生,尽管讲座录音效果一般,但来的人一样很多,将学校阶梯教室都坐满了。那是一个人们都在渴求思想解放,渴求美的时代,尤其是青年学子。这件事过去二十五年了,以致今年(2010年)元旦回郴时,英语系段良亮教授为其女结婚摆喜宴,遇见同坐一桌喝酒的中文系肖晓克教授,他还陡然说起了这件事,包括已经毕业多年在株洲工作的张树海等美术系校友见面时都不约而同提到过。不仅如此,我当时还对着录音机逐字逐句记下李泽厚的讲话,交给校团委主办的一份油印刊物刊载,分发给学生们阅读,在那个信息相对匮乏的年代,我算是为青年学子传道解惑尽了一点为师之力。用传播学的观点看,我当年有意无意中充当了李泽厚的一次“美的使者”。现在想来,我那时也还是一个走出校门不久,渴望知识,风华正茂的青年人。
次年我赴中央美术学院学习,美院距王府井书店很近,课余我常常逛书店。李泽厚每有新作发表,学友都在第一时间相告。我买了李泽厚的《批判哲学的批判》《美的历程》等书,甚至特别喜欢他写的那些序和跋的“小文章”。一句“八十二岁高龄的宗白华老先生的美学结集由我来作序,实在是惶恐之至:藐予小子,何敢赞一言”(宗白华《美学散步》序,1981),令人击节;为《美学丛书》所作的那篇短序:“字数可多可少,范围尽量广泛,性质、题目、体裁不拘一格,中国外国咸宜,介绍论说均可,或专题,或综合,或重资料,或谈观点,或理论评述,或文艺欣赏,或高头讲章,或论文汇集。水平不求多高,只要言之有物,实而不空就好”(1980),实在精妙!闲篇散章的魁力和影响尚且如此,更不用说他那宏论巨作了。而这种阅读真正影响了我,使得我后来应约为湖南美术出版社撰写《西方美术欣赏》(2001)、《西方现代艺术欣赏》(2004)等书中也尝试追求这种文体风格。
现在我仍然记得读李泽厚时的那份心情。今天的青年人已经不大知道李泽厚何许人也了,据说有一年李泽厚南下香港某大学附近的书店作客。老板在门口贴了一张不起眼的告示,引得诸多学子停步注目。他们兴高采烈,奔走相告:李泽楷要来了!难怪李泽厚感叹现在是歌星、影星、明星、财星高照,人文失落。李泽厚还说:“最近这段时间老是有人问他怎么评价自己的学术成就,大概他快要死了。”这段话多少让喜欢他的人唏嘘、感慨。他早说过,他们这一代人的学术使命已经完成了。回望上世纪80年代的“文化热”,李泽厚无疑当得起“学界领袖、青年导师”的称号,他没有任何行政职位,仅靠自己的思想、著作而引导潮流,给一代年轻学人巨大影响。他在90年代曾说,那一代大学生都是看他的书成长起来的。是的,那时的大学生、研究生,有几个不知道李泽厚的?就连他那本其实没多少人读得懂的《批判哲学的批判》,也是许多青年学子的架上之书、枕边之物。应该承认,就其思想影响的广泛和深入而言,在80年代他是第一人。
李泽厚的光辉岁月已经过去了,他今年也是80高龄的老人了,他可以被超越,却不可以被忘记。百度专门有李泽厚吧,他的崇拜者,对他的评价极高,称他“是上帝赐给中国的,进行思想的器官,为了感受时代的气息、脉搏,把它彰显放大”。
2010年11月6日于广州
注:作者李于昆先生,郴州人,广东外语外贸大学艺术学院原院长,现任广州华立科技职业学院艺术与传媒学院院长,1982年1月—2000年2月任教于郴州师专美术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