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怀酸溜溜 铁素
六二压政策下我们家从太原回到农村,辗转爷爷姥姥家几定藏身定所,最后定居到山西吕梁的大山老沟,已是七十年代,那里的农户都是以砍沙棘树,(本地人叫酸溜溜,也有叫醋溜的)圪针树烧火做饭暖炕。我们也随乡入乡,农业学大寨爸爸经常加班,积蓄柴火只有等我放星期回来,妈妈、我和妹妹去砍些比较细的枝枝杈杈回去用。 记得头一次面对遮盖满山酸溜溜的凶顽,母亲拿一把镰刀在前面开出一条路,八九岁的我和六岁的妹妹在后面小心翼翼地捡着那些掉在地面的枝条,一不留神就会挂住袄裤撕一个大口子,最起码会把手指头扎出血来。 妈妈汗流满面地砍,一些能拽得动的枝干被我和妹妹摞在一起。面对一堆枝枝杈杈长满黄黄豌豆般的酸溜溜树枝,我和妹妹异常兴奋,蹲下来瞅着那些豌豆大的酸果果怀着十二分珍惜的心情,把每一片柳叶式的叶子拨开,小心翼翼地摘,“有果果吃哎!”那饱满的圆润的黄黄的珍珠藏猫猫似的小东西挤眉弄眼,我们则无暇和他们戏耍,生怕钢刺一般的圪针一不小心刺进了小手,也怕一用力挤破了那小东西没得吃。
终于摘一颗完好的放在嘴里,酸味窜进眼里,立刻把眼酸皱,妹妹摇着我的手问:“姐,好吃吗?”我本爱吃酸,忘了酸果给我的刺激,装着吃过蜜一样的样子很享受地点点头:“你试试,非常好吃!”妹妹吃了一颗却跳着脚吐掉。 我来劲了,找出我的小手绢,摘一颗,再摘一颗,偶尔有几片叶子跌入手绢中也不剔挑,就让叶子与酸果相守相卧。
在晚夕阳光如金的时辰,只怕造成失落的过错。摘,摘,后来小手绢兜不住了,只好悻悻作罢。不过不停地往嘴里填吃的模样傻傻的。 “素云,你爱吃它?我们回家妈给你俩酿造一种调料,保管比你现在生吃好! 小心闹肚子!拉着妹妹,回!” 母亲把一大蓬酸溜溜用绳子扎住拉着回家。回家的路上,我一手拽着想要乱跑的妹妹,一手提着酸溜溜手绢包不忘揪一颗送嘴里,似孩子找见了奶头,不停地咀嚼,越吃越不想放下手里的酸溜溜。直到小手绢抖落尘土,直到晚饭牙酸的嚼不动,半夜开始闹肚子,难受自不必说。 但是馋嘴的我“狗改不了吃屎”,早晨,我又蹲在母亲拉回来的酸溜溜面前一脸的馋相,这回母亲严厉制止:等我做酱!和妹妹玩去!她抓过一枝酸溜溜怕扎手,想了想提着铜勺子出来刮,还别说,效果不错,一会儿刮下一簸箩。
妈妈嘱咐拣出断枝小刺和叶子,我席地而坐,择过的酸溜溜枝带着残损的细刺和枝枝叉叉在臀部以下发出温柔的叹息,而簸箩里的酸溜溜因为生死离别有的开裂,有的掉蒂,母亲说:“你小,眼贼,比我强,把开裂掉蒂全拣出来,”我经不住这样夸更加认真地择选起来。
少年的天性是边玩边干活,随手抓过一把酸溜溜,将手对着太阳,一番精心挑剔小小的酸果陈横出揉绵相思状的裸体,果柄褐色而果色淡黄,橘黄全是那种嬌嫩成熟饱和亮黄相交的色状,一颗颗带蒂的小黑点像一颗颗小眼眼,一眨一眨的....... 母亲不容我玩下去,拽过簸箩去清洗,我的眼神又转移到原枝原位没有被母亲铜勺子侵犯的酸溜溜。嗬!一个个小东西挨挨挤挤,靠着他们的果柄堆挤出一个个形状:有“Y”有佛手,有火炬,有的枝条干脆是方棍形状。节梗挣扎长出一片片柳叶般形的叶子,细长细长的叶子底部长出一支叶柄连接着酸果,仿佛从袖底伸出一只素手,用它触摸世界,触摸粗皮满刺的母体。枝条太膨胀,抓住这一枝其它的就轻轻地用一种母爱般触摸拭舔瘙痒我手脚裸露部分,酸果挨挨挤挤那种相依拥抱的姿势,真像我和妹妹曾经从母亲怀里争宠的那种。
那圆鼓鼓的泛着金黄光的果实,捏在手上有清凉的感觉,用手指轻轻捻挤,酸溜溜就逼不住发出快活的轻叫声,似有忍而又忍得窃笑,双手用力的瞬间酸果和果柄分离,我听见一声“噗呲”的惊叫,那是活的生命体征被分离时喊痛的声音,那是成熟婴儿体告别母亲胎盘的声音,我赶紧闭上了眼睛,让那种惊呼尽力长久地留在耳际。 母亲灶前喊“素云,帮我填一把柴!”我放下酸溜溜枝条回到灶前,添了柴看见母亲把醋溜果都洗过,才掰掉它的果蒂,放锅里,加水熬制,不一会果皮浮在水面,母亲把果皮和籽用笊篱捞干净,水变成黄汤不一会就黏糊起来,我见她抖擞一点糖精,为甚要加糖精?不知道我不喜爱吃甜品?” 妈妈说:“尝一尝再说不爱吃。”锅里的东西忽突忽突的响着,我不等这种黏糊糊的东西出锅,顺势挑了一筷子吹吹气放在舌尖上,真美吃!不是纯甜而是酸甜的! 那晚红面菜汤十分美味,那是我品尝母亲穷则思变的手艺,其实这味道的鲜美完全是酸溜溜的本质,再加母亲的智慧。四十年多年过去,居住在城里的我时常怀念少年时代乡间与母亲共度的好时光。每年五月尚未凋尽的时光,酸溜溜才开花,我和妹妹就牵手去看望酸溜溜梦想抿上几颗,见还是嫩稚嫩叶便用急切心情侧耳细听泥土与农作物的倾心交谈,心里升起一缕怎么也淡漠不了思念之情。
那时候,没有冷冻设备,只能现做现吃,而今,超市的沙棘制品满满当当,吕梁有我同学命名的野山坡沙棘汁;有沙棘粉,饮料,儿童的老年的,但是找来找去却找不到母亲熬制的沙棘果酱!母亲要是在,说不定指导一番,超市能多出来一种品种, 我每天坐在温软舒适的老板椅上写作,K歌看新闻,其余时间重温少年的旧梦。疫情未来的那些年,和孩子们旅游太行山峡谷,也见路上有人折回来的大枝酸溜溜,因为沉重弃掉,立刻上前采摘,和孙子们讲叙这种东西的营养成分。我死活忌惮超市里的酸溜溜成品饮料,这个添加剂,那个添加剂,只认原汁原味的。因为这种气味在我少年时代就已垂涎欲滴,经过四十年的风雨漂洗,它的味道一点也没有变化。我似乎觉得这世上也有一种永恒的东西它不为时间的荒芜所窘迫,在漫长的期待后仍然保有清晰如初的色状,清晰如初的感觉。 这些来自大山乡间的原生态醋溜,面对陌生世界旅客的嘈杂与疯狂静若闲云既无悲哀也无惊慌。但是吃酸溜溜谁会想到果实和藤蔓之间有过失死离别?想到过与相依的形似柳叶片中心抽出来的小小蒂把,每一颗酸果都有这样小小的伤口,不能愈合的伤口,它从那里吸取母亲的滋养,吸取大地的芳泽。客官,无论你走到哪里,升官还是为民,可别忘了它们也有母子分离的剧痛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