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人云: 以铜为镜,可以正衣冠;以史为镜,可以知兴替;以人为镜,可以明得失。
基于这一认知,我乍一看到宋春晖先生发表在逸飞网散文版的文章《石泉村仿古》,就让这标题给吸引了。何哉?石泉村,我不熟。无妨。有“古”可访,且能诱发作者洋洋洒洒鼓捣出一篇游记或札记之类的文章,想必是个好地方,至少是个有故事可听、有“古”,必有“史”可当“镜”,洞烛幽微,管中窥豹,照见世事沧桑、人文兴替之某些角落乃至皱褶的精妙所在。于是乎,我亟不可待地点开了该文页面,循着宋先生“访”的足迹,铺开了石泉村的“古”。
石泉村,坐落在湘南汝城县马桥镇,宋朝始建,民居朴拙,雅俗有致,民风淳朴,人文荟萃,的确很“古”。“古”风悠悠,直上省级国家级中国传统村落、历史文化名村、国家重点文化保护单位的一帖帖名录榜单,且缭绕湘南革命老区,氤氲不息。
看了开头这番说道,我饶有兴味地啜了一口酒,忙不迭揭开火锅盖子,老实不客气地用筷子在里面翻起“古”来。
“古”当然有,下箸便是。然而,宋先生并没有下猛料,没给久远一些的“古”料,而仅仅是近百余年来,该村一个胡氏宗族的盛衰荣辱的史实。心头不免有所失望,不过还是耐着性子往下翻,保不定,宋大厨师这道不算很“古”的古字号菜肴,还雪藏着足以让人知兴替的古味秘方呢。
果不其然,当我的目光行走在宋文的字里行间,沿着逶迤的山路,曲径通幽,抵达了石泉村神秘的上古寨的时候,霎那间进入了一个别样的高古境界。嗨嗨,原来,宋先生是把一个古村落百余年来的兴衰毁誉浓缩在一个宗族一个人的生命航程之上,极尽艺术提炼、荟萃人文意蕴之能事,让业已作古的人物、史实衍生出一定的现实意义。这可是真正意义上的典型人物与典型环境相辅相成的创作手法哦。
这个宗族,乃胡氏宗族(前面已有交代);这个人,乃胡凤璋——该宗族里百年来不世出的风云人物、湘南乃至湘粤赣边境颇具威名的一代枭雄。没有这个宗族这个人,石泉村当然也不会寂寂无闻,也可凭古风上榜;但,有了这个宗族这个人,石泉村的历史就更其丰饶,更具“知兴替”、“明得失”的人文宽度与厚度。
《石泉村访古》,与其说这是一篇纯粹意义上的访古游记,不如说是一篇不显山不露水不刻意为之的人物札记。宋先生用点面结合的手法,通过铺垫石泉村醇厚古风古韵这样的“面”,集中笔墨为我们精雕细刻了一个点,再现了胡凤璋这样一位名望极大却又很难臧否其是非善恶的复杂型的典型人物。从这个人物身上,宋先生用细腻的笔法,为我们解析出了人生的多面性、复杂性。字里行间,隐隐约约显现出了石泉村这个“箫鼓追随春社近,衣冠简朴古风存”的典型环境——原文有云“村子座北朝南,北靠一座高峰,村前左右各有一座小山,据说,谓之左青龙,右白虎,藏龙卧虎,风水甚好,难怪近代史上这里出了一个威震湘粤赣边界的中将“胡司令”。还有历经四个朝代、繁衍生息600多年的胡氏宗族的强大基因,更有该宗族积极用世博取功名光宗耀祖的典雅家风……这一些句段,不直接写人,但毋庸讳言的是,它们绝非闲笔,而是间接作用于典型人物胡凤璋的成长之路。舍此,胡凤璋这个形象,别说要成为让人过目不忘的典型人物,即便作为一个一般形象,也会如无源之水无根之木立不起来的。
再说人物的刻画,宋先生没有扁平化运笔,而是在尽可能充分占有真实而详尽之史料的基础上,去粗取精,将人物生命历程分为前后两个半程,客观公正地加以叙述。
在他笔下,我看到了胡凤璋在青年和中年时期,渴望光明,拥护孙中山,加入中兴会,广州起义失败后,不顾个人安危,竭尽全力掩护孙中山成功撤退至澳门,为保存摧毁封建帝制的民族革命力量立下了不世之功,后来还参加北伐,成为国民革命在湘南一带的股肱之臣。
在宋先生秉笔直书的下文中,我还看到了胡凤璋人生航程的下半程,迥然有异的人生:由于意识形态和政治立场所决定,在没有或极少接触马克思主义和共产主义学说的情境下,胡在紧紧追随蒋介石唯其马首是瞻的同时,大张旗鼓扩充地方武装势力,为了不断坐大,称霸湘粤赣一带,不惜损害乃至荼毒、杀害与世无争的黎民百姓。军事上积极配合蒋介石剿共,在国内革命战争时期,多次伏击共产党领导的中国工农红军。如1932年4月,胡凤璋率部设伏于他长期占据的上古寨这一处“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险要山隘,以猝不及防的密集火力袭击了我军杰出将领彭德怀的红军指战员,致使我军损失惨重。
作者提到胡对红军的另一场屠杀时这样表述道:“1934年10月红军长征路过汝城,胡凤璋全力配合湘军刘建绪部堵截,苏仙岭一战,杀害红军伤病员数十人,红军过后,率保安团搜捕杀害红军留驻人员200多人,1936年,对西边山游击区围剿游击队,数十里庐舍成墟,人烟绝迹。”如此凶残歹毒的胡凤璋,与生命前半程的胡凤璋,简直判若两人。让读者不由得嗟叹世事无常,人心难测,太不可思议。但细细一想,也不免释然:人之初,性本善。性善之人何以一改初衷,面目全非?从该文的字里行间,我看到并感悟到:在很大程度上,胡的改变,在很大程度上,不正是是社会环境使然吗?不是彼时彼地的国民党“攘外必先安内”、将共产党及其军队视为心腹之患必欲全歼而后快的政治理念深植其心田使然吗?不是其强大的封建大家族基因在其心田催生出人头地博得个封妻荫子耀祖光宗的高远执念使然吗?
可惜,历史不会因循胡凤璋的“执念”,让其成就万世功业。历史只会沿着人民——真正能够创造历史的人民——所开辟的道路毅然前行。终于,从作者笔下,我看到了胡凤璋被时代列车抛下被历史车轮碾压的那一天:“”1949年7月,湘南支队在上古寨生擒了胡凤璋,终结了胡凤璋时代”。在胡惨淡经营建立并加固的老寨子,结束了他没能流芳百世、混个遗臭万年结局的一生。
然而,即便是对于这样的人民公敌,宋先生行文到此,也没有抹杀他具有人性和某些良知的一面。作者听老人们曾说起:“从石泉村到县城,必须经过高村前面这条古道,他每次骑马经过时,必将下马步行,过了村子再上马,以表示对高村宋氏族人文风和学风的敬佩。如遇到高村祠堂里在办红、白喜事,他也会送上一份礼,讨一杯酒喝。”
由此可见,环境对人物性格命运的熏陶或影响,是无时无处不在的。表现在人物身上,不论是通常意义上的好人还是恶人,都有与其相左的性格因素,参与完成对整个人物性格、人品及其命运的打造过程。
从这个意义上,再回味古人“为镜”说,就不仅能读懂“以史为镜,可以知兴替”,而且也能颖悟出“以人为镜,可以明得失”的个中意蕴喽。
此外,从宋先生文章里,我还注意到这样一种现象:被环境熏陶并影响了的人物,在一定程度上,也能反作用于自然和人文环境。譬如石泉村闻名遐迩的上古寨,此寨古已有之,以地势险要而闻名,但也只是闻名于当地。当胡凤璋看上这块宝地并据此为根据地之后,大家修缮和加固,使之更其气势萧森、雄关险隘遍布,易守难攻、再加上几次“赫赫战功”为胡远播威名,上古寨的名望就不是一般意义上的“闻名遐迩”所能比拟得了的咯。
在另类意义上来说,此处曾是登高望远、一览众山小、吟诗作赋的好去处,而随着胡的占有和驻军,成日间鼓噪宣传“扑灭红祸”之类,让这山头的每一块石子每一株草木都栩栩然沾满了fan动的政治色彩。这不是人对环境的改造使然吗?不是人物活脱脱反作用于环境而且囊括人文环境的例证吗?
宋先生在结尾写道:“下山路上,两个问题让我困惑,为什么上古寨山顶上只长野草,不长树木?为什么倒下的巨木村民不捡回家当柴烧?这成了我此次石泉村之行的两个不解之谜。”
我认为这不失为本文的神来之笔。神就神在自然环境造就了人,造就了人文,造就了性格、执念、道德情操、命运走向各各不同的人,而与此同时,又反过来,人们各各不同的经历和印记也给环境烙下了各各不同的记忆。具体到本文的上古寨山顶,我有个极不科学的胡乱猜测:也许,正是由于许多年前盘踞在此的胡凤璋各种折腾各种作恶各种杀lu,血沃山峦肥劲草,寒凝大地木不生,此山顶才给人们留下只长野草,不长树木之谜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