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表伯母与她的罗锅儿子
——金背巷人物之四
如果说，把金背巷分为前巷、中巷和后巷三部分的话，那么，前巷我写了《祝妹》，中巷写了《黑牡丹与白玉兰》和《琴师陆佰一》。如今我想说说后巷表伯母与她的罗锅儿子的故事。
说起来，金背巷的巷口与巷尾，可谓一荣一衰。因为巷口连接着繁华的陵宁街，而有着“北流的王府井”之称的西门口，正坐落在陵宁街上。而金背巷的巷尾呢，却连接着萧条冷落的旧城墙北门。解放后旧城墙已被拆除，只剩下城墙根。政府曾在北门的城墙根遗址上建过一座电影院，但现在这座电影院因生意清淡已倒闭多年了，只好租给商人改作商场用。我的故事，便从有城墙根的年代讲起。
话说解放前，在金背巷巷尾一间青砖瓦舍里，住着一个叫“表伯母”的半老徐娘。直到解放后的五十年代，除了派出所的户籍警，当地居民都不知道“表伯母”到底叫什么姓名。人云亦云，金背巷的人都叫她做表伯母，也从不追究她到底是谁的表伯母。不过，坊间有人传，说表伯母解放前曾是一个国民党军官养的“外宅”，后来此军官携发妻逃跑到台湾了，丢下她一人独守空门。也有人传，说表伯母原是外省一个土匪头目强抢上山当压寨夫人的民女，土匪头目被剿匪的解放军击毙后，她携细软流落到北流县金背巷居住。但更多的传闻是，表伯母解放前曾是青楼一艺妓，因声色艺俱佳，被一商人睇中，被赎身出来，从良成为商人妇。不料商人始乱终弃，后来丢下她去了新加坡，她从此形单影只……
不过说表伯母艺妓出身，倒也令人有几分信服，因她会唱一些粤曲，既能唱子喉也能唱平喉，还会弹“边都”(即秦琴)，会奏几首广东音乐。至今人们路过表伯母所住的青砖瓦舍，还常常能听到她低声清唱几句粤曲，爱好看古装粤剧的行人听了，会说，那是唱《胡不归》的唱段，或说那是唱《西厢记》的唱段……
这个单身女人在四十岁左右抱养了一个被人遗弃的男婴，只可惜抱养者觉得自己还算有几分姿色，却发现被抱养者渐渐长大后是一个罗锅，即驼背的人。俊母丑儿，命运便是这样的捉弄人!表伯母别无选择，唯有与他相依为命，安度晚年。
表伯母因捡来的养子不知其父姓什么，便让她随了自己的“刘”姓，并叫他为刘亚哥。谁知弄巧反拙，这个很通俗的名字，却被市井泼皮调侃成“刘罗锅”，让刘亚哥感到相当的自卑，在现实生活中一直抬不起头来，小学读完便辍学了。
刘亚哥后来成为待业青年。北流县国营饮食服务公司出于对社会残疾人士的照顾，把他招进冷饮部工作，专卖冰棍、雪糕。不过，坐镇冷饮店做买卖的是几位靓女，以招揽顾客。以刘亚哥的罗锅模样，只能每天提着几个保温广口瓶走街串巷去兜售冰棍。不过也不一定要时刻走动，刘亚哥随身带有一矮板凳，随时可以坐在街头巷尾做生意。路人见是一个有生理缺陷的人在做小买卖，为表同情之心，纷纷购买他的冰棍吃，有的顾客甚至还出双倍的价钱。
刘亚哥也不愿意在顾客面前显出猥琐的样子，每天出工，头戴棒球帽，身着方格夏威夷短袖衫和西装中裤，手戴腕表，上衣口袋插钢笔，而且要插两支，以示有文化。
那个年代老百姓的生活水平低，能插上一支钢笔在上衣的标袋里是一件很荣耀的事。于是人们都称赞他真了不起，不仅有手表戴，还拥有两支钢笔插口袋，而且一支是“派克”(美国名牌)，一支是“英雄”(国产名牌)，有哪个女子嫁到他，也算有福了。他也沾沾自喜，夜郎自大。不想有一天，有一群顾客争相买他的冰棍，其中有一长者对他说，借你的英笔(那个年代人们称钢笔为英笔，钢笔墨水为英水)一用好吗?我签个字就还你的。刘亚哥始料不及，急中生智说对不起，忘记汲英水了。长者又说，另一支呢?刘亚哥忙说，另一支也忘记汲英水了。长者恼火了，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一下子拔出他的两支钢笔，大家一看都惊诧了——原来都是半拉子，只有笔帽没有笔杆!
刘亚哥还有一桩风流逸事至今被人引为笑谈。原来服务公司一天24小时有热水供应，所以职工都在公司的洗澡间洗浴。这些洗澡间单门独户，不分男女，谁先占了谁先用。那时洗澡没有自来水，更无花洒，人人都要用一锑桶打热水洗澡。有人发现，刘亚哥总是等候一未婚女职工从哪一澡间洗罢出来，便立即提水进入哪一澡间洗澡。那未婚女职工原来是服务公司冷饮店的靓女服务员崔英英，也算是刘亚哥的同事了。刘亚哥单恋崔英英很长时间了，只觉得自己长得实在丑陋，哪里能配得上如花似玉的崔英英呢?只有通过进入崔英英洗过澡的澡间这种方式，才能闻到心中所爱的女人遗落下来的香味——一种体香与皂香混为一体的软玉温香的令他热血沸腾的味道……
终于有一次，崔英英发觉自己的文胸遗落在澡间忘记拿走，便急忙赶去想取回。谁料刘亚哥正在她刚才洗过澡的澡间里洗澡，迟迟不见出来。崔英英只好又羞又恨地耐心等待。终于盼到刘亚哥提着空水桶抱着衣物出来了，崔英英第一时间冲进那浴室，却发现自己的文胸不翼而飞了。崔英英随即喝住要往外走的刘亚哥道，你这个死刘罗锅，你拿了我的衣物没有?刘亚哥搪塞道没有呀!崔英英紧追不舍道，你翻翻你手中的衣物看!刘亚哥只好当着崔英英的面翻动手中的衣物。崔英英果然见有自己的文胸裹挟在其中。崔英英一手抢过自己的文胸，大怒道，现在人赃并获啦——你这个咸湿佬!刘亚哥一迭声赔礼道歉说，对不起对不起，是我拿错了……此事一时在服务公司传为笑谈……
其实刘亚哥“好色”的缺点，一般男人都会有。只是刘亚哥人到中年，还讨不到老婆，对女人的渴望表现得特别强盛而已。
就因为刘亚哥想提升自己的形象，弄巧反拙，插了两个没有笔杆子的笔帽在上衣口袋里被揭穿;更因为刘亚哥偷拿了崔英英的文胸，被扣上“咸湿佬”的罪名，刘亚哥从此声誉扫地!
看来刘亚哥从此一蹶不振了。不想后来发生的两件事，彻底改变了人们对他的看法，也让他的命运有了转机。
这事得先从表伯母所住的青砖瓦舍后面的菜园子说起。一个从旧社会走过来的、看似文弱但风韵犹存的妇女，何以打理起菜园子来了?许多人都大惑不解。不过金背巷的人家能用上土地种菜的仅表伯母一家。金背巷的人大多都到金背巷附近的望街岭去开荒种菜。也有少数人利用金背塘种蕹菜，种出的蕹菜叫做“水蕹”。就是把蕹菜秧子夹在用竹篾编成的大眼筏上，再把竹筏抛进池塘中。蕹菜秧子在阳光和塘水的沐浴与滋润下，不用施肥，蓬勃生长，解决了金背巷一些人家吃菜难的问题。但表伯母种菜可没那么轻松，她得挑着一担水桶到金背塘去汲水淋菜，还要除草施肥……不过她付出了辛勤的汗水，也换来蔬菜瓜果的丰收，不时有她家附近的望街岭农贸市场的菜贩子来到她家收购蔬菜瓜果……
表伯母的菜园子很有特色，四周没用篱笆墙，却用拆旧城墙遗落的大块头破旧青砖搭成围墙。围墙内蜂飞蝶舞，四季如春。围墙外行人匆匆，满脸尘色。围墙只有3尺多高，只可防君子，不可防小人。因此摸瓜偷菜的事难免发生。奇怪的是表伯母非但不打骂小偷，若遇到衣衫褴褛者还主动摘些瓜果相送……
不想表伯母的好行为却影响了养子刘亚哥。刘亚哥也向其养母学习。
有一次，刘亚哥提着几个装冰棍的保温瓶走过菜园子，正巧看见一个衣衫褴褛的流浪汉在他家菜园子矮矮的围墙外徘徊。他知道这流浪汉一定是想偷点瓜果吃的，便走上前对流浪汉说，这菜园子的瓜果昨天已被菜贩子收购完了，你走吧!流浪汉怏怏离去。不料刘亚哥突然喊停他道，我是卖冰棍的，要不送你两根冰棍吧?瞧，还是绿豆冰的，解解暑!流浪汉听了，高兴地折了回来，感激地拿走了刘亚哥从保温瓶中拿出的两条绿豆冰棍，一边吮着一边离去……街坊邻里见状，都啧啧称赞，真是有其母必有其子啊!
刘亚哥还做过另一件好事，那就是抢救落水儿童。人们都知道，金背巷中段，有一张大池塘，那就是金背塘。塘水有的地方深，有的地方浅。一天，刘亚哥背着板凳提着几个装冰棍的保温瓶做买卖回家，在塘基上听到有人在塘里呼喊救命。便凑近去看，发现有一个落水儿童正在水中挣扎。他束手无策，又无能为力，丢下保温瓶直奔黑牡丹金娘家去找会游水的金娘救人。当时正逢盛夏，金娘穿着裸露，低胸短衫上露出一条深深的乳沟，碎花短裤下伸出一双丰腴的大腿，正在竹躺椅上午睡，睡得正酣。人命关天，气急败坏的刘亚哥不敢多看一眼金娘那性感的胴体，把她用力摇醒。金娘睁开眼一看是刘亚哥，勃然大怒道，你这咸湿佬好大的胆子，想非礼我!刘亚哥急忙解释道，不是的，是有个小孩跌落金背塘，我是叫醒你快去救她，迟点就被浸死了!金娘听后，二话没说，立即从竹躺椅上滚下来，直奔事故现场。待刘亚哥赶到时，金娘早已把水淋淋的孩子救上来了。孩子的父母闻讯赶来，千恩万谢黑牡丹金娘。金娘笑指刘亚哥道，你们应该感谢他才对——是他第一时间跑到我家叫我去救人的!围观的群众惊叫道，原来刘亚哥叫的!刘亚哥不好意思道，是的，你们都知道啦，我这三寸丁，背又驼，又不熟水性，只好求助金娘啦!金娘还误以为我想非礼她呢!众人听了捧腹大笑……
刘亚哥所做的好人好事终于消除了他的咸湿绯闻，终于有一天，幸福叩响了表伯母家的大门——有人来给刘亚哥提亲来了。
令人出乎意料和大跌眼镜的是，媒人婆竟然是当初被刘亚哥暗恋过甚至yy过的崔英英。古装粤剧《西厢记》里的崔莺莺是相国千金小姐，不做媒婆，她的丫鬟红娘才做媒婆，而现实生活中的崔英英反过来了。原来崔英英被服务公司的经理批评说不能这样恶骂残疾人之后，一直觉得很对不起刘亚哥，见他四十多岁仍单身一人，便有心帮他撮合一门亲事。
崔英英在服务公司的冷饮店工作，认识了一位死了老公的洗盘子的女临时工。女临时工叫户三姐，也是四十多岁，老公本是拖拉机手，因遭遇一次车祸去世了。公公婆婆天天骂她尅夫，她忍受不住，萌生了改嫁之意。公公婆婆也看不起她，同意她改嫁，但不许带走她的独生儿子。她一气之下净身出户，来到县城打工。正好遇上饭店招临时工，便去应试。一试之下，饭店经理见她吃苦耐劳，又不计报酬，便留用了她。
崔英英是这样想的，户三姐虽然没有《水浒传》中所描写的一丈青扈三娘那般花容月貌，更不比那扈三娘身手矫健，但扈三娘尚可答应身材短小、面目丑陋的王矮虎王英为妻，户三姐为何不可以与驼背的刘亚哥婚配呢?再说了，户三姐虽然长得丰乳肥臀，可惜脸有雀斑……
崔英英想，她还有一招能使户三姐屈就嫁给驼背刘亚哥的，那就是刘亚哥与表伯母都是城市户口，吃国家粮的，并且拥有一间青砖瓦舍，屋后还有一个几十平方米的菜园子，而户三姐是农村户口，无国家粮供应指标。
崔英英的如意算盘终于成就了一对苦命鸳鸯。户三姐同意下嫁刘亚哥了。表伯母和刘亚哥终于找到一位勤劳善良的好媳妇，而户三姐却找到一个城里人做老公。那青砖瓦舍，那瓜果飘香的菜园子，对一个来自贫穷山区的农村中年寡妇，魅力无穷。再说了，她所嫁的那位男人，虽然驼背，但对她十分爱惜，而她的家婆，非但不像《胡不归》里的恶母，还视她如同己出，像亲生闺女一般看待……
过了一年，金背巷这间青砖瓦舍有一男婴呱呱坠地。又过了两三年，男婴长成活泼可爱的幼儿，红红的苹果脸，无一点雀斑，并且腰杆笔直，一点也不罗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