婆婆安!
请容许我这样大逆不道，不唤你一声“妈妈”!你活着的时候，我没有这样喊过你;现在更是山高水远，四季的风、深暗的黄土地，如一堵无形的高墙横亘于前，你到底在哪里!我没有尽到作儿媳的责任，突兀地喊你声“妈妈”，自己都觉得惭愧。你短暂的一生，活的无比真诚、善良，现在九泉之下，我更不想用虚伪来玷污你一世的真实，给自己造孽。
在我心中，“妈妈”这个称呼实在太沉重，被我称呼“妈妈”的那个人，为我忍辱负重，耗尽后半生心血。她的躯体虽被深埋在黄土下，但精神却一直未曾离开过。我就像个吸血鬼一样，让她油尽灯枯，还得用精神支撑着我走完余生。
因你儿子，咱们相遇，我是你半道迎来的过客，你是我中途借享的母亲。咱们殊途而同归，只是乘车的时间、上站的月台不同而已。
相处短暂，但记忆深刻。也许心里最缺少什么，就会最在乎什么。那是母亲走后的第一个假期，孩子感冒发烧，我正给她碾药，这时公公推门进来，嘟啷了两句就出去了，好像意思是我们嫌弃你做的饭菜不好吃，惹你朝他撒气。其实我心烦的压根没注意!也许，那是生平最让我感到“婆婆”和“母亲”之间还是有着万水千山之相隔的距离。就在万家团聚的除夕前夜，我怀着漫卷心际的孤独和无助，带着感冒发烧的孩子，坐上出租车，头也不回的走了，全然不顾我走后你当时的心境。你没法表达，无力解释和说明，只好无言地看着我愤然离去。后来，随着对你的了解，我就禁不住去想：在这慢慢长路上，不知道你还忍受了多少无法辩解的苦楚和不白之冤。和你相处的日子里，你的无比率真、单纯和善良，让我忘记了人性中是否还有其他。你将所有的爱恨都挂在脸上，带一副毫不伪装的面孔，走进这个熙熙攘攘的道场，即使被辜负、受尽了委屈，仍不改本心。不知道无言的背后，你默默忍受了多少的黯然、吞掉了多少的委屈。我慢慢发现，其实你一切都明白，只是静静地，继续选择相信和善良。
有人说，上天若关掉一扇门，就必会打开一扇窗。你虽不能用言语去表达，却用行动让人感到你内心深处的真诚和善意。你是否还记得，在你小儿子感冒时，有个踮着小脚的老人，爱屋及乌地来你家造访?那是她第一次，也是生命中最后一次。我不知道你们交流的内容，但是自此后，每当我们闹矛盾，她总是竭力袒护你儿子，我坚信，她一定是看到了你人性中最闪光的东西。后来，每当回老家，踏上那条她走过的路，我就忍不住心隐隐作痛，人世间两个曾惺惺相惜的母亲，现在都走了。
还记得在马营帮我带孩子的那段时光么，爱干净的你，总是把屋子收拾的非常整齐，打扫的一尘不染，常赢来同事们的一片赞叹，她们曾问我，不知道年轻时的你有多么的干净利索!那时，孩子常感冒，有次给孩子喂药，她总是紧闭嘴唇，摇头晃脑地将药撒的满身都是，我情急之下，便学着小时候大人喂药的样子，猛捏了一下孩子的鼻子，把一勺药都灌到她嘴里，不料孩子只咳了一声，不再叫唤，脸色渐渐发青。你抱着她，拍她的背，站起身摇，都不管用。你急的大喊大叫，我站在地上两腿发软，呆若木鸡。偌大一间房子，除了你张皇无措的叫喊声外，空气都停止了流动。过了好一会儿，才听到孩子缓过气的第二声咳嗽。这时，我才发现你额头和鼻尖上，豆大的汗珠，一颗一颗往下滚。我知道，在这个世界上，除了我们俩，你就是那个最疼她的人了，你的离去，让她又少了一个真正疼她、爱她的亲人。
每逢春节，便是你最开心、最忙碌，也最辛苦日子。发面、煮肉、蒸馒头、炸油条，用最朴素的食材，变着花样做好吃的。天黑时还得一个一个去烧炕，整天忙成一个陀螺。即便这样，每次我们要离开，你还是满脸不悦，给我们装满要带的熟食，便满怀失望的伫立在门口，望着我们绝尘而去的背影久久不肯离去。十多年来，年年如此，满脸喜悦地等着我们进门，每次出门的失落，让人倍感压力。现在每次回家，多想门口有双期盼的眼神，或者倚门而望的身影，可是，一切转瞬即逝，恍如隔世……
那年，公公卧病在床，你做完午饭、洗完锅，还没走到床头，便一个趔趄栽倒，再也没能醒来。晚上我回到厨房，只见案板上躺着几颗你剥光的大蒜，还有几节洗干净的葱段。邻居端来好多馍馍，听说是你提前发好面，让她们烤的。有人说，有的人到了生命的最后几天，心里会隐约知道，于是便急着安排眼下的事。你备好了晚饭所用的食材，喝茶的馍馍，难道你也知道自己将不久于人世，便急匆匆发好面都来不及做，只好央求邻居替你为家人做最后一次馍!看着那几颗剥光的大蒜、洗好的葱段，还有房间里随处可见的熟悉身影，你却躺倒不再醒来。难道你是在告诉人们，生命有时还不及两瓣大蒜来的真实!
在你走后的几天里，我整理你的遗物，有绣着花的枕头顶，半新半旧还舍不得穿的衣服鞋袜，两个充满历史感的方镜子，还有给大人及孩子拉的千层底布鞋。其中最让我难以忘记的，是你整齐摆放在木箱里，前一年除夕夜用过的一次性餐具。我不知道你是因强烈地怀念这团聚的时光而不忍丢弃，还是准备来年再用!那间曾充满欢声笑语的房子，来为你们送行的人住过两次，现在已是窗白墙荒、蛛丝儿挂满房梁，偶见几只苍蝇孤独地蹲在门槛上。
你走后的第三年，公公也走了。除夕夜我学着你的样子，装了三碗献饭，很满，一半食材，一半黯然。年夜饭空前孤单，望着桌上缭绕的香烟，怎么也强装不起笑颜。
我不知道你的前半生，却目睹了你生命里最后的十八年。不论是那只有幸被你捡到的受伤鸽子，还是那个被你安置在上房产子的母猫;不论是那群核桃树下被你偷偷善待过的孩子，还是和你置气却被你生拉硬拽去看热闹的邻居，都将变成生命中的路过，更是铭刻于心不被忘却的记忆。有人说，亲人的离世，是一场狂风暴雨，可她何尝不是一生的潮湿。不论当初是多么令人扼腕叹息，但最终都将慢慢消失于路人的脑际，在每个合家团圆欢声笑语的日子，便会禁不住想起那些昔日的岁月，还有过往生活里有你的日子。
你走后，每次回家，再也不为临走时那双失落的眼神倍感压力;纵使几回头，也永远看不到那个倚门而望的背影，沙哑的突突声，盖不住门前枯柳发出的呜咽;滚滚灰尘，隐藏不住门前那面矮墙的孤独;只有一把冰冷的铁锁，木然地望着我们来了又去。
你的妹妹——我小姨，长的非常像你，前天你小儿子又去看她，还拍了视频，他们交流的方式，看着好熟悉，似曾在哪儿见过。要是你泉下有知，不知道有何感想。
看到你走后的种种景象，让我禁不住想起秋天的蒲公英，不论盛夏多么绚丽多彩，秋天一定将会到来，即使再眷恋，也无法阻止横扫落叶的秋风。你虽然走了，但还有三个孩子，即使相隔万里，因骨子里流淌着相同的血脉，他们也相互有着精神的依靠，在这尘世上，他们都有着的相同的眷恋和共同的家园。望着你走后他们失魂落魄的样子，我就禁不住想到，未来那个游走在尘世孤零零的影子，将是何等孤独和荒凉!每当想起此事，便心痛的无法呼吸。问世间何以解药?惟愿一路所遇同龄能精诚团结，相帮相助。
愿你在九泉之下心无挂碍，安息吧!
你不孝的儿媳叩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