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家散文

苏沧桑:假如贝加尔湖有耳朵

作者:苏沧桑   发表于:
浏览:146次    字数:9709  手机原创
级别: 文学秀才   总稿:55篇,  月稿:0

  01

  月落时分,日出之前,站在萨满岩石最高处俯瞰冰封的贝加尔湖,如同俯瞰一个苍凉的梦境。

  中国的大寒时节,寒气逆极,万物蛰藏,西伯利亚南部零下30℃的气温里,蓝色星球上最深、最古老、最干净的湖泊——2500万岁的贝加尔湖,在月光和晨曦之间,纯净如一片刚落下的雪、一朵刚凝结的冰花,安详如一个刚结成的茧、一个刚入睡的婴儿。唯一的声音,是风的声音,如鼾声,如呓语,如少年唱诗班的无伴奏吟唱,如5000公里之外玉环岛山后浦我的娘家小院蜡梅的幽香,清澈,冷冽,缥缈。

  我逆日出的方向而立,长久地凝望冰湖上的月落。我身后的曙光将视线里的整个天空晕染成了淡紫、淡粉、淡蓝的渐变色,西伯利亚上空腊月十七的月亮,仍如农历十五般浑圆,孤悬在天空、雪山、月牙形的冰湖之间,仿佛一个孤独的隐形巨人提着一盏孤灯,站在冰封千里的旷宇间茫然四顾。

  曙光一秒一秒亮起来,月光一秒一秒暗下去,像是隐形巨人眼里的泪光一秒一秒亮起来,目光一秒一秒暗下去。

  其实,月亮并不知道有人抬头仰望它,并不知道自己的存在曾经抚慰过多少代人。套娃般的大千世界无穷大又无穷小,每一个人都不知道自己的存在曾经影响过多少生灵。无数细菌寄生于我,如同人类寄生于宇宙,我是谁的隐形巨人?我是为谁拼命的免疫细胞?也许一只蚂蚁曾仰望过我,一只蜜蜂曾感恩过我,因我无意的一个举动放了它们一条生路。

  冰湖上的月亮,是昨晚我在万米高空遇见的同一个月亮。那个熟悉又陌生的冰球悬停在飞机舷窗外,与我的肩齐平,离我好像只有几丈远。前所未有的近距离,前所未有的平行角度,让我感觉我们正在漆黑的夜空中并肩飞翔。羽翼之下,云海翻涌,朝着同一个方向缓缓流动。黑白的世界静默、浩瀚、深邃,我的脑海里浮现出一段如梦如幻的旋律——克罗地亚大提琴家斯蒂潘·豪瑟坐在月光下,赤足浸在波光粼粼的海水里,俯首演奏肖邦的《升c小调夜曲》,嘴里喃喃自语着,像在向19世纪那个不朽的音乐灵魂倾诉着什么。

  此时,人们绕着矗立在奥利洪岛萨满岩石上用来祈福的13根柱子静静地走着。月光和晨曦将人们的影子投在雪地上,忽长忽短的影子触摸着彼此的影子,素昧平生的灵魂抚摸着彼此的灵魂。奥利洪岛处于湖水最深处附近,是贝加尔湖上最大的岛,许多年前就有人类生活,以布里亚特人为主。他们在万物有灵信念的支配下,崇拜各种神灵、动植物以及无生命的自然物和自然现象。遗世独立般突出在冰湖上的萨满岩石,是萨满信仰中最神圣的地方。来自远方的人们因敬畏而静默,敬畏他人的信仰,敬畏贝加尔湖,敬畏此时此刻这一方天地的大美无言。

  我看见一个红衣女子将头靠在一个黑衣男子的肩上饮泣。

  我看见一个白衣女子站在众人视线之外的悬崖边,落寞的背影融入了冰湖的梦境。她让我想起另一个白衣女子。她像杜丽娘一样“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爱上了一个梦中人,只因她在梦里和他抱头痛哭的一刹那,无数次属于他们的人生轮回交集一一浮现又一一消逝,似恋人,更似久别的亲人。难道,在另一个平行时空里,一切都真实地发生过或正在发生?世上最远的距离,不是咫尺天涯,而是你我根本不属于物理意义上的同一维度。唯有缄默、冰封。

  亿万缕阳光抵达湖面,为大地上所有孤寂的灵魂筑起了金色的、温暖的宫殿。没有人欢呼。万籁俱寂中,我听到了冰湖之下涌动起无数种声音,那是属于春天的声音。假如我是一尾胎生贝湖鱼,一定能触摸到冰湖的赤子之心正“咚咚咚”有力地跳动着。

  俄罗斯电影大师塔可夫斯基说:世界本身的声音已经足够动听。

  (拍摄:苏沧桑)

  02

  一个人进入史前般冰清玉洁的贝加尔湖,如一粒尘埃落入眼睛。

  踩在贝加尔湖冰面上的每一步,像踩在一个婴儿的肉身上,鞋底的防滑冰爪碾着他的皮肤、骨骼、毛发,碾着他的梦。积雪发出的嘎吱声仿佛他的呻吟,闪电般的冰裂缝里仿佛回响着他的心碎声。

  我将脚步停在一堆篝火前,嘎吱声消失在篝火的噼啪声和铁锅炖鱼发出的咕嘟咕嘟的沸腾声里,以及俄罗斯司机将斧头砍向木柴的咔咔声里。

  丝丝缕缕金色的阳光将贝加尔湖的冰面、积雪、蓝冰、冰柱、冰花、冰洞一同织进了一个与世隔绝的冰茧里。层层叠叠的蓝冰,如同被定格的时间。假如时光倒流,我们会看到波浪一边推进一边瞬间结冰,在湖岸层层堆积,层层倾轧,如纷至沓来的往事,如来不及排遣的心事。湖岸边的冰洞则像一个个流落在人间的天使,熠熠发光的冰柱、冰凌是其骨骼,精美绝伦的冰花是其羽翼,每一个冰洞都振翅欲飞,想逃离人群、逃离喧嚣。

  从一个冰洞里出来时,俄罗斯姑娘达丽娅愤愤地说:如果你们看到有小孩子敲打冰柱,请帮我说他们哦!

  零下30℃的气温会咬人,伸出手指超过1分钟就会被咬得很痛,像在提醒我:不要放肆。

  (拍摄:苏沧桑)

  我将冻僵的双手凑到篝火前,突然看到了贝加尔湖的眼泪——2500万岁的老人的眼泪——篝火融化了木柴四周的一小圈蓝冰,像冰湖流出的泪水,瞬间又冻结成冰。龙钟老人般的冰湖,沉睡婴儿般的冰湖,任由人类在他的身体上留下垃圾、留下污渍、留下伤口,不管人们因仰慕而来,还是因生计而来。

  会咬人的气温,成了贝加尔湖唯一的、无力的守护神。

  篝火铁锅炖的贝加尔湖白鲑味道极其鲜美。我们离开时,俄罗斯司机将所有的柴火和垃圾都清理得干干净净,带上了车。遗憾的是,在一些积雪堆里,我仍看到了人们留下的垃圾。

  有一阵子,几辆车子在冰面上狂奔一阵又停一阵,几个俄罗斯司机一起下车左看右看,都皱着眉。我们以为是去捞鱼,后来才知,前不久这里发生过地震,温度变化导致湖水不断压缩与膨胀形成的冰裂缝变得更加深不可测,可能会吞噬车子。俄罗斯司机们请所有人下车,小心翼翼地带大家跨过冰裂缝到安全地带,然后开着空车全速通过冰裂缝,巨大的马达轰鸣声伴随着车里一直播放着的铿锵震耳的进行曲,让人心惊胆战,也对这个仿佛来自另一个星球的所在生出更深的敬畏。

  果然,返程途中,我们看到一辆车子侧翻在冰裂缝里。

  贝加尔湖名字的其中一个寓意,是“天然之海”。我的心里对贝加尔湖生出了深深的内疚,为自己的到来和打扰。我的心里对蓝色星球生出了深深的内疚,为自己的到来和打扰,为自己生产的垃圾。

  杜鹃鸟会将自己的蛋下在别的鸟的巢里,小杜鹃鸟一睁开眼睛便会本能地推开别的鸟蛋和幼鸟。这无关善恶,是这一物种的生存本能。蝴蝶会将卵产在蚁穴里,蝴蝶幼虫一出生便会散发一种类似幼蚁的气味,还会模仿幼蚁的声音歌唱,甚至模仿蚁后的声音,持续伪装得以接受供养长达两年再破茧成蝶。这同样无关善恶,也是物种的生存本能。

  地球上,只有一种动物,不是因为生存而是因为贪婪而互相算计、自相残杀。

  荒野也许需要鲜活的生命,但需要的一定不是你我。

  假如我是贝加尔湖底生长着的海绵,一定会听到冰湖深处的一声叹息。

  (拍摄:苏沧桑)

  03

  不知是谁叠的两块冰,像两只透明的小鸟,在夕阳下依偎着。逆光里,两块冰又像一对恋人。

  3名俄罗斯少男和少女拉着手在湖面上滑冰。他们的动作丝滑、恣意,像3只发光的蝴蝶。

  我拿着一杯刚烧开的热水,在夕阳下玩泼水成冰。我将手臂抡起画一个圆,唰——一杯热水瞬间化成弧形的冰雪,逆光里,像一条巨龙。

  暮色中仙境般的贝加尔湖畔,承载着与国籍、年龄、性别无关的凡人的幸福,纯净的冰天雪地让心思简单、让快乐加倍。我们忘记了远方的隆隆炮声,忘记了金币碰撞时发出的当啷声。

  追着夕阳顺着村庄的斜坡往松林里走时,我看见一座座木屋升起袅袅炊烟。一座木屋前堆满积雪的小路上,蹲坐着一只一动不动的哈士奇,它的眼睛定定地望向远处。一开始我以为它在看我们,当我走到它身边对它说哈啰时,它依然无视我,一动不动。同伴说,它在一心一意等它的主人呢。

  来过贝加尔湖8次的郑清和我们说起他的历险记。贝加尔湖有很多狗,它们个子很大,性情却温顺。郑清第一次来时,一只边牧突然站起来扑到他肩上,他误以为它要伤害他,一把抓住它的项圈,它也以为他要伤害它,使劲挣脱……在狗主人赶来前,它一直冲着他狂吠,好像在替贝加尔湖呐喊:“走开!走开!”

  此时,狗吠声时而响起,在暮色中的旷野里回荡。风过松林,吹落积雪的沙沙声在暮色中的旷野里回荡。路灯忽然亮了起来,像要开口说话。

  “我工作的本质是试图放大野生的声音,它们的语言,一个比文字更古老的,我们似乎再也听不到的声音。”运用多重曝光技术、对质感和纹理作出独特处理而使作品呈现梦幻迷人效果的英国印象派摄影师斯蒂芬如是说。

  空气里没有一粒沙尘,我的左眼却突然又痒又痛。狗毛?猫毛?细菌?我在夕阳的逆光里伸出手,指纹的皱褶间会不会是一粒细菌的重峦叠嶂、云蒸霞蔚?我的眼眸会不会是一粒细菌的贝加尔湖?我们行走在千山万水间,会不会也是一团团细菌?我们爬进了谁的眼睛,让谁又痒又痛?

  再过两个多月,贝加尔湖的冰面会开始融化,贝加尔湖会从梦境中渐渐醒来。假如我是湖中的十万只海豹之一,一定会日夜期盼着头顶上汽车的轰鸣声、脚步声、聒噪声随着冰湖的解冻一起消失。

  离开湖面上岸前的最后几步,我脱下防滑冰爪,在深蓝色的冰面上趴下来,将左耳尽可能地贴近冰面,贴近冰面下隐约可见的一串串呓语般的气泡冰,想最后听一听贝加尔湖的声音。出乎意料,我听到了一个让我感动的人类的声音:谢谢晴朗的天气,谢谢贝加尔湖。

  “树有耳朵开鲜花,草有耳朵会发芽,水有耳朵起浪花,山有耳朵升月牙”,假如贝加尔湖也有耳朵,一定听得到我心里的声音:感恩、见谅。

  (刊于2024年3月14日解放日报朝花周刊)

  夏至桐庐郡

  文 / 苏沧桑

  1

  钟声散去,眼前的桐花已落了一地。我将耳朵贴近铜钟壁再听,那是我从未听到过的一种声音——嗡嗡的余音,来自铜钟内部,又仿佛来自洪荒,浑厚,凝重,如此近,又如此远。

  钟声散去,眼前的桐花已落了一地。我将耳朵贴近铜钟壁再听,那是我从未听到过的一种声音——嗡嗡的余音,来自铜钟内部,又仿佛来自洪荒,浑厚,凝重,如此近,又如此远。

  这是庚子年夏至将至的清晨,大雨如注的桐君山上,我穿着雨鞋拾级而行。山顶的百令钟上系满了祈福的红绸带,钟声带着人们的祈愿,响彻富春江两岸,涟漪般散向远方。

  此时的远方,不再是诗意之所在。新冠病毒全球肆虐,确诊人数还在不断攀升,触目惊心。姐姐一家三口已滞留美国西雅图半年,归期无望。

  此时,雨雾将桐庐江南江北包裹在一个仙境般的世界里,静谧而美好。桐君祠前,满坡桐树盛开着淡粉色的花朵,满坡花草匍匐在雨中闪闪发光,它们都是中草药。

  这些植物,沾满了江南闰四月的雨水,沾染了我的目光,四千多年前,也曾沾染过一位老人的目光。

  《严州府志》载:“上古桐君,不知何许人,亦莫详其姓字。尝采药求道,止于桐庐县东隈桐树下……或有问其姓者,则指桐以示之。因名其人为桐君。”自古以来,华夏大地上几乎每一片土地都被瘟疫扫荡过,桐庐这样的世外桃源也未能幸免,“华夏中医药鼻祖”桐君悬壶济世,“每乘绛云之车,唤诸药精,悉遣其功能。”百姓感恩,请教大名,他指桐为姓,指茅庐为名,便有了“桐庐”这个后来被镌刻进无数诗词的地名。

  当地有一句话:“桐庐人三天看不到桐君山是要哭的。”在他们心里,这座不高不矮的小山寄托着一代代桐庐人的乡愁。桐庐人人均寿命82.7岁,是名副其实的中国长寿之乡,这归功于一方水土,或许也归功于他们没事就喜欢爬爬桐君山。

  图片

  在桐君祠旁的茶室屋檐下避雨,茶室唯一的服务员说,雨这么大,我请你们喝茶吧,也不知道疫情几时过去,天天一个人待这儿,太冷清了。

  我说,会好的,会好的。

  2

  雨鞋踩在石阶的水洼里,发出叽咕叽咕的声音,空山寂静。想,一千年前范仲淹爬桐君山时穿的什么鞋?是什么样的心情?

  从森森古木错落的缝隙望下去,范仲淹笔下的“萧洒桐庐郡”如一幅巨大的水墨画,漫天乌云和滔滔江水一齐朝我滚滚而来,与我昨日初到时细雨霏霏苍翠欲滴的桐庐反差极大。山水有很多面,人亦如是。夜读范仲淹,我读出了他心与魂的纠结。

  公元1034年春正月,46岁的范仲淹被贬睦州知州。才经朝堂之上的大风大浪,又经淮河“遇风”“舟楫颠危甚”的风波,范仲淹千里跋涉,终于抵达桐庐郡的州治所在地梅城,绝美的山水、淳朴的民风瞬间暖透了他的心。在桐庐郡的短短十个月里,范仲淹迎来他人生的第一个诗词创作高峰,写就《萧洒桐庐郡十绝》等诗词,在他一生所留的三百余首诗词中占到了六分之一。

  “萧洒桐庐郡,乌龙山霭中。使君无一事,心共白云空。”

  “萧洒桐庐郡,开轩即解颜。劳生一何幸,日日面青山。”

  “萧洒桐庐郡,公余午睡浓。人生安乐处,谁复问千钟。”

  ……

  他给恩师晏殊写信说“唯恐逢恩,一日移去”。他深爱桐庐,不仅因这里的山水风物,还因时间深处一位在富春江岸日日垂钓的老人。

  东汉著名隐士严光(严子陵)少有高名,退居富春山,渔樵躬耕,范仲淹为他修复祠堂,撰《严先生祠堂记》,曰:“云山苍苍,江水泱泱。先生之风,山高水长。”那么,范仲淹为何不效仿严子陵从此隐居桐庐?清代康熙朝大臣李光地说过:“古来高隐人,不尽是忘世,多是志愿极大,见不能然,遂决意不臣人。”

  潇洒(又作“萧洒”),本意是雨落的样子,形容景物凄清幽雅,人物自然大方、洒脱不拘。“志愿极大”的范仲淹,第一志愿当良相、第二志愿做良医的范仲淹,身在桐庐心在天下的范仲淹,一点儿也不潇洒——他的心很累,想要栖息在此,灵魂却不肯囿于一山一水间。他志不在朝堂权位,而在天下苍生。多年后,他第三次被贬谪,到鄱阳湖畔饶州就任时,梅尧臣写了一首《啄木》诗和一篇《灵乌赋》寄给他,劝他不要像啄木鸟一样啄了林中虫却招来杀身祸,也不要当乌鸦,要学报喜鸟。范仲淹提笔挥就了同题《灵乌赋》寄给梅尧臣说:“宁鸣而死,不默而生。”

  如同富春江注定是要奔向大海的,与桐庐结下缘分的范仲淹也终究是要走的,他真正的生命底色从来不是温润闲逸,而是凝重阔远。被朱熹尊为“第一流人物”的范仲淹,被韩琦尊为“大忠伟节,充塞宇宙,照耀日月”的范仲淹,忧国忧民、勇往直前、俯仰无愧的范仲淹,怎么可能真的“唯恐逢恩,一日移去”呢?

  12年后,58岁的范仲淹在贬所邓州写下了名动天下的《岳阳楼记》,“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震撼人心,千古传唱。

  这才是真潇洒。

  3

  从雨雾袅袅的桐君山下山,到曾经最热闹的东门码头吃午饭,人间烟火扑面而来。

  我举着伞,隔着浓稠的雨幕,仿佛看见严子陵、谢灵运、吴均、李白、白居易、范仲淹、柳永、苏轼、陆游、杨万里、黄公望、袁枚、张大千、潘天寿、丰子恺、郁达夫、周恩来……还有当代桐庐乡贤叶浅予。他们一一走下夜航船,侧耳聆听风从远处送来的富春江渔歌:“喔、嗬、吔、嗨、呦……”他们来此或上任,或游玩,或隐居,或避难,或探亲会友。他们穿过一个个村庄、一片片暮春的茶园,我看不清是谁走进了一条古街一爿老店,谁对着始于南宋、被誉为江南“满汉全席”的“十六回切”家宴咽了咽口水,谁拿起一双合村绣娘做的新绣花鞋凑近鼻尖,闻到棉布和深山竹笋壳淡淡的香味,谁捧起著名的东门油条大饼泪流满面,谁在打听传承了千百年的桐庐风俗“江南时节”……

  雨声里,我听见身边的桐庐小姑娘用雨雾般软糯的声音说,“江南时节”始于农历八月初一,到腊月二十几,每个村三天,所有亲戚朋友都可以到任何一户人家随意吃喝,越热闹越好,谁家过生日做寿都要凑这个时间呢。

  东门码头一角的小饭馆里,油条入口酥脆,嚼起来有股韧劲,热气腾腾的富春江螺蛳青鱼格外鲜嫩,微微的辣吊出的滋味恰到好处。店老板说,螺蛳青好不好吃有讲究,要长在不深不浅的富春江水里,十二三斤的最好吃,让我想起关于桐庐的“离杭州不远不近,城不大不小,江不宽不窄,山不高不低”,我想还有水不深不浅,人不温不火,一切都刚刚好,在最舒服的度。

  夏至将至,大雨中的富春江和黄公望、叶浅予的新旧《富春山居图》一样,美得像一个梦,富春未来城过于逼真的3D酷炫视频则像另一个梦。人类本性爱山爱水爱隐逸,当代人理想中的隐居地,山水要最原始的,房子要最古朴的,室内的家居用品却要功能最现代、审美最时尚的,还不能离城市太远。富春未来城知道人们的想法,于是把自己变成了人们想要的样子——一个5分钟上班、10分钟上学、15分钟健身休闲的高品质生活圈。

  “夏至雨点值千金”,漫天大雨如火焰席卷着天地,滚滚乌云的后面,庚子年日环食即将上演。月亮的阴影只能遮挡太阳片刻,人类每一次都能战胜疫病生生不息吗?夏至自古有消夏避伏、祭祀祖先、祈求消灾年丰之俗,此刻,桐君山上又传来一声声悠远的钟声,是祈福,亦是警示。

  图片

  大洋彼岸的姐姐发来一家三口在家包粽子的照片,说,提前过端午啦。我眼眶一热,她定是想家了。所谓“敦伦尽分,闲邪存诚”,范仲淹非人人能当,把自己管好,把家料理好,安常处顺,便是尽了老百姓的本分。我将钟声录了下来,发给姐姐听。

  夏至已至,未来已来。

  《光明日报》( 2020年07月10日 15版)

  春天的秒针

  ——《纸上》自序

  文 |苏沧桑

  在遥远的阿拉斯加腹地,有一条塔那诺河,一百多年来,每年三月的第一天,小镇的人们会聚在一起,在冰冻三尺的大河中立一个木头三脚架,将一根绳子与瞭望塔上的钟摆相连。当冰雪融化、冰层断裂,三脚架终于倒下的一瞬间,钟摆会停下,钟摆停在几时几分几秒,就是春天到来的时刻。

  大地上,有无数这样奇妙的时辰、动人的故事、深邃的思考、磅礴的想象……偶然被记下,大多被遗忘。写作者,就像冰河上定格春信的秒针,精准而诗性。

  人类的脚步和灵魂从未停止过流浪,在广袤大地上留下了无数璀璨文明。中华民族优秀传统文化源远流长,博大精深,生生不息,也有一些珍贵的什么正在渐渐远去。现实土壤深处,熠熠发光的一些人一些事物,黑洞般将我深深吸引,身在古城杭州,心被魔力牵引着总想去旷野行走、寻找、靠近,如同深海一只龟缩在硬壳里的贝类,总想探出触手去刺探另一种具有强烈陌生感的人生,眺望或凝视生命的另一种可能性,比如去草原养蜂,去戏班演戏,学古法造纸,跟船娘摇船,住进蚕农和茶农家养蚕采茶,冬酿时节赤足趟过酒作坊地面的积水,像祖先一样出海打鱼。

  于是我去了,勇敢而笨拙,一往情深。未曾想到的是,每一次触摸,于内心是震撼,于灵魂是洗礼。

  于是有了以中国优秀传统文化为主题、以中国南方珍贵的非遗文化、手艺行当、风物人情为基本元素的系列散文《纸上》《跟着戏班去流浪》《与茶》《春蚕记》《牧蜂图》《冬酿》《船娘》。三年多来,“我”深入“他们”的生活现场,和“他们”一起捞纸、唱戏、采茶、养蜂、育蚕、酿酒、摇船,试图对那些正在远去的劳作方式、正在经历时代巨变的人心,进行活化石式的解构,深度挖掘一个个鲜活的人生横断面里蕴藏着的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精髓,以及山水之美、风物之美、劳动之美、人民之美。

  希望这些文字结集成书后,能为读者们呈现一个“独特”视角下多元多维的文化世界——充盈着水气和灵气,也潜藏着雄风和大气;是南方的,也是中国的;是中国的,也是世界的;是历史的,也是正在发生着的。

  为追溯谁是人类最早的祖先,古脊椎生物学家将二点八厘米的杨氏鱼头颅化石连续磨片,最终将其切分成五百四十多片。我从生活的矿井里,执着地截取着一个个时光断片,它们虽不比四亿年前的古鱼头化石切片,亦非古墓中薄如蝉翼的素纱禅衣,但我想,多年以后我不在了,一代代人不在了,无数记录者的文字还在,未来的人读到时,依然能从中触摸到一双双人民的手,听到更接近天空或大地的声音,看到始终萦绕在人类文明之河上古老而丰盈的元气。

  但愿。

  《纸上》后记

  2019年11月14日傍晚,我赶到日本奈良斑鸠町的法隆寺时,白凤时代的梵钟在最后一抹夕阳的余晖里,久久回响着古老的音色,世界最古老的木造建筑群如日落般静美寂寞。我是最后一个到访者。

  我的目光跟随着暮色,一一抚摸五重塔飞翔的屋檐,偷心造的云拱,幽秘的回廊,巨大的木柱群和支撑木柱的圆石,一一印证着我在那本书里读到的关于这座千年伽蓝的一切。三年前一个午后,我在杭州莫干山路金汇大厦十七楼的办公桌餐盒下垫着的旧报纸上,瞥到了一则新书介绍,日本作家盐野米松等合著的《树之生命木之心》,对日本三代宫殿木匠持续十年的采访笔录呈现了传承一千三百年的匠人之魂,里面有很多工匠口诀:

  “营造伽蓝不买木材而是直接买整座山。”

  “树木的癖性也是树木的‘心’。堂塔的木构不按寸法而要按树的癖性构建。”

  “要按照树的生长方位使用,长在东西南北的树应按它们的方位使用,长在山岭上和山腰上的树可用于结构用材,长在山谷里的树可用于附件用料。”

  我的心被什么狠狠震了一下。

  然后,有了《纸上》。写的是古老村落里唯一一位坚持古法造纸的传承人的故事。原发刊物《人民文学》在“卷首语”中写道:《纸上》是有来源、现场、去向的,是有声音、色彩、味道、纹理的,是密布质感和充满活力的。作品体贴着自然古朴绵厚耐久的人心,以及他们传导至手上活计的心爱喜欢,于是也便有了朗润透亮的语感,以及与文中人物冷暖共在的敏感和悄然不响的欢喜。

  又有了《跟着戏班去流浪》。写《跟着戏班去流浪》前,我深入老家越剧草台戏班,和他们同吃同住同演戏,深度体验原生态民间戏班生活。原发刊物《十月》在“卷首语”和琦君散文奖颁奖词中写道:《跟着戏班去流浪》呈现了民间戏班不为人知的生存状态和思想情感,百年越剧的辛酸苦乐浓缩成此刻的种种瞬间,平常的日夜交织着“家”与“流浪”、“梦”与“生活”的难以言尽的人生况味。其真切、细微,非在书斋中所能完成。那些我们身边被忽略的现实人生,在挣脱了概念化的存在后,变得如此鲜活且意味深长。

  为追寻浙江新疆三代养蜂人浪迹天涯、追花夺蜜、催人泪下的故事,我远赴新疆行程万里,深度体验鲜为人知的养蜂生活,诚挚书写了《牧蜂图》。原发刊物《人民文学》在“卷首语”中写道:《牧蜂图》文笔清畅,如同生灵间的交谈,表达着对劳动对生机的天然情感。

  还有《与茶》里坚韧隐忍如一株老茶树的茶农、《春蚕记》里很可能是江南最后一代的养蚕人家、《船娘》里在西湖上漂泊了三十年的船娘、《冬酿》里偏远海岛寂寞而执着的古法酿酒人……我发现我遇见的每个人,从未吝啬过自己的努力,每一份最原生态的劳作里,都深藏着难以想象的艰辛和无奈,也深藏着生生不息的古老美德,如一叶茶的苦涩和芬芳,久久地在舌尖上矗立,在心坎上颤动。

  他们是我终身敬重并感恩的人。

  三年多来,写作时的我很像一棵老桑树。坐在杭州钱塘江边十一楼的家里或别处,总觉得自己仍在生命的来处——东海边玉环岛的娘家小院,南山后东海传来阵阵涛声,海风和水汽漫过山岗,来自群山的泉水汇集在水井里,在月光下汩汩作响。我的脚尖如遒劲苍老的根须深深扎进土里,我的指尖如蓬勃绽放的枝叶,我在电脑上敲出的每一个字,伴随着颈椎压迫神经导致的左肩臂经年的疼痛,也伴随着文字带来的快乐战栗。

  1808年,双耳完全失聪的贝多芬完成了《F大调第六交响曲(田园)》,他曾对朋友说,周围树上的金翅鸟、鹑鸟、夜莺和杜鹃是和我在一起作曲的。第二乐章结尾处,他用木管乐器模拟的“鸟鸣”声,在当时引起了很大争议。囿于古典乐派的传统观念,人们认为如此粗糙的声响,根本不宜用在交响乐中,甚至不能被称为音乐。音乐鬼才柏辽兹为贝多芬辩护,纷至沓来的时光和后人为鸟鸣声辩护。

  人类从未停止过流浪,寻找,颠覆,重构,灵魂却渴望安宁。为了灵魂的安宁,人类无法停止流浪,寻找,颠覆,重构。世上有多少人如那一声“鸟鸣”?有多少梦是那一声“鸟鸣”?希望我用文字“模拟”的“鸟鸣”声——时代恢弘乐章里一个小小音符,能给读者带去深刻的愉悦。

  感谢耄耋之年的父母——此书每一篇散文的第一读者。

  感谢出版方。

  感谢所有帮助过我的人。

【审核人:凌木千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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