僻 壤(组诗)
「租房记」
小旅馆,日租房,月租房……
无数个昏暗的房间里,盈荡着种种
不可言说的气息,等待着
下一个疲倦的人,来此酣然入梦
或辗转反侧。而墙角
一群窸窸窣窣的蟑螂,起身
向更加潮湿的地盘迁徙
它们不在意,房间里住着宿醉的
大盗,还是熬药的小姐
仿佛它们才是这儿永恒的主人
一代代蟑螂们,在此无穷尽繁衍
虔诚又认真。这浩瀚的房间
有它们的大道与歧途,也诞生了
它们的神迹、律法、恩典,和罪过……
「重生记」
暮云低垂,地平线静默如苍生
我被几声似曾相识的鸟鸣,引诱至此
现在才怀疑,是幻听
已太晚了。凝滞的空气中,平日里
被遗忘的心跳,成了最大的动静
仿佛一件刚刚出土的人形器皿
在无人处,渐渐复苏。我终于
听见了滴滴答答的血,在身体里
狼奔豕突。而我未曾目睹的
骨骼,也在皮囊之下,彼此
搀扶着,鼓舞着
撑起了我的每一寸肌肤
这妙不可言的时刻,万物沉寂
我置身于黄昏的中央,独自孕育
和抚养出,一个恍若隔世的新人
「易容术」
涂抹一点儿色彩,让脸庞明亮
或暗淡。再准备好一顶假发
灰白、漆黑、棕黄……都可以
把腰身束紧,成为羸弱的瘦子
也可以给宽松的衣衫中,塞入
一些棉花和报纸,变得臃肿而笨拙
努力像一条老狗,佝偻下来
或者一瘸一拐,蚯蚓般蠕动
然后,装聋作哑,装疯卖傻……
似乎,世上所有的易容术,都只会
让一个人变老,变残缺
变得呆滞、狰狞、百无一用。那么
有没有一种易容术,可以让我们
变得矫健,从容,仿佛重生般
获得生而为人的尊严……
有没有一种易容术,能够
将那个伶仃的乞丐,幻化成
贵胄,将满身腥味的屠夫
涂抹为慈眉善目的高僧。有没有
一个易容高手,从废墟中站了出来
笑中带泪,说,我明明化成了灰
却依然被你,以一滴眼泪,相认
「湖水记」
禽鸣近耳,春枝垂肩
而无垠的湖水,恰是无边的道场
漩涡为空,涟漪乃色
潜泳的人,迟迟没有返回堤岸
像被派遣到幽静的大水之中
去寻取无量教义。他的羽绒服
和裤子,叠放在一块洁净的石头上
不动声色,等候着主人
而阳光,灿烂跳跃在衣服的每一道
纹理之上,耐心等候着主人
从凛冽的水中,带回一具
被春水涤荡过的
崭新肉身
「僻 壤」
依然有人自井取水,于炉火上
温酒。不求甚解的读书人
在白炽灯下,蹈手舞足
捧着粗瓷大碗的人,像捧起
一道圣旨。而黄昏中
砍柴归来的人,仿佛背着
一座光芒四射的金山。原野里
四散着热气腾腾的骡马,而庭院中
悠闲的鸡犬,昂首挺胸
这是一方僻壤,假如你路过此地
讨一碗水,就会得到一碗酒
你向谁,轻轻道一声谢
他就会红着脸
向你,深深鞠一个躬
「鸟鸣记」
有一次,窗外一嗓子接一嗓子
说不清也数不清的鸟鸣,纷至沓来
好像群鸟对一个凡人,献上了无穷的祝福
还有一次,只听得几声零落的鸟鸣
如同一只无助的鸟,对一个无能的人
发出了求救的哀音。这些年
不知是鸟鸣越来越稀罕,还是
我的听觉越来越迟钝,既没有
收到过一只鸟的祝福,也没有
一只鸟求助于我。仿佛,我落单在
这世上,早已百无一用。我深知
迟早会等来,形而上的一天
——那秃鹫,滚动着喉咙
一声不吭,俯身在我的床前
如探亲,如灭亲
「愧」
无休止的雨水,在窗外
急促落着,如狮吼
而手中香烟,无声燃烧着
正由草木,化为灰烬。茫茫大雾
穿窗而来,淡淡烟气
却夺空而逃。我深知
来势汹汹者,我无法阻挡
去者如斯,我亦无力挽留
在人间虽已多年,我依然
不如,面前这一扇窗户通透
看上去,它单薄而脆弱
却为我们收纳,与阻挡了
这世上,如烟似尘的一切
「谢 绝」
那些名贵之物,与我保持着距离
甚至与我,永远隔着一道警戒线
一层玻璃,一个礼貌的手势
那些名贵之物,谢绝了拍照与合影
甚至参观。历经无数次的
谢绝过后,我再也无心攀附
和艳羡那些辉煌的成就,精美的手艺
我终于退守一隅
与一个个凡俗之物、粪土之辈
灰头土脸的,厮混在一起
我终于活出了自知之明
在越来越平庸的日子里
供养出,一道道无法谢绝的皱纹
空想家或造梦师
据我所知,几乎每一个诗人,都是历经无数次抓耳挠腮、捉襟见肘的思考,才写下一些称之为“诗”的杂念与臆想。为此,我曾一次次感慨,诗歌是犹疑者的事业,而诗人,不妨称之为世俗中的空想家,或白天里的造梦师。
我幻想过寺庙里,猛兽闭上血盆大口,练习抄经念佛;深湖中,一具白骨追随另一具白骨,在月夜遨游;我幻想过柴禾堆里,一个灰扑扑的土地爷从噩梦中惊醒、啜泣。还有一次,在我想象里,街头上涌动着无声的蚂蚁,商场里来往着贫穷的乌鸦,医院里穿行着疼痛的白鼠……
你看,我这个不称职的空想家,总喜欢借着无边的虚构,把自己隐藏在一堆喋喋不休的想法之中,不能自拔。而在天马行空的神思之外,我们的诗需要落地,需要及物,需要一个烟火人间的现场,来容纳和演绎。
所以,一首好诗,可以冲破万物间的隔阂,充当来往于静物、动物、人群之间的密探与信使。而一个诗人,并非单纯意义上的风光描摹者,世相说书人,还应该是一个眼含热泪的话事人,在屠刀与含冤者、炮火与玫瑰、银行家与流浪汉之间,永不厌倦地周旋和商榷着,让他们(它们)和解、体谅、互生情愫……当我们愿意把单薄的肉身,放置在周遭这泱泱万物当中,来观察、揣摩、思索,去做好一个话事人。那么,碎掉的杯子,被咀嚼过的果核,都将携带着它们的悲欢离合,它们的心跳、呼吸、血肉,出现在你我的身边,荣辱同在……
所谓他者境况,亦即自身遭际。如此而来,诗歌的方寸之地,即为大千世界,而那分行的须弥瞬息,也是一个诗人的千古决断。
刊于《草堂》诗刊2023年第8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