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昭通,孟姓的读音有两种,一种就读孟,孟子的孟;另一种读音是“混”。我没有看过学界大师、郡人姜亮夫先生的《昭通方言疏正》,不知道书中是否有关于这一姓氏读音的考证与诠释。反正你如果听到有老人称某人叫“混某某”,就要知道是在说一个姓孟的人。
老混的“老孟饭店”在老昭大线苏家院街头正在爬坡的地方,门槛下面就有一座坟,大家都说就玩这座坟了,所以老混有财运,因为坟就像一锭元宝。元宝就在门槛之下,焉能不发?
瘦高个的老混有一双精明的眼睛,瘪嘴抿的很紧,说话就像是自言自语,尖尖的下巴翘得高傲,五十开外的样子。
苏家院的街子天是一、四、七,跟上、下街子是错开的,这样可以避免流动商贩和赶街人口的分散。逢到赶街天我们就要骑摩托去苏家院农贸市场收屠宰税,十来个屠夫每场街子大约要卖二十头生猪。我至今记得有一个叫徐仁当的屠夫,天生一付魁肥的身板,黑红油亮的左脸颊上长了颗黄豆大的肉痣,据说是乐居仁和村徐家坝人氏。他是常常出头跟我们较劲的人,他提出苛刻的要求,说是我们收税不公平,因为我们只收一早上,而下午拉进市场的生猪的税收漏掉了,要我们一天守在那儿,做到进市场的每头猪的税款都收到,这样才公平,否则就不交。他嘟着嘴,垮着脸,砍刀在案板上故意把骨头剁得噹噹响。这话没错,事实也是如此,下午偶尔也会有个把生猪拉进市场来。但我们还有别的工作,没有那个时间和精力一天耗在一头猪上。所谓应收尽收,说的轻巧,做起来真难。再说,哪匹山上不烂掉些材。
我们一位刚参加工作的年轻人,在他们一伙屠夫几番刁难下,淌过好几次眼泪。我们找党委、政府的领导,请求派出所支持,派出所的同志说没有辱骂,也没有动手,不好办。真是拿他们没法,磨了一个上午,好话说尽,税款没有收到一分,大家都有点沮丧,一伙人被这帮屠工搞得灰溜溜的。有人提议,都中午了,吃点饭喝口酒消消气吧,我们于是就进了老孟店馆。我有时在想,身边的税务人员大多爱酒,兴许跟工作环境是有关的,平时跟纳税人吵吵闹闹,甚至遭到辱骂,也只好忍气吞声,自己倒杯酒劝慰自己。
苏家院街子不大,形成时间相对较晚,二十年前总共只有两三家小饭店,老混家的饭店生意最好,不仅因为老混和善诚信,也是因为他家的菜品走的是家常路子,是打得长的味道。另外有一家的老板是一个三十多岁的人,名字我已经忘记了,也很豁达,生意也不错,只是菜品的路数有点川菜的麻辣味,不符合大多数本地人的口味。后来有一位得过亚洲竞走冠军的周兆文开了一家,我没有光顾过,但因生意不好而关门大吉。还有一家是乡政府一位领导的妹夫开的,因为税收的事情跟我吵过架,曾经扬言要对我来点手段,最终整不走也关闭了。整个苏家院乡有三条乡街子,迤那街形成时间最早,也赶二、五、八,在迤那村委会,如今是全国文明村。双河村的牛街子形成最晚,街子更小,赶三、六、九,人更少,不热闹。这两条街子的饭店都没有给我留下什么印象,可能压根没在那两条街上吃过饭。
因为机构驻地在乐居,我们并非老孟饭店的常客。
在吃食方面,我不崇尚奢靡,主张清约,但对于农村人的饮食习惯却多次表示过不同意见。出生田家的我有深切的体会,简单说来就是农村人吃饭普遍不讲究,粗糙而不卫生。本来顶好的食材为家园所出,各种蔬菜和佐料栽在菜园,现吃现取;养在圈中的肥猪,十冬腊月揪来宰掉腌起;鸡鸭用自家的粮食菜叶喂养,蛋从鸡窝中捡来。哪一样不是城里人极其羡慕、求之不得的东西?可是我们却很糟蹋这些天赐的美食,满钵大碗糊里糊涂的,左热一顿右热一顿还吃不完,结果倒进了猪食锅。早在二千多年前孔夫子就教训过我们,“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失其饪,不食。”道理很简单,就是必要的时候做到干净、可口、简约,尽可能精致一点。乡村厨师倒是我很喜欢的,他们对食材的利用颇有研究,酥肉㬿子八大碗是有规矩的,连摆放都要符合传统的礼仪。
有一年隆冬,寒风从北边的洒渔河沿着狭长的坝子一路刮来,到苏家院的时候感觉像罡风一样卷着雪霰抽打在人身上。我们一伙人配合乡村工作人员去坪子村突击征收农业税。因为该地说不清道不明的历史遗留问题,导致部分群众对政府工作持消极态度,农业税也拖欠了几年。为了打开突破口,乡村两级拟定了需要突破的重点工作对象。当时,乡政府租用了一辆手扶拖拉机吧嗒吧嗒的跟在后面,工作人员每两人夹一辆摩托车形成车队在副乡长和村委的带领下,浩荡来到一户死了男人的寡妇家门口,气势十分壮观。一名村委简要说明了寡妇多年未缴纳农业税的情况,无数的人们看着我犹疑。最后,我仍然作出了杀独儿子一样的决心,带领一名年轻同事,上楼抛下了她家两麻袋稻谷拉走。我看见寡妇的泪水顺着憔悴的双颊流下,这让我终生难忘。当时我的心思是,如果放过了这一家,一龙堵断千江水,接下来的工作可能白费。村委最了解本村的情况,他们带领我们从这一户开始寻求突破口,一定是有道理的罢。
累了一天,我们得以在老孟饭店里吃点工作餐。期间,借酒盖脸,直话就冲口而出,我对乡上的领导说了不该从寡妇家入手打开工作突破口的意见,发生争执。至今,那个人已经做了高官,我们偶尔遇见互不理睬,已经形同路人。几杯泡酒闷头干掉,那天在老混家吃了些什么,我全然忘记了。好在未过几年,2006年中央决定全面取消农业税、屠宰税,政策上反哺农业,亿万农民欢欣鼓舞。但是,那个带着俩孩子的寡妇泪水长流的面孔,像一帧老照片一样镌刻在我的心中,没有因时光的流逝而磨灭。
许多事情都是这样,必须要当作一项事业苦心经营,贵在坚持,诚实守信,老孟饭店延续了三十来年,大概得益于此。多年以后,听说老混患了病,几年前去世了。餐馆由带着孩子的女儿接手经营,掌勺炒菜都是她,姑爷在畜牧局工作,周末休息就赶回来帮忙,勉强支撑着父辈留下摊子。一晃二十年倏然而过,偶尔经过老孟饭店,旧时风貌没有改变,门口那棵高高的刺槐仍然枝叶扶疏。我想,哪天找机会去坐坐,重温一下昔日的况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