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住的小区的外沿,有条未完成的路。一半已混凝土上通汽车,另一半,还是破砖败瓦,荒草烂泥。在这一半和那一半之间,有棵大树,它最高的枝丫,可以摸到四层楼,树身有脸盘那么粗。但是,我从春季到秋季,无数次经过它身旁,总没见过它的枝头挂有绿叶。光秃秃的树枝,偶然有三两只小鸟歇一歇,马上又飞走了。没有了绿色的殷勤,连小鸟也留不住。
这是一棵香樟树,我们习惯叫樟木树。对樟木树的认识,很小的时候,父亲就给我说过。他说樟木是最好的家私木材。它不笨重,但却算坚实。坚实中又不失柔和,因而加工起来并不累木匠。风干之后不管多少日子过去,不会开裂,也不会变形。它还带有一股永久的香气,这香气能驱虫,樟木家具,虫蚁不敢蛀。记得邻居有个女孩,头上生了虱子,难受得要命。母亲给了她一些樟木油洒在头发上,然后用毛巾捂了半天,虱子就没了。
少年的时候上山打柴,最喜欢就是获得樟木树枝了。我们是不敢砍树的,砍树真是一种罪过。但那时候经济困难,郊区的农民顾不得许多了,把勉强成材的树砍下来,偷偷地卖给城里做家私的人。大多是杂七杂八的木材,樟木就矜贵了。我们把农民削下的树枝“偷”来做柴火。如果碰上拳头粗的樟木枝,则格外高兴,必收藏起来。这樟木树枝,没准以后会成为一条椅子的腿,或是一根桌子的脚。
这棵樟木树死了,如果砍下来做家私,一定非常优秀。把它的树干开成木板,有两尺宽,在木匠眼里,会视为宝贝。但为什么没人心动呢?我曾经心动过,但自知已力不从心。就算白送给我,我也没有力气把它做成精美的家具。虽然如果有钱,可以请人做,但现在还有那么精细的木匠吗。谁还愿意把粗壮的树杆小心地开成木板,把稍细的枝劈成木方。斧砍刨削,开榫眼,拼接成一个原木的家具。我想即使有,可能也要价不菲了吧。
我没有钱,也没有力气,只能望着这棵香樟树兴叹。一叹它死在这混凝土世界里没人问津,二叹它遇不上一个能把它变为艺术品的精细木匠。树木这样的生命,是最值得敬佩的。生,它能为世界带来绿荫,调节风雨。死,也能献出身躯,在木匠手里变成家具,长久地为人类服务。这其间,是多少岁月的辛劳和奉献。因而能把好木材做成好家具的匠人,也值得敬佩。我想他一定对树木怀有一颗虔诚的心,才能把自己的手艺看得神圣。我不禁又想起父亲,想起了他留给我的遗物,就有一对真正的樟木沙发。
有一次女儿问我,我们李家有没有传家的宝贝。我说有,但你未必看得上眼。现代的家具琳琅满目,随便到一个家私城去看,高档家具林林总总,似乎美不胜收。但是我家换了三次衣柜,只有我自己打的衣柜,女儿承认是最好用的。我家也换了两次沙发,只有一对陈旧的木板沙发,没有支离破碎。
这是一对樟木板做的沙发。靠背一件板,两尺见方。座位一件板也两尺见方。铡面从扶手到地,左右两件板更是略大。前面脚下的档板,也有一尺高两尺宽。扶手四寸多宽,从背后前伸到腹部,再弯弯垂到地面。这些板,包括做加强用的边,全都不到半公分厚。翻开后面看,整个沙发,没有用一条木方。仅靠薄板之间的衔接,能上百年而不散架,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手艺啊。
女儿惊叹了,这沙发上百年?是的,差不多上百年了。如果她的祖父还在,已经110岁。他年轻时打的,没一百年也有八九十年了。我仿佛又看到了父亲做木匠活时那种神气,那种静心,那种专注,还有一种力量,那是虔诚给予的力量。他磨工具时,对光看看刃口平直否,用拇指试试锋利否,很是耐心,耐心得如敬神灵。他只对我说过一次:“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那年我十岁,就永远记住了。
文革武斗那场大火,把我的家园毁了,但这对沙发却没有毁。在那晚大火之前,母亲令我和二哥搬家,只有一部板车,一次机会,出了城,就回不来了。搬什么好呢?棉被、衣服、粮袋、做饭的锅,几捆柴,这是保证温饱的必备之物。母亲强调,那对沙发一定要搬。甚至一张红木的妆台也不要了,只要那对沙发。
文盲的母亲未必懂得,那对沙发其实有一种文化的沉积,她只知道有着父亲的心血凝结。当时年少的我,也不理解上一辈人的感情寄托,只知道服从母亲是理所当然。直至我年长,年老,更发现从这旧对沙发里,看出一种对手艺的崇敬。手艺虽说只是谋生的本领,但也可说是艺术的根基。若没有心血灌注于内,便会粗糙难精。
樟木沙发几经搬迁,很陈旧了,却牢固如初。我觉得那是一棵香樟树的生命延续,沙发不散,树的魂灵就在。我眼前的树死了,但它的树干与枝条,仍苍劲地张着,仿佛在向这世界招手。当它碰上一个如我父亲般的木匠时,它就能重生。
每隔几天我都会去看看那棵香樟树,依稀有种期待。今天黄昏我又去了,我看见,它伸得最高最远的那根树枝,刚好刺穿了夕阳。刺穿之势,带着最后的渴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