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是一个病退老兵,至今,我的工资还是从军费里支出的。我虽然离开了部队,但我对军装还有着剪不断、理还乱的情感纠结。
穿了20多年的军装,对军装我有着常人难以体会得到的情感。但对军装的穿着,我有着一种近乎执拗的习惯。在部队时,我从不穿便衣,连套像样的便衣也没有,我认为军装是世界上最合我心意的服装;但自从离开岗位的那天起,我几乎就没有穿过军装。我总觉得一个军人若是没有了军人的那份神圣担当,也就失去了穿军装的资格,即使勉强穿着军服,再也没有了那种源于心底的自豪和从容。
那年,我得了一场大病,若非抢救及时,我可能早就离开人世了。在医院住了半年,出院时,医生叮嘱我最少要休养3到5年,一旦复发,可能危及生命。回到部队,办理完相关的手续,我回了趟老家。
住院其间,母亲和姐姐到医院看过我。穿着病号服的我,显得特别憔悴,和穿军装时的我简直是判若两人。当听医生说,若恢复不好,我很可能要终身服药,生活都难以自理。医生的话对母亲和姐姐来说犹如晴天霹雳,她们只是一个劲地掉泪,对我说不出几句宽慰的话。由于严重的药物反应,我暂时性失去了语言表达能力,只是怔怔地看着母亲、姐姐,那时,我的世界里一片迷茫。
母亲和姐姐失魂落魄地离开医院,当时的我神智不是很清,体会不到她们的痛苦和绝望。姐弟几个,我排行老小。高中毕业,我当了兵、上了军校、提了干,由于工作勤勉,业绩突出,还多次立功受奖。我驻守边防的先进事迹上过报纸,我和官兵训练的场景还上过央视一套。我36岁时,已是一名基层中校军官了,在同龄军人中,我的进步还算比较快的。在家人眼里,我是这个家最有出息的。尤其对母亲来说,我是这个家的骄傲,更是她精神世界里的顶梁柱。
二
母亲是浙江乡下一位蛮有名的裁缝。母亲年轻时,为了躲避战乱,离开了沟西。一路颠沛流离,最后落户浙江。在战乱的年代里,母亲东奔西走,身无分文,又举目无亲,她历尽了人间的辛酸,尝遍了世上的疾苦。解放后,母亲原以为苦尽甘来,可以舒心乐意地过上好日子了,却由于外公的缘故,母亲被评了地主的成份。解放前,外公家里有几百亩良田,街上还有几爿商铺,外公和旧政府一些官员还有较密切的往来,在当地,他是个有钱有势的乡绅。外公虽然早就离世了,但他留给后人的苦难却延续很长时间,这种苦难还殃及到老实憨厚的父亲。父亲是位小学老师,受进步思想影响,他加入了地下党,入党不久,父亲便和母亲结婚了。后来,他的党员身份被外公发现了,外公告诫父亲:“你已娶妻生子,好好教书,把自己的小家经营好就行了,别参加这个党、那个党了。”父亲入党时间不长,对我党的先进性认识不足,还没有确立起一个党员应有的共产主义信仰。在外公一再劝诫下,他便不参加党内活动,半年后,他所在的支部便把他当作自动退党处理。父亲从此便认认真真做教书,一门心思经营自己的小家,对政治再无半点兴趣。文革期间,父亲退党的事被挖掘出来,尽管父亲只是退党,没有任何罪行,但还是被革委会打成了反革命。当时,父母已在浙江定居,虽居有定所,在生产队也有事可做,但在阶级斗争为纲的年代,一个家庭顶着两座泰山般的黑帽子,不难想像,他们的日子过得有多艰难。
我记得,我很小的时候,母亲每晚忙完活计,就坐在昏黄的灯光下看书。有时,我起夜,母亲依旧捧着书本,坐在寂寥的夜里。
成份不好,又是下放户,一家人在村里就像一朵没有根基的浮萍,连大声说话的底气都没有,更不用说为维护自家正当利益与人据理力争了。母亲常对我说:“吃亏就当为你外公赎罪,为自己积德,屋后一尺地,田里半簸箕谷,村里能有多大事,凡事忍忍就过去了,千万别忘了我家们是贫下中农的改造对象。”夜半读书,是母亲一天当中,最难得的休闲,她是黑夜里的“公主”,黑夜是那个年代母亲最好的“避难所”,书本成了那个时代母亲最好的陪伴。
1978年,我党取消了成份,压在我一家人心头的两座大山终于轰然倒塌了。改革开放的春风吹进了我那多灾多难的家庭,我家拥有了和村里贫下中农一样的政治权利,能和贫下中农平起平坐,让父母好似在阴雨连绵的黄梅雨季见到了灿烂的阳光。在村里,父母终于不要再看别人的脸色行事,遇到喜事可以毫无顾忌地开怀大笑;遇到伤心事也可以痛痛快快地哭,唯唯诺诺的时代一去不复返了。由于成份原因,我的几个哥哥、姐姐都没能上高中,我上高中的时候,母亲深情地对我说:“你福气好,赶上了一个好时代,你的福气是党给的,党的恩情一定不能忘。”
我能成为部队一名干部,这在以前,是母亲想都不敢想的事。和村民聊天的时候,母亲会有意无意地把话题转到我身上。母亲觉得我给这个苦难深重的家庭带来了荣耀。能给父母带来荣耀,在父母眼里,这是做儿子最大的孝顺,我再也没有必要为这个家做贡献、尽义务了。为了不分散我的工作精力,和我睡一张床的奶奶去世;父亲得了阿尔兹海默症;母亲青光眼复发,近乎失明,家人都没有跟我透露一个字。家里的不幸和苦难,家人都默默地扛着,目的是为了我能安心部队建功立业。在父母心中,我在部队干好了,不仅仅是为部队作贡献,更是光耀了自家的门楣。
改革开放前,我一家过得实在是太压抑了,我在部队取得每一点成绩,对他们来说都是莫大的精神安慰。正当我事业蒸蒸日上,家人为我有些沾沾自喜之时,他们做梦都没想到,我竟然得了大病,若是恢复不好,有可能连生活都不能自理。
一场大病毁了我的大好前程,这对全家来讲说是件很残酷的事,可母亲是一个极要强的女人,她认为苦难和不辛是人生的重要组成部分,该承受就得承受,该隐藏的就隐藏,苦难和不辛是不能放在阳光下晒的。在村民们面前,母亲没有露出半点的落寞和悲伤,只是和村民闲聊时,不再主动把话题扯到我身上。若有人谈起我,她会轻描淡写地敷衍几句,便把话题从我身上岔开了。一回到家里,家人再也见不到她那温暖而慈祥的笑容,孤坐时,还常常长吁短叹。母亲一方面为我的健康提心吊胆,生怕我医治效果不好,落下终身残疾;同时,也为我没了大好前程感到惋惜。当然,在健康和前程面前,若是母亲有选择权话,我笃定地认为,母亲会毫不犹豫选择前者。
三
部队事情处理完,我原本直接回苏北看妻子的。我住院期间,妻子每隔一星期就到医院来看我一趟。妻子单位到医院有一千多里,她舍不得吃舍不得用,花在她自己身上的钱,恨不得一分钱掰成两瓣用,可只要对我健康有利方面的钱,花再多,她眉头都不会皱一下。住院半年,家里欠下了不少债,她也瘦得跟人干一样,一米七的个子,体重才一百来斤。可一想到母亲年事已高,我犹豫了。住院期间,我的颓废样给母亲造成了巨大伤害,再说,医院离母亲处近,为了宽慰母亲,我选择了先回老家看母亲。
回到家里,母亲见我长得白白胖胖,言谈举止也没明显失当之处,误以为我病全好了,过段时间,又可以上班了。殊不知,我每天背着母亲大把大把地吃药。以前,我偶得小病,买药是论盒买的,吃药也是论粒吃的。而出院后,我卖的西药是论包装的,一吃就是一大把。向来细心的母亲,却没发现这次我回家竟然连一口酒都没有喝,我喝酒在村是出了名的。小哥结婚时,正巧军校放寒假,我记得小嫂的弟弟对哥哥出的彩礼有些不满,觉得就这样把他姐姐嫁了有失体面。喜宴时,他借题发挥要跟小哥喝酒。明白人一眼就看得出,这哪是小舅子敬姐夫酒,分明是借酒找茬。这在当时的农村老家是常见的,也是被人理解的一种习俗,人家把姑娘养大了,结婚有些关目做的不让女方家满意,灌你几杯酒,还不是天经地义的。
我年轻气盛,不忍心看到哥的窘况,原本穿着军装斯斯文文吃席的我,一下子血性涌上心头。我脱下军装,放到内室,撸起袖子,从厨师那里捧来一摞青花蓝边瓷碗,这碗能装七八两酒。血气方刚的我雄纠纠、气昂昂地走到嫂子的弟弟面前,佯装爽朗地笑道:“常言说‘亲莫过于子舅’,从今天起,你和我哥就是一家人了,我也沾点喜气和你也能续上亲戚了,先喝亲戚酒,你们以后关起门来再叙子舅情。”众人起哄,说我说的在理。我和嫂子的弟弟打小就认识,交情也还不错,我突然横插一杠,让他一时方寸大乱,竟忘了自己是来挑事的,稀里糊涂地答应了跟我斗酒。斗酒、划拳是乡下喜宴最为热闹的场景。众人放下筷子,看我俩斗酒了。此时,在我心中,这哪是喜宴,分明是我和他你死我活的江湖。我虽然满脸笑容,但心里却是翻江倒海,我强装镇静,学着电视里江湖拚酒的样子,一排摆着六个青花蓝边瓷碗,拎过一坛酒,把酒筛得满满的,端起一碗酒,豪气冲天地说声:“先干为敬!”一仰脖,一碗酒底朝天,对手学着我的样子,也是一口干。他的酒碗在桌上没放稳,我又来碗滴酒不剩。他犹豫片刻,艰难地把一碗酒喝下。两碗酒下肚,又没吃一口菜,我也感觉有些酒意,但为了教训这个不名事理的新亲戚。我再次端起第三碗酒,此时,整个喜宴场面鸦雀无声,人们屏声静气地等待这乡间从未遇过场面。我使劲吐声“霍!”端起酒碗“咕嘟咕嘟”如壮牛饮水般将酒喝得半滴不剩,放下酒碗,抹抹嘴唇,我像是一个得胜归来的将军。再寻那厮时,他已滑入桌底,酣然入睡了。
喜宴上的斗酒,让我名声大噪。第二天,马镇茶馆里议论纷纷,说马家小儿子酒量了得。后来越传越玄乎,说人家能喝多少水,我便能喝多少酒。
四
在姐弟几个中,数我酒量大,这一点母亲是清楚的。见我恢复良好,一激动,她竟把我这次回家滴酒不沾的反常现象给忽略了。还以为用不了多长时,我又能穿着威武的军装重返部队了。一天,母子俩坐在门前的竹椅上,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
“听说你是个中校了?”
“是的,这是部队领导念我工作时勤恳,对我的照顾。”
“中校是什么?”
“两杠两星,是基层部队很普通的干部。”
“我还从来没见过你穿中校军装的模样……”
我知道,我康复时间将是漫长的,重回部队上班已绝无可能了,但我不忍当着母亲面说把事说清了。只要我不如实告诉母亲,母亲对我总是充满希望的,生活在满满希望的日子里,年老多病的母亲该是幸福的。母亲虽然没有明说,但她特别希望我能穿着军装,在村里走走,让村人见见我“威武”的样子。我想自己再也不能和战士们一起摸爬滚打,不能为部队作半点贡献,还成为部队的累赘,想着这些我心里沉甸甸的。我实在不想穿着军装在村里显摆,但看着母亲满头的白发,不想穿军装的话,到了嘴边又咽回肚子。我生病的日子里,母亲着实衰老了不少。想想自己在部队这些年,除了给家里寄几块钱,没在母亲跟前尽过一点孝心,母亲这点愿望,我实在没有勇气让它破灭。那天,我穿了半天军装,这也是我最后一次穿军装,穿着军装如芒在背的感觉永远地刻在我的心坎。时间不长,母亲去世了,她走得很安详。
经过六年多的药物治疗,我终于康复了。依据相关政策,部队把我移交到军干所,从此,部队也不再给我发军装了。
我把部队最后发给我的那套呢料军官冬常服洗得干干净净,熨得服服贴贴,挂在单独的一个衣柜里。闲来,我趁家人外出,常会偷偷打开衣柜,仔仔细细地端详着那套佩戴军衔和挂着军功章的军装。看久了,眼睛模糊了,恍惚间,我好似觉得我那激情的青春岁月和火热的军营生活就在昨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