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露浓,菊花瘦,红叶如霞。只消一场秋雨,就可把季节推至冬季。这个季节,浒湾人该做腊肉了。
猪被养得肥肥壮壮,在深夜里打着幸福的呼噜,却不知自己在某个如墨般的晨曦,生命被终结。那几个晨光里,猪的尖叫声成为浒湾清晨最辉煌的绝响,划破天幕。
男人把肥瘦相间的猪肉切成一条条,扔在木盆里,红白相间,滑腻而有弹性,新鲜得令人欢喜。女人在上面均匀抹上盐,细腻而粗粝的盐,如霜,让猪肉泛着柔和的光。在白酒的浸渍中,猪肉被放入黑暗的大瓦缸,日夜与白酒、盐暗自纠缠、抵抗、融合,静静酝酿着一场神秘的蜕变,不管外面秋雨淅沥,秋虫呢喃。
数日后,女人猫腰,从瓦缸里取出腌渍的猪肉。得见天日的猪肉,舒展筋骨,色泽变暗,已无当初的鲜亮和美艳。此时它叫腌肉。女人们用灵巧的手在腌肉上穿上小孔,纤细的线穿过孔。女人拽着线,似拽着日子的希望,盈盈走至院子、门前,挂于竹竿上。拉扯之间,条条咸肉摇曳如风中的竹,娉婷袅娜。
雨水善解人意,不来相扰。阳光来得殷勤,温和照拂人间。腊肉成为浒湾初冬的一道风景,让萧瑟的冬变得生动、富足。腊肉的数量可看出此家人日子的殷实或清苦。春红家的腊肉最多,有几十条,她父母是干部,家境殷实,吃穿不愁。秋萍家腊肉最少,只有三条。她命苦,自小父母双亡,与年迈的外公、外婆相依为命,住在简陋的木板屋里,日子过得拮据不堪,那三条猪肉也是亲戚家杀猪送的。腊肉仿佛也知人意。春红家的腊肉,在门口傲然挺立,精神抖擞,有赫赫扬扬之势。秋萍家的三条腊肉好像羞于见人,躲在枣子树的枝干下,内敛,深沉,只默默与风相拥。
在时间、风霜和阳光的照顾下,腊肉水分渐失,变得干硬、紧致,悄悄渗油,滋润大地。粗糙的竹竿也沾了腊肉的光,变得光滑。台阶边的枯草,憔悴不堪,被腊肉的油脂日日浸润,变得神采飞扬,有妩媚之态。孩子们在腊肉的四周跑来跑去,发出银铃般的笑声。女人用手轻轻抚摸腊肉,像抚摸自己的孩子,眼神里有期待,有憧憬。外婆没事喜欢站在厨房的门口,望着院子里的腊肉,兴奋地说:“这些日子老天爷真是作美,一点雨也没下,过些日子腊肉就可下锅了,伢子们也可解解馋。”不管自家有多少腊肉,腊肉的成型都能给人以抚慰和满足。在清贫的岁月里,还有什么比有肉吃更让人激动呢。
霜冷,风凄紧,冷意袭人,时有雪花飘洒。雪来的时候,小镇有了旷远的意味,一切仿佛都静止、远去,鸡和狗也变得安静了,只有雪飘落的声音是天地间唯一的声响,轻柔而有力度,把冬的气息烘托得绵密、幽深和浓烈。
腊肉完成了生命里的一次涅槃,无需再与阳光、清风谋面,只需在厨房与烟火耳鬓厮磨,熏染出沧桑容颜和坚硬风骨。
一月,是一年中的好时节,离年近了,腊肉可上桌。
小镇人做腊肉,简单,切片,淋上酱油,蒸米饭时与米饭一起蒸。饭蒸熟,揭开盖子,浓郁的酱香、肉香钻心钻肺。蒸熟的腊肉,色如琥珀,质地如玉。等不及蔬菜上桌,孩子们把筷子舞得如风,席卷一片腊肉,裹挟进自己的嘴里。大人为了让孩子多吃一口,总嫌腊肉油腻,光用蒸腊肉的酱汁浇饭,就着豆腐乳吃,说比吃肉还香。也会炒腊肉,切片,用蒜苗炒,香气滚滚,冲入天际,人闻此香,会陶醉。
最让人心动的是萝卜干炒腊肉。经了霜的白萝卜,清甜无比。切成条,铺在笸箩上,被阳光和盐打造出咸香之味。萝卜干与腊肉,都是风霜与时间历练而出的精灵,天生一对。当滚烫的猪油在锅里发出热情地召唤,蒜蓉、豆豉、辣椒在油锅里妩媚地娇笑,切成丁的腊肉和萝卜干纵情投入了这一场冬日的狂欢,在油锅里激情舞蹈,舞得妖娆而风情,成就了这道令人垂涎的菜肴——萝卜干炒腊肉。正月间待客,浒湾家家的饭桌上少不了这道菜,多是压轴。香香辣辣的萝卜干炒腊肉,下酒、下饭均适宜。每次此菜上桌,父亲和客人们又会多喝两杯酒,划拳的声音更为响亮。父亲抿一口酒,夹几粒萝卜干和腊肉,咬得砰砰脆,辣得丝丝叫,吃得仰天长啸。女客食欲大增,添饭时羞涩地对外婆说:“婶婶做的萝卜干炒腊肉好吃,饭可以多吃两碗。”外婆看大家吃得欢,笑了,那笑里沉淀着冬日的阳光。
腊肉,没有鸡鸭的鲜美,没有新鲜猪肉漂亮,却以醇厚热烈的味道勾引着浒湾人的味蕾,温暖着浒湾人的冬日时光。对浒湾人而言,腊肉,是冬日的一个标签,是必备的年货。
后来到湖北工作,吃过湖北腊肉,为柴火熏制而成,黑如炭,口感偏硬,有烟熏之气。过年时当地人爱切成块与干豆角、油豆腐一起炖制,别有一番风味。也会用红菜苔炒。红菜苔是鄂南一带冬日里常见的蔬菜,紫色,顶部有黄色的小花,炒熟后呈绿色,清新艳丽,与粗犷豪迈的腊肉搭配,若一场旷世奇缘,惊世骇俗。同事春花冬天里最爱用腊肉炒红菜苔,常请我去吃。看着外面的大雪纷飞,吃着紫菜苔炒腊肉,清爽与厚重在嘴里碰撞、相融,说不出的奇妙。吃了多年湖北腊肉,却不爱,总是惦记家乡的腊肉。
来到厦门生活后,到了冬天就会想吃腊肉。厦门的冬没有雪,更不冷,不适合做腊肉。想吃,会去超市买,只有熏的腊肉,烟熏之味浓郁,味道不尽人意。
有一年,湖里公园对面开了一家江西风味的餐馆,内心暗喜,常去吃,只为吃那家的萝卜干炒腊肉,有家乡的味道,每次吃得忘了今夕何夕。从服务生那里得知,老板是南昌人,想让在厦门的江西人能吃到正宗的江西风味,食材大多运自江西,每道菜皆用心烹制。听后感慨万千,对老板不由心生敬意。可惜那家餐馆开了两年就关了门,无限怅然。
人到中年,越发思念童年的食物,总觉那是一切美食的源头。找到这个源头,仿佛就与美好的时光依偎。
今年,兴致盎然,做了十多斤腊肉,不为味道,只为抚慰那份乡愁。闲暇的时候,爱坐于窗前,看阳台上挂着的条条腊肉,思绪瞬间穿越到童年,似回到浒湾,回到老屋,我看到了外婆在院子里晒腊肉,几只鸡围着她咯咯叫,阳光洒在她的头顶,仿佛镀了一层金,光芒四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