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家散文

傅菲:苦雨

作者:紫禁王者   发表于:
浏览:434次    字数:4619  电脑原创
级别: 文学秀才   总稿:23篇,  月稿:0

  雨嗦嗦嗦嗦。雨打在南瓜叶上,弹跳起来,又落下去,碎出一声:嗒哒。南瓜花初谢,小南瓜只有肚脐眼大。雨从山梁一圈圈箍下来,一阵比一阵盛大。有人挑着竹箕去剪番薯藤。番薯藤还没有两尺长,剪一半留一半,挑回家,再分节剪,扦插到番薯地。借雨种番薯,借阳育谷种。

  小满至芒种,是晦暗的雨季。雨来之前,天闷热。人困顿,昏昏欲睡。我每天都是一副睡不醒的样子,早上六点半起床,八点半又睡,十点半醒来,中午十二点半又睡。一天睡觉的时间,超过了十二个小时。天滚着云。云黑黑,看起来,和石灰石峭壁差不多。没有一个可以透风的地方,人不动,即使坐着,也是汗水涔涔,额头泌出油脂。沙沙沙,树叶响了几声,鹡鸰鸟叽叽叽,飞出了一道波浪线,田野瞬间一阵黑——雨敲下来,把雨滴敲在大地上。河,被什么东西煮沸了,河面跳荡着激烈、密集、白白的水泡。乌鸫缩在树叶丛,不时地抖一下身子,叫一声“叽咭咭”。它瑟瑟的身子,似乎有些冷。雨从树叶滴下来,滴在乌鸫的头上,它甩一下,在树桠上换移两步,抖抖翅膀,继续蹲着发呆。它被“轰轰轰”的雨声罩住了。河边的蓬虆娇艳欲滴,熟透的果实被雨打落,滚满泥浆。

  雨收走了初暑的热气,激荡出幽凉的风。风摇着秧苗,浪起一层层的青色涟漪。雨燕是唯一在雨中翻飞的鸟,三五成群,一阵高一阵低。雨落一阵,山川又油绿几分。雨慢慢疏,雨线柔和,天敞开了光,远山明亮。

  有人挑着竹箕去田野,去山垄,扦插番薯。我也提着桶,给果树施肥。肥是油菜饼,已浸泡了半个月,等一场大雨来,埋在果树下。油菜饼发酵时,会散热,没有浸泡就直接下肥,会烧死果树根须。果树死了根须,叶黄枝枯,一个月后彻底死。梨树、桃树、柚树、橘树、枣树,正是花期刚过不久,初结小果,不追一次肥,小果很难成形,抗病虫害能力不足,易谢果。我给果树施肥,一年施三次油菜饼肥:过冬一次,结小果时一次,灌浆时一次。每次选在大雨之后施肥,泥土湿透,在根部掏一个洞,埋上肥掩上土。

  雨水浇透了的土,随手抓一把,稀烂。我把毛竹按节锯成一筒一筒,在节底凿一个孔,以栽花。黄泥夯墙,黑泥栽花。黑泥灌入竹筒,手指压实,栽上菖蒲、兰花、藿香蓟、朱顶红、葱兰。一个竹筒栽一株。这样栽的草本,不会死。之前,我还在竹筒里,埋水果的种子下去,如枇杷核、柚子核、杨梅核、杏核、桃核。除了杨梅,其它的核都发了芽。芽在十一月发出来,来年春,树苗有半尺长。我抱着竹筒,一起埋在山中荒地,让它们听从自己生命的召唤。

  收割了的油菜杆,在田里慢慢朽,杆色乌黑,杆皮烂出了油滑滑的水浆。歇了的雨,过一个时辰,又哗哗泼下来,沟沟壑壑淌满了水,甚至淹没了荒田。种菜的人,在菜地早早挖出排水沟,把雨水泻到溪里。瓜豆种在油菜地,油菜杆捂在泥里,霉变腐烂,蚯蚓钻在杆孔里旺盛地繁殖。瓜豆爬了半个架,它们等着雨水的牵引和阳光的导入,带往藤架的最高处。那是它们巅峰之处,在那里开花结果,也在那里招蜂惹蝶。竹节草、牛筋草、马唐草、看麦娘、小飞蓬趁雨势而长,把芝麻、荞麦、辣椒、马铃薯、茄子等秧苗遮盖了,让种菜人不得不三天拔一次草。草拔了,草根还在地里,三天后又长得葱葱茏茏。这些草,都是不死草,只要有一绺根须,有雨水,它们永远不死。

  被淹了的荒田,鹅肠草、鼠曲草、石胡荽、野胡萝卜、火炭母草、泥胡菜,开始一节节烂,从根部往上烂,但叶子浮在水面,青青蓝蓝。水退了,荒田再次暴晒两日,被热热的水汽熏烤,它们茎叶不存,烂在泥里,成了泥的肥沃部分。酸模、龙葵、千金子、马齿苋、田旋花、灰绿藜、鬼针草,却长得更加肥大、粗壮。在水洼之处,毛茛开出了粉黄的花,和剪刀股一起,成为荒田里的灯盏。

  烂了茎叶的草,并非死去,而是一种暂时的忍让与退避,为丰茂而起的草,腾出生命的空间。在大地的屋檐下,彼此都换着节律活,一茬兴一茬衰,交替使用着场地,彼此喂养彼此。大地上,没有死亡,只有更替,或自我更新。死是永不再来、无路返回,而更新是自我替代,是物种遗存与衍变的智慧。

  雨下起来,没个尽头,晚上接着下。夜黑,看不见雨线。雨当当当,敲在瓦上,拉开了序曲。坐在屋里,瓦雨声如夜行赶路的马蹄声,嗒嗒嗒嗒。马蹄不疾不徐,有节奏地走在村户巷弄之间,马蹄溅起的水花,扬起来又落下去。赶路人是一个少小离家的人,在挨门挨户地问:“哪一扇门里,住着我年迈的母亲?”

  每一扇门都紧闭着。开门的人,同样以瓦雨声回答:“有雨的地方草木丰美。”马在巷弄之间来回打转,赶路人疑惑不定,发问自己:“我的出生地就是河流的出生地,难道错了?”于是他继续敲门询问。在雨停歇之前,他给自己答案:“我离开的地方,正是我回来的地方,来处即去处。”

  嗒嗒嗒的马蹄声,让世界陷入了汪洋。寂静的汪洋。我怀疑自己所处的世界,是一片荒蛮。雨噗噗噗,打在窗玻璃上,滑下一道道水痕。水痕披散,似一道水帘。我下楼打开大门,亮起厅堂所有的灯。我并没看见马,也没看见赶马人。雨声在雨声中消失,雨声在雨声中胶合。雨在投射的灯光里,织出一张垂线的雨布。

  雨把夜的黑过滤干净了,天发白。白得没有杂色。清晨,川峦如洗,田畈一望无垠。峻峭的灵山之巅罩着白白的云海。从寒塘飞出来的白鹭,嘎嘎嘎叫着,十几只一群,沿着山边,飞向河滩。河水暴涨,淹没了草洲,淹没了棘柳林。咆哮的河水撞击着河堤,轰,轰,轰。蓝翡翠和鱼鹰,贴着河面飞。河水夹裹着干树枝、草屑、腐木,卷着浪,奔泻而去。坐落于对岸的彭家坞,三个大鱼塘,被雨水冲垮,泥堤溃坝,鱼在河中得到了胜利的逃亡。塘里的鱼,从来就不知道有比鱼塘更广阔的世界。或许,塘里的鱼以为,有水就可以安享生命,又不飞翔,要那么大的世界干什么用呢?在泥堤崩塌,塘鱼跃入饶北河的那一刻,它们蹦跳,浪起了水花,追逐着水流。它们多么快活。无限制的河流,才有无限制的自由。它们再也不会游回水塘里,除非被网捉了。它们自由地游,就是自由地活。假如失去了自由,它们将成为死鱼,被人剥腹剁头刮鳞,盐腌,入油锅,加料酒、生姜、蒜头、辣椒,制成舌头的祭品。

  曾思考过很长时间,植物、动物有幸福感吗?动物有情感思维感官,有痛感有兴奋感,肯定能体会幸福。植物能体会幸福吗?我觉得,能体会。比如,我们用刀砍一下树,树抖动一下,有的树还流下浓浓的树脂,如松树、漆树、杉树。树没有发声器官,喊不出痛,只有拼命战抖着身子,拼命地流身上的汁液。在山野,风吹来了,树叶沙沙响;雨落下来了,树枝淌着水珠。树在表达幸福。

  那动植物最幸福的一生,应该是怎么样呢?我认为,是默默地生默默地死。生也不被知,死也不被知。或者说,生不被戕害,死不被践踏。鱼入了河,鸟入了林,正是这样幸福的时刻。

  雨后的傍晚,远空难得抹了一襟晚照。这个时候,原野重获了生机。沟壑里的水慢慢浅下去,田露出了灰色的浆泥。白鹭、黄嘴山鸦、灰背鸫在安静地吃食。雨水多日,它们似乎忍受了足够的饥饿,它们再也顾不得将退的夕光,埋头啄食。我也踏上草径,去田畈走一个大圈。田畈自西向东,慢慢倾斜低矮下去,高高的白杨树聚集着归巢的雀鸟,莲荷浮出零散的圆叶,牛背形的古城山生出几分肃穆。我感到,脚下的大地和所见的山川,滋生出巨大的慈悲。大地怜爱万物,包容万物。

  事实上,一阵雨追赶着一阵雨而来。在晚边,雨来得短暂而肆意。我多次看到了这样的暴雨:雨在低空时,视野一片乌黑,只有亮亮的雨线在飘晃;而中高空的雨,则一片白。雨在高空,被空气摩擦,雨珠破碎,部分已雾化,因雨珠够大,继续下降,密集飘旋下来,遮蔽了视野。暴雨结束,但雨星子仍然迷蒙飘落,如断线的雨丝。风吹着雨星子,模糊乌黑的视野,也慢慢变白。原野白茫茫一片,不见山,不见人,不见树木,只有溪流淙淙。

  雨已经下了十余天,仍然没有转晴的迹象。生菜、卷心菜等阔叶菜,烂在菜地里。菜从菜心里往外烂,菜虫和蜗牛、蜒蚰躲在菜心里,快速地繁殖。最外的一层菜叶烂了,整株菜化为一滩污黄的水。在山边种菜的阿七,忙着给辣椒地铺茅草。茅草一摞摞地铺在垄里,严严实实。我问阿七:“铺草是为了不让杂草长吧?”阿七说,不单单是遮杂草,还可以防止雨季过后,水大量蒸发,蒸发的水多了,会焖死辣椒。我说,辣椒也太容易死了,它长得很抽条。阿七说,早晨或傍晚给菜浇水,如果在太阳滚热时浇水,水蒸发出来,一天就把菜焖死。

  无法消受雨水浸泡的菜,大多烂根而死。辣椒、茄子、西红柿等刚开花的时蔬,根须开始发白,而后发黑,黑出一撮霉斑毛,根须烂在了泥里。蚯蚓和百足虫盘踞在根下,啃食纤维。再降一场暴雨,霉变了根须的时蔬,再也承受不了雨的击打,崩倒在地。崩倒的时候,叶子甚至还没卷,青翠欲滴。

  烂根而死的,还有移栽的树。徐家老十在建房子时,把地基上的桂花树移栽到公路边,有三个月了。桂花树易栽易活,可三个月过去了,没发一条新枝。老十问我:“桂花树种了十几年,移栽过来,应该很容易活,可怎么不发叶呢?”我说:“根须还没粘连泥土,新须没长出来,当然发不了新叶。”老十说:“今年夏天得多浇几次水,不然会枯死。”雨季还没结束,桂花树死了。一阵雨来,桂花叶落一片,落了七天,没叶子落了。没有粘连着泥土的根须,很容易烂根。我种的乐昌含笑,也是这样死的。乐昌含笑树径达10公分,种了半年多,花开得白白密密,如繁星。花谢了,新芽一直发不出来。它熬过了寒冬的霜雪,却没熬过雨季。它的地下根部已黑如木炭、朽如麦麸。

  小满与夏至之间,是一年雨水最丰沛的季节。小满至,乡人忙手忙脚,拔大蒜、收蚕豆,大蒜蚕豆一把把扎起来,挂在屋檐。玉米、南瓜、西瓜、玉瓜、丝瓜等旺长的作物,趁雨前追一次肥,肥被雨水一次次地渗进泥里。山斑鸠、白鹭、布谷、山鹊、山鸦、喜鹊等鸟类,已育雏出窝,它们的试飞,避开了雨季。

  院子里,种下的梅树,结了很多梅子,青中透红。我想着,再过半个月,梅子熟了,摘下来,焐一坛梅子酒。雨下了八天,一个梅子也不剩,霉了蒂,雨打即落。枣也是这样,地上都是绿豆大的枣粒。屋角的柚树上,结了五十三个小果,也只剩下十三个。花开得那么多,果结得那么少,是因为经过雨季。待果熟,还得经过更加漫长的干旱。一个瓜,一个果,到了熟透,经历了九死一生。留给我们的一瓜一果,凝结着生存的极大智慧,而并非出于某种偶然。

  我们无法预料雨季到底有多长,会在哪一天停下来。2010年是百年来的最长雨季,整整下了63天。幸好,液化气替代了柴火作燃料,要不然,烧饭也找不出柴火,只有破了门框添灶膛。

  天落下来的水,涌入了河里。河水上涨,一日浪高一日,泻不出去的水,淹没了田野。秧田,瓜田,芋头田,葡萄田,成了一片水泽之国。乡人望着茫茫白浪,心揪着疼,又无可奈何。无人居住的瓦屋倒塌。

  雨季以摧枯拉朽的力量,扫荡将死之物;补充了地下水,为土地储备了丰厚的续生资源;稀释了土壤农药、化肥污染,为生命体提供了更洁净的生存环境;淡水通过自然的循环,得以更广阔地分布,以尽可能广泛地孕育万物。

  当某种非常规气候出现,我并不认为是恶劣的气候,是对人类的一种惩罚,而是认为这是大自然通过自我调节,恢复到更理想的状态。

  无论多漫长的雨季,终究会结束。季节会给任何气候划上休止符。季节是一只魔手,操弄着一架神秘的键盘,翻雨覆云。雨季过后,便鲜有雨了。雨成了稀罕物。秧苗迎着骄阳,葱油油生长。雨是天空寄给大地的一封福音书——塑造生命的福音,也在塑造死亡的福音。这是自然界最伟大的绩业。

【审核人:雨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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