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战乱中,我们就随着国民政府逃到了台湾。海军的宿舍位于台南和高雄之间一个叫左营的地方。那里一片荒凉,我们的宿舍都是新盖起来的日式的木头房屋,我和我先生就住在新建的海军军区里面。刚到台湾时,我的老师顾随先生就给我写信,让我去看望他在台湾的朋友台静农先生、李霁野先生,还有郑骞先生。我和李霁野先生在台湾大学见了一面之后,我就到彰化女中去教书,接着就发生了白色恐怖,我先生和我相继被关了。顾随先生的女儿也是随国民政府迁到台湾。顾先生曾经让我去看他的女儿,可是我自己都被关起来了,没有办法去看她。三年以后,我到台北教书,我就按照我老师给我的地址去找我师姐。我到了台北的空军宿舍,我就向一家人打听我老师的女儿,他们告诉我,我老师的女儿一家都不在了。先是我的师姐很早就去世了。后来她的先生也很失意,带着三个孩子一起饮了农药。传说,师姐的大儿子好像救活了,我就去找在空军工作的同学,托他去打听,他打听后说,没有救活。
许世瑛先生听说我到了台湾,介绍我到彰化女中去教书。那时我已经怀孕了,我的两个女儿都是暑假里出生的。大陆妇女的产假很长,台湾妇女产假只有一个月,我两个女儿都是暑假出生,正好到了满月,我就回去上班了。我怀孕还没有生小孩时,住在员工宿舍。1949年8月,我生下第一个女儿。有了孩子,不能住宿舍了。女校长人很好,她说,她的宿舍里有空房,她就让我到她的宿舍里住。同住的还有另外一个女老师带着她的女儿,已经差不多上小学一年级了。
1949年12月25日早上,我先生被海军的人从我们宿舍里抓走了。1950年6月,我的女儿还不满周岁,中学刚刚考完试,我所在的彰化女中又来了一群人,把女校长、六位老师(其中包括我,还有我的吃奶的孩子)都带走了。上了小学一年级的那个小孩没有被带走,我一定要带我的女儿,因为我女儿吃我的奶。我们都被关在彰化的警察局。警察叫我们写自白书,写自己都干了什么事,都交了什么朋友。审问了几天以后,警察局的人要把我们这一批人都送到台北宪兵司令部。我就抱着我吃奶的女儿去见警察局长,我说:“反正我也跑不了,你要关就把我关在彰化,就把我关在警察局。因为我先生已经被关了,我无亲无友。我在彰化教了一年半的书,还有同事、学生,如果把我带到台北,万一有个三长两短,连个托付的人都没有。”我就带着吃奶的孩子留在彰化,女中的校长跟其他人都被送到台北宪兵司令部。我从来不懂政治,警察局的人看我真是有吃奶的孩子,而且看我的履历,我除了念书教书,什么朋友都不交,也没有政治问题,就把我放出来了。
放出来以后,我就无家可归了。因为我从大陆去台湾,有工作就有宿舍,有薪水。失去了工作,就一切都没有了,我没办法,就去投奔了我先生的姐姐、姐夫,我想顺便也可以打听我先生的消息。我先生的工作是他的姐夫介绍的,他的姐姐在家里可以说是“姑奶奶”,是贵客,我是辈分最小的小媳妇,因此我要做一切的事情。我先生的姐夫的姐姐生了孩子,我要从我们住的地方走到外面的市区,去买蹄膀肉回来炖汤,看孩子。我的老师顾随先生在1946年7月13日曾经在写给我的书信中说:
……假使苦水有法可传,则截至今日,凡所有法,足下已尽得之。此语在不佞为非夸,而对足下亦非过誉。不佞之望于足下者,在于不佞法外,别有开发,能自建树,成为南岳下之马祖;而不愿足下成为孔门之曾参也。然而“欲达到此目的”,则除取径于蟹行文字外,无他途也。……
我的老师希望我成为“南岳下之马祖”,当他听说我做那样打杂的工作,他很替我悲哀。他说,没想到我在台湾会过那种日子。我先生的姐姐家里只有两间卧室,他姐姐、姐夫一个卧室,他姐姐的婆婆带两个孩子住另一个卧室,我们当然没有卧室,也没有床铺。我就带着我吃奶的女儿等人家都睡了,就在走廊上铺个毯子休息。我女儿吃我的奶,还算很简单。第二天,人家午睡,我的小孩难保她不出声音,我就带着女儿在外边的树底下徘徊,等人家睡醒了,我再回来。这就是我当年所过的生活。1950年我写了一首诗《转蓬》,这首诗当年没有在台湾发表过。因为那时还处在白色恐怖之中,我觉得不能讲,讲出来也不好。原诗及序如下:
1948年随外子工作调动渡海迁台,1949年冬长女生甫三月,外子即以思想问题被捕入狱。次年夏余所任教之彰化女中自校长以下教员六人又皆因思想问题被拘捕,余亦在其中。遂携哺乳中未满周岁之女同被拘捕。其后虽幸获释出,而友人咸劝余辞去彰化女中之教职以防更有他变。时外子既仍在狱中,余已无家可归。天地茫茫,竟不知谋生何在,因赋此诗。
转蓬辞故土,离乱断乡根。
已叹身无托,翻惊祸有门。
覆盆天莫问,落井世谁援。
剩抚怀中女,深宵忍泪吞。
“转蓬辞故土,离乱断乡根”,是说我就如同被风吹断的蓬草,离开我的故土,随风飘转。当时台湾和大陆无法通消息。在离乱之中,我回不到故乡去。“已叹身无托,翻惊祸有门”,我已经托身无所,人家说祸福无门,我说这个祸真是有门,我们没招它,它就来了……像我一个从来不懂政治的人,怎么会有思想问题呢?却也被拘捕。台湾的白色恐怖时期非常可怕,如果说你有思想问题,所有你的亲戚朋友就都不敢跟你往来了,因为怕惹上麻烦,我所写的都是事实。
“覆盆天莫问,落井世谁援”,即人们常说的,戴盆何以望天,好像头上扣了一个盆,看不到青天,看不到光明。正如我在台大讲《伯夷列传》时说的:“倘所谓天道,是邪?非邪?”有天道还是没有天道?为什么我平白无故碰到这样不幸的事情?你掉在井中,谁会伸一把手呢?没有人愿意沾惹上有思想问题的人。“剩抚怀中女,深宵忍泪吞”,我现在只有跟我相依为命的一个女儿,我抱着我吃奶的女儿,深更半夜,眼泪只能往腹中吞落。这是我在台湾所写的诗,也是我在台湾的一段真实的经历。